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靜訓自起來後一直在後院勞作,眼見着後院裏的雜役都扔了挑子,一個一個的跑去了前廳,他估摸着是來了什麽貴客,這些人都等着讨賞,這事他一向沒興趣,只将手裏的事做完以後,收拾一番出來,莆一踏入,便知道自己想錯了。
風月坐在地上,衣服破了好幾處,露出大片的肌膚,腿上好幾處淤青,手臂上正泊泊流血,周圍的人都湊來看熱鬧,圍得水洩不通,王媽媽和黃爺一個陰謀得逞,一個胸有成竹,倒是殊途同歸,各自坐于各自的位上。風月恨恨的看着他兩人,目光中好似噴出火來。
他從沒見過風月被這樣對待,那人不是一向高高在上,如冷月高挂九霄,凡人無可摘得嗎?
他曲肘碰了碰一旁的小月兒,眼神詢問他,小月兒搓搓手,面色複雜,“黃爺出了大價錢,風月少爺恐怕躲不掉了……”李靜訓皺了皺眉,道:“黃有為?他有這麽闊綽啦?老板呢?”
小月兒搖搖頭,低低嘆了口氣,李靜訓便也猜到了,要沒有老板的默許,王媽媽是絕不敢這樣下手的,心中猶自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情。
少傾,黃有為擱下茶盞,俯身到風月面前,道:“小老兒不過是仰慕風月這樣色藝雙絕的美人,護花之人豈有不惜花的?”說罷,便要伸手去扶,風月啪的一下打掉那只手,撐着受傷的腿直起身來,道:“黃老爺果真一片癡心,這樣貴重的的東西也舍得出手,只可惜,我今日沒那心情,我不想做的事,絕不受-人-逼-迫,”一字一句咬得極重,黃有為道也不發貨,依舊是溫和的笑着,只在抽回手的時候,略過風月的發絲,手指在鼻尖嗅了嗅。
王媽媽不想多費唇舌,想着盡快把這蹄子弄上床才不枉費這麽絕好的一個機會,同阿四交換了一個眼神,方才的幾人拿着繩索,複又上來準備綁人,黃有為揮揮衣袖,退後幾步,負手而立,旁的人平時都是巴結風月,恨不得每場客都貼身伺候,以賺得更多的賞錢,第一次見頭牌如此狼狽之狀,有心有不忍的不敢再看下去,阿四身邊的幾個素日裏都是仗勢欺人慣了的,卻也不少受風月的閑氣,眼下竟然有機會能欺負到頭牌身上,個個興奮不已,恨不得上去扒了衣服,當着衆人的面将他侮辱一番。
“住手。”
不知何處來的一聲驚破了衆人的好戲,李靜訓越衆而出,對上領頭的目光,沒有半分躲閃,那一身小厮的衣服竟遮不住他通身的君子之氣。見有人擋路,阿四底下的一名跟班便上前大聲呵斥,李靜訓并不退讓,道:“生而為人,豈能如此作踐?”
平時館裏的小厮都極少同他湊在一起說話,只當他是掃把星,生怕沾了黴氣在身上,故而都躲得遠遠的,當下聽他一出口,腔調、舉止都大為不同,一時交頭接耳之聲不覺。黃有為眯了眯眼睛,上前拱手道:“這位小兄弟所言非虛,都是讀書人,豈有強取豪奪之理?如此和那些街頭的無賴流氓無甚區別,只是這風塵之地開門迎客,賺的就是這份身子錢,小老兒對風月倌人傾慕已久,思之不得,夜不能寐,可惜這顆真心卻入不得佳人的眼,故而奉上重禮,但求一夜,平生足矣,”一番話說的頭頭是道,叫旁人聽來只覺情深義重,黃老爺風流半生竟在風月身上花了如此大的心思,真真一個癡心人。
李靜訓卻并不答話,眼神越過黃有為去看那只瓷瓶,拿在手裏一陣撫摸,又倒過來看那瓶底的印信,兩手一番,人群發出陣陣驚呼,這寶貝不知有多麽貴重,皇家禦賜珍品,這人竟敢這樣放肆。王媽媽驀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面皮一跳,鉛粉簌簌的往下落。
李靜訓打量了一會那瓷瓶,擡起頭來,迎着衆人驚訝的目光和王媽媽幾乎要指到鼻子上的手,頓了頓,将手中的瓶子狠狠往地上一掼,瞬間砸得粉碎。
黃有為愣了。
老鸨愣了。
人群鴉雀無聲。
