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簽文用黃紙包着,折成對角,擱在托盤裏。李靜訓看看簽文,又看看風月,一股異樣的情緒升騰,那人卻沒有多言,眼中似暗藏了什麽情愫,卻遮遮掩掩的不肯露出來,只轉身,躲閃似的離去。
這廂三尺高的看臺上,媚璃倌人正翩翩起舞,他輕紗半籠,窈窕細腰,故意滑落的衣衫,香肩半露,極盡挑逗之态,朝座下的恩客們抛去媚眼。
寒霜倚在臺後的廊柱上看着臺上的表演,自從那次他驚豔翻紅以後,便好幾個熟客總是點他牌子,他又素喜安靜,漸漸的也不再到廳中去示人了。風月緩緩靠近,“你倒是躲清靜,躲到這裏來了。”寒霜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閑,”轉過頭,眼前一亮,“你今日倒是不同,還跑到這裏來了,怎麽南風館的頭牌竟也要上臺攬客了?”
風月只道:“我們這樣的人有哪一夜能自己做主的,上不上臺有什麽區別?”
寒霜凝視着他的眼睛,“這話可不像你風月少爺說出來的。”
風月看着臺上的媚璃,舞至正酣,曲樂從急律漸漸輕緩,媚璃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一颦一笑,一姿一态,無不在向臺下的男人們展露着這個年紀的嬌嫩美好,風月的眼神恍惚了,再一看,那舞池中的人也不是別人,正是十幾歲的自己,也是這般調笑着,魅惑衆生,頓時,如氣管裏堵上了一團棉絮,只覺得難以呼吸,腳步不穩,寒霜見狀趕緊扶了他坐下,拿出帕子拂去他額上的細汗,又絮叨着一時要去請大夫,一時責怪小山怎麽沒跟着,風月按下他的手腕,淡淡的說:“不必了,”只倚在廊柱上,低頭不語,寒霜一怔,随即手漸漸撫上了他的背,二人相坐無言。
“你知道嗎?有個人,要給我贖身,”過了一會兒,寒霜打破了沉默,風月擡起頭,眼裏滿是驚訝,“什麽人?怎麽瞞得這樣好?”寒霜避開他的目光,眼底有一縷柔腸,“是個熟客,跑生意的,有幾年了,家中有幾房妻妾,他沒有怪癖,也不折騰人,對我……倒還算實心實意,他在京郊有幾處宅院,收我做個外宅,這樣過一輩子,也挺好。”
風月道:“這人若是靠得住,你想好了,跟他一輩子去也無不可,只是這世間的人多是薄情人,熱着一張臉,冷着一顆心,這邊與你情到正濃,那頭又不知招惹了幾人,就算是現下一心一意,也難保将來不趨炎附勢,随意尋個什麽由頭,就将你棄如敝履。”
寒霜與風月相處多年,聽了這番話也并不生氣,兩眼直視他,道:“我倒是見着一有情人,他是個富貴公子的出身,家道中落,不得已做了個雜役,卻從不貪圖金錢名利,谄媚逢迎,對朋友可豁出命去的真心,這樣的人, 你覺着如何呢?”
風月偏開頭,“與我何幹?”
寒霜道:“你多次暗中出手相助,不惜得罪王婆之流,今日又巴巴的去求了平安簽,當我不知?”
風月道:“我這種殘花敗柳的,可別提了,不像那些年輕人,風華正茂,情深義重,”聲音冷冷的,最後四個字咬的極重。
寒霜但笑不語,忽而下面有人招手呼喚,一個穿墨綠綢衫的中年男人立在堂下,面容滄桑,氣度穩健,寒霜羞赧一笑,便下堂去了,遙遙的見二人親密的說着話,十指交握,那模樣不像是一夜春宵的買賣,倒像恩愛多年的情人在互訴衷腸,風月出神的看着,不知為何,心中竟有一絲絲的羨慕。
媚璃不知何時被恩客拉走了,滿堂的客人喝酒戲耍,那空空的臺面上再無人敢去獻藝,不多時,卻聽一緩慢的腳步徐徐踏入舞臺,衆人擡頭,只見一人衣袂飄飄的上來,光華必現,溫潤如玉,那張臉驚為天人,不是風月是誰。
堂下的喧嚣戛然而止,看客們一個個眼睛睜得老大,一錯不錯的盯着臺上的人,風月十指擱于琴弦上,婉轉起調,二樓的窗棂不知被誰開了一寸,天上銀鈎高挂,落了一身的月華,那琴弦在指下生風,時而清麗悠揚,如愛人夜半私語,低低的泣訴,時而又急律高亢,渾厚悠長,嘈嘈如暴風驟雨……
衆人聽得無不癡纏,饒是好不容易窺見風月的一曲,都道不知今日是哪位大人物來了,竟讓南風館的第一頭牌登臺獻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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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訓做完了前廳的活計,正欲離開,那琴音一起,便直撞進他心裏來。他回過頭看去,只覺得那人似從污泥之地脫胎而出的一叢梨花,在一片流銀之中,孤傲着獨自綻放,不屑于雨露的滋養,也不屑于太陽的照耀,若有人愛慕他想要攀折而去,他便寧可抱香而死,也絕不肯碾做塵土,零落為泥。
一曲閉,堂下爆發出陣陣喝彩,風月這一曲拿出了六分的功力,而自始至終未有分一個眼神給臺下衆人,而後飄搖起身,似有意若無意的撇了一眼人群的末尾,下臺離場了。
李靜訓的心髒砰砰直跳,周圍的歡呼奉承之聲俱已不在他耳中,低頭喃喃自語:“莫非這便是他的第二副面孔?”
