第20章
王媽媽直勾勾的看着桌上一打厚厚的銀票,每一張都巴掌大小,百兩銀子的面值,約莫一寸厚。寒霜布衣便服,将發簪、耳墜等一一解下。他今日沒有敷粉,眼角有些餘紋,素面幹淨,謙雅溫和,再沒那風塵之氣,只一個小小的包袱,散碎的體己,推門而去。
迎面是兩張笑臉,風月和李靜訓正站在外頭等着他。
寒霜見了二人,相視一陣,微微笑道:“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李靜訓很是高興,只是不知道為何,鼻子有些發酸,他獨自淪落到這裏,除了風月這個看不懂的人,寒霜算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他說了許多話,什麽夫婦一體,同心同德之類的陳詞舊言,可還是覺得不夠,他拿出個布囊。這是折枝幫忙做的,裏面全是花生、紅棗裝了滿滿一袋子。
寒霜鄭重的接過,李靜訓道:“比翼雙飛,白發齊眉。”
風月不知自己是什麽心情。半晌,道了一句:“他要是對你不好,你就回來找我。”
寒霜握住好友的手,這雙手二人相握已經十年,指尖的薄繭,腕間的傷疤都再熟悉不過,他看着風月,晃了晃手裏的布袋,湊上去用一種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什麽。
風月的心一下快要跳出了胸腔。
門外,沿街的行人熱鬧晏晏,男人架着馬車靜默的候在那裏,寒霜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去,搭上男人的手,一步跨進了馬車。
風月目送好友遠去,前方的影子越來越小,終至看不見。他喃喃道:“寒霜,終是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路,比起我們都要幸福得多。”
李靜訓道:“你若願意,也可以選擇的,不是嗎?”
風月凝視着李靜訓,“你真的覺得我也能選擇?”
李靜訓道:“為什麽不會呢?喜歡你的這麽多,只怕你不肯點頭而已。”
風月遲疑道:“你怎知喜歡我的人裏會有我喜歡的人?又怎知我喜歡的人會喜歡我?”
李靜訓奇怪的說:“為何不會呢?”
說罷,二人一前一後的進門去,風月跟在他後面,知道他又要去折枝的寝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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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日,小訓做完活計就總陪着他,折枝壞了臉,是這一行的大忌,以後再不能見人了。
只是這人吶,傷的最重的不是臉,而在心。
李靜訓走到門前,正欲推門而入,被風月叫住,見他脫下了腰間的青玉,說:“這個給他,甭擔心,萬事有我在,”又別過臉,臉上有些複雜,道:“這幾日你也沒用好飯,今晚有鮮筍湯,你……來試試嗎?”
二人經過這次的事情,關系愈發融洽了,風月沒了那尖酸刻薄的樣子,李靜訓甚至偶爾願意多跟他說上幾句話。
“好。”
幽暗的屋子裏,窗棂都拉着厚厚的簾子,一絲光都透不進來,李靜訓摸黑進來,從懷裏掏出根蠟燭點上,燭火悠悠,昏暗的光線下,一個人半倚在床沿下,披散着頭發,臉深深的埋着,不人不鬼。
待熟悉的腳步聲走近,那人才緩緩擡起頭,一張臉上縱橫交錯,疤痕深深淺淺,還有些抓痕,雙目渾濁,看不出半點人氣。
“寒霜走了?”折枝緩緩開口。
李靜訓将蠟燭置于燭臺內,再拿個罩子罩上,光線一下子柔和了起來,他把風月給的青玉擱在案上,才轉過來道:“走了。”
折枝苦笑一聲,淚水劃過臉龐,“情人相伴,恩愛一生,他倒是好命,好命矣……”
李靜訓不欲在他面前提這些傷心事,只問:“一個人住還習慣嗎?”