風月怔怔的看着李靜訓,心想:他為什麽要救我?甚至不惜要砸了那古瓷器?我這樣對他難道他都不恨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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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的想法如過江之鲫,可唯有一個念頭無比的堅定: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一定要護住他。
王媽媽上前掄圓了就是一巴掌,李靜訓身子一晃,側身躲過,扇巴掌的人收力不及,肥胖的身軀朝人群撲了過去,小厮、跑堂們有的趁機表現,有的慌忙閃避,一時人仰馬翻,推推搡搡的,最後一個都沒接住,老鸨頭面着地,摔了個狗吃屎。
堂下呼呼嚷嚷的亂作一團,終于驚動了那樓上的人。
老板迎着衆人走出,吵鬧的花廳頓時萎靡下來,王媽媽給人攙扶起來,半邊臉腫的老高,一見了老板便作勢大哭,“死鬼……你還不來看看,老娘都要給人欺負死了……”老板皺了皺眉頭,看了看滿地的碎瓷,嗫嚅了一下嘴唇,黃有為搶在他前面開口了,“孔方兄,你這南風館開了這麽多年了,也算是門有頭有臉的生意,你座下的小朋友不歡迎在下也罷了,可這穆宗年間的青瓷就這麽給糟蹋了,只怕不能善了。”
孔老板對他頗為看不上,他于生意場上浸淫多年,比起上下兩片唇一碰勾攏巴結的黃有為自負更有身家,只是眼下時局動蕩,幾條跑貨的船都在江上遭了紅巾軍的絆兒,心疼得捶胸頓足,連大門都不出了,整日躺在塌上,一副恹恹的樣子。眼下這面生的小孩攬這麽大一禍,他看見風月死死護在那人身前,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想起來,這是風月用未來三年的歲銀換的那個雛。
風月對老板的了解不可謂不深,這位仁兄心中天大地大,卻只裝得下一個錢字,白花花的銀子到了,萬事皆可商量,小訓為了他砸古董,自己只能搶先将這事認在頭上,一應積蓄悉數拿出,不行的話再多賣幾年,絕不能讓小訓受苦。
李靜訓卻從他身後越出,朝黃有為拱手道:“黃爺請贖罪,風月倌人身份不同,是享譽多年的頭牌,在下聽人說一夜可抵千金,您的真心自然無價,南風館做生意卻是……公平交易,”聽着委婉至極又話裏有話,黃有為眉目一挑,”黃口小兒,大言不慚。”
李靜訓不急不忙,從地上撿起一片碎瓷,道:“官窯多來自江浙用料,老胎密實,發色沉底,釉面寶光,而此物圖色紋路多輕浮,畫工也粗糙,更貼近于民間之物,再看瓶底印鑒,穆帝年間四個字,色暗無澤,”他扔掉手裏的瓷片,起身道:“龍泉印泥百餘年來為皇室專供,每六年得一斛,水潑不濕,火燒不化,可抵經年歲月。”
黃有為坐不住了,“哼!先祖的禦賜豈是你個小兒三言兩句便可指摘的?”
李靜訓微微一笑,“穆帝乃我大燕的中興之君,肅清朝野,開疆拓土,曾為主帥領兵北上,從犬戎手中奪回幽篁十六州,創下不世之功,更與曹皇後鹣鲽情深,夫妻同心,年號景隆是取自二人其中一字,民間多有效法,真品該是印有大燕景隆才對,”濤濤一席話,周圍的人面面相觑,誰也聽不懂,只覺得那小小的少年獨自立在人群中,毫無懼意,似乎胸中有萬千溝壑,千裏江山,任憑指點。
黃有為面上一陣青白不接,竟一句話都回不了,李靜訓卻是慢慢踱步到他跟前,展顏一笑,道:“那瓷器雜碎了,中間一層白,多年的古董,連抔黃土都沒吃進去,這假的也就只能騙騙小孩了,”黃有為額頭和脖子一圈冷汗,兩腿無力,撐着桌面才回到交椅上,孔老板輕咳一聲,道:“黃兄想是上了人家的當,這年頭騙子衆多,還是小心為上,吃過虧,就當買個教訓是了,”這話說的頗為得意,免去了一番計較更讓黃有為下不來臺,這大寶貝不知從哪兒來的,難怪風月喜歡,拼着命都要保下來,秉着館裏的寶貝也是自己寶貝的原則,不再追究,打發兩個小厮送客便是了。
王媽媽一場戲下來鼻青臉腫的,落得這麽個結局,不甘不忿的破口大罵,衆人生怕又遷怒自己,遂都跑得沒影了,王媽媽叉腰罵了一會兒,卻見廳中的人作鳥獸之散,偌大的堂室單只餘他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