——
一群人圍在一起,裏三層外三層,七嘴八舌的讨論,探頭探腦的。小月兒雙手捧着只大肚子的瓷瓶,一個勁兒的去瞅那黑不溜秋的的瓶裏頭。黃有為舔着個肚子,猶自坐在四方椅上,老神在在。
小月兒拿着這只瓷瓶,左看看又看看,只見瓶口如天鵝細頸,瓶身鬥大,四周都繪上了精致的紋路,兼有一副貴妃出浴圖,欲遮還羞,朦朦胧胧,勾的人心醉。他摸摸鼻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
王媽媽站在一旁,眼睛在瓷瓶上打量了一番,又轉到黃有為的身上,“黃爺是得了好東西,拿來給咱開開眼呀!”
黃有為漫不經心的撥弄着一只茶杯,道:“這是定州汝窯,雙耳包月瓶,穆宗年間的小玩意兒,朋友送的,你們将就着玩吧!”衆人遂小聲驚呼一片,各自又湊得近了些,恨不得眼睛貼在那貴妃圖上。
王媽媽猜到黃有為的心思,面上閃過三分興奮的神色,輕咳了一聲,“這就去把風月給您叫來,讓他好好伺候您,”一揮手,朝身旁一個小厮頭上一巴掌扇去,那小厮捂着腫的老高的左臉,噔噔跑上樓。
一盞茶的功夫不到,又噔噔跑回來了,哭喪個臉,右臉不但腫了,五個手指印清晰得二裏外都能看見,“風月少爺說,誰再去請他,就……就賞他兩個大嘴巴子。”
王媽媽賠笑道:“黃爺莫怪,風月讓人給寵壞了,脾氣不好,連您的面子都敢拂了,我這就去敲打敲打。”
黃有為不語,只低頭飲茶。
卻說那老鸨也是知道自己跟風月硬來也是讨不到便宜的,便整了整衣裙,往老板的屋裏去。一進屋,便笑吟吟的道:“老爺這段時日都呆在館裏,想必是外頭的生意打點妥了,可清閑些時日了,”老板倚在搖椅上,微阖了眼,慢吞吞的說:“那些造反的農民軍打到了九曲江上,商隊都不敢走了,還跑什麽生意?”王媽媽神思一轉,道:“也好,你也管管這樓裏的事,方才黃爺來了,人家這回可是帶了重禮,官窯的瓷器,還是古董呢!這不好不給面子的,風月那蹄子又讓人沒臉了,”說了一會兒,看老板沒反應,暗自思忖,早年老板和黃爺都是同一個地方摸爬滾打起來的,多年以後,老板開了自己的倌樓,而黃爺一直巴結權貴,在豪門大戶之間游走,雖看起來風光,但私底下老板多少有些看他不上,說他混了這麽多年,除了虛名,沒得了甚好處。
那王媽媽久經風月場,遂話頭一轉,又道:“眼下時局動蕩,雖說那些暴民還遠着,可到底還是有些影響,黃爺現在在督軍府裏混着,說不得就是一條門路,現下又帶了重禮來,我的意思是,風月他是從小在這兒長大的,這時候也該為咱們館着想才是,”又附耳上去,“那瓷器像是值不少錢呢!”
老板原本晃悠着的搖椅停了一下,擡了擡下颌,王媽媽心領神會的就去找風月了,一路上志得意滿,連走路都快了許多,一想到終于能殺殺這人的威風了,腰背不由得挺直了。
可這盆冷水當場就潑了他個底朝天,“我風月一個晚上的叫價是從萬開始的,他能有多大的能耐?少了一個子兒都對不起我這千尊萬貴的嬌軀……”王媽媽面色倏地冷下來,一揮手,阿四帶着幾個跑堂上來了,個個滿面兇惡,俱是跟着他混的那幫人,“風月,今兒老板都發話了,你不去也得去,少給老娘擺譜,”四個人上來将他架起,風月一看,王婆這是來硬的,恐怕是真在老板那兒得了許,遂拼命的掙紮,奈何他一個人掙不過四五個健壯的男子,拉扯中,衣服也破了,露出白皙的小腿,小山聽見動靜從外面沖進來搶人,“放開少爺,”被阿四一腳踹在當胸,飛撞在牆上,吐出一大口血來,風月大喊:“小山……小山……,”幾個人将他往肩上一扛,帶走了。
堂下衆人聽了一出混鬧着的好戲,那聲音又遠及近,只見阿四帶着手下四人氣勢洶洶而來,将背上的人往地下一扔,風月被重重的砸下來,滾了兩圈,湖色的衣衫破了一大片,手臂和腿上都有擦傷。黃有為盯着那露出的肌膚,眼底欲色漸起。
風月掙紮着坐起,見周圍已圍得水洩不通,個個眼中帶光的盯着自己,想自己雖淪落風塵,卻也從未遭此大辱,胸中自是一股不甘和恨意。
阿四身邊的小厮殷勤的搬過四方椅,王媽媽不緊不慢的坐下,神色倨傲,“風月,黃爺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氣,你乖乖的伺候,也少受些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