折枝品嘗着嘴裏的鹹腥,“這屋子當初是用來關你的,第二天就要把你賣給伍爺,那時候我眼巴巴的來瞧你,看,現在咱們倒過來了,你在這屋子裏死過一回,現下,也該我死一回了。”
李靜訓提高了聲音,“什麽死不死的,你別想這麽多。”
折枝頭倚着床沿的木雕,眼底一片灰敗,“你不告訴我,可我知道的,我都聽見了。”
那件事出了以後的第二天,王媽媽就放出話來要将折枝賣掉,一個毀了臉的小倌兒,沒人會要,要賣,也只有那一個地方。
一個人人談之色變的地方——黑巷。
為此,王媽媽搭上了黃爺,兩個人一合計,賣掉的錢四六分賬,便要來提人。
李靜訓死命護在前,王媽媽便說要将他一起賣掉,還能多分銀兩。
風月氣勢沖沖的出現,收拾好了包袱,說王媽媽要是敢賣掉李靜訓,自己也願意去,只怕到時候黑巷子裏的風頭都要蓋過這南風館了。
王媽媽僵在原地,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胡亂撒了一通氣,讓人把折枝挪到後院去了。
折枝重新把自己埋入黑暗中,“這樣活着,跟死了有什麽區別。”
——
天蒙蒙亮的時候,李靜訓都會來到風月的寝房打掃,這段時日來的更早了些,屋子裏被他收拾得幹淨明亮。他看向那窗邊的琴架,空空如也,想起了曾經那上頭的古琴,很有些年頭了,他曾經聽過它主人的技藝,此刻,有些怔怔的出神。
風月走了進來,二人四目相望,李靜訓有些手足無措,避開風月的視線,假裝自己正在忙碌。
風月:“用過早飯了嗎?”
李靜訓搖搖頭,風月去了一趟廚房,回來時後頭跟着個廚娘,将一道道小食,擺上桌面。
說是小食,卻是琳琅滿目,風味極佳,每一道的份量不多,卻擺了滿桌。
風月給李靜訓乘了碗清粥,清白的稻米混了些綠豆,有絲絲的回甘,把擱着小勺把的那頭遞給他。
屋內一時無言,只有瓷勺碰撞和淺淺的咀嚼聲。
李靜訓低垂着眼睫,斑駁的光影下,那是一雙登革靴,天青色的暗紋,往上是寬撒的袍子,搖曳及地,沒有玉帶的束縛,交領處還是一貫的松松垮垮,露出玉白的鎖骨和胸膛。
他頓時覺得有些燥熱,扯開了衣領。
風月将這翻動作盡收眼底,不動聲色道:“小訓,你熱嗎?”
李靜訓:“……”
李靜訓:“我沒事,”低頭灌了一大口稀粥。
風月:“粥不燙嗎?”
李靜訓方才反應過來,一口吐出,舌頭燙的紅紅的,兩只手不住的扇。
風月看他這副模樣,噗嗤一聲笑出來,吩咐人拿了些冰上來鎮疼。
李靜訓含在口裏,腮幫子鼓鼓的,鼻尖和嘴唇殷紅,霎是誘人。風月忍住不去看,用勺子攪弄着清粥,輕輕吹氣,“以後遇到這樣的事要第一時間來找我,不許自己強出頭了。”
“折枝的事,我會幫他找個好去處……”
“你給我安生些過日子就行了……”
李靜訓低下頭,下意識的伸進袖籠裏,摸到那個光滑的東西。
窗外的大街上逐漸人聲鼎沸,打鐵的老匠人走街竄巷,一路走一路敲打;馬蹄的噔噔聲,車輪的轉動聲,都随着太陽躍出天邊,而充滿了生機。
屋子裏還剩下些殘羹剩飯,用過的餐具,坐過的小凳,還留有那人的氣息。
風月看着手裏那個極漂亮的木雕娃娃,眉眼和嘴角笑的彎彎的,眼角有一顆和他一樣的小痣。
他把娃娃和草螞蚱用絲絹包着放在一起,狠狠的握在心口。
寒霜臨走時說的話言猶在耳:“他心裏有你,抓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