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局無解必須解
有了開頭，那些回憶就紛至沓來。
馬車搖晃着離開，火把映照的父親，他最後看了一眼我們的馬車，轉頭，不猶豫的大踏步往府裏走。
侯府大門的一側暗影裏，一個錦衣女子，拉着一個小男孩，旁邊的嬷嬷抱着一個孩童，還有個小姑娘，迎着父親跑出來，笑着叫着，伸着雙手。
火光一閃一閃，天也亮了許多，映出這一番和睦的場景。
母親在車裏低着頭，悄悄擦着眼睛。
我，我回頭了，看到這一切……
趙宜躺在床上，閉着眼，恍惚中，仿佛自己升到了半空，像一個旁觀者，看着仿若前世，發生在這侯府裏的事情……
耳邊響起一個女子輕柔的話語，略帶點南方的口音“夫人，世子爺得了幾塊好皮子，吩咐妾身，給您和大小姐，一人做件毛披風，妾身讓她們把皮子拿過來了，您看，就是這些。夫人，您是找自己屬意的裁縫，還是府裏慣用的□□紡？”
“謝謝世子好意，我用不着！你給他拿回去……”
過了半晌“夫人，您何必呢？”張嬷嬷勸着。
“得着了好皮子，倒要經一個妾的手來給我。我缺那個麽？嬷嬷，你別說了，我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會做。而是，真感覺沒意思。”
她看到正在翻着花繩的母親和她，得到一則消息“夫人，那邊生了，是龍鳳胎，一兒一女。”
母親煞白的臉，強笑打發走自己。
母親房間緊閉，很早就熄了燈……
她聽到有人在說……“哎喲，咱們世子爺說了，府每個人多發三個月月例呢，姨娘院兒裏的，多發半年的，近身的嬷嬷和大丫頭，每人多十兩銀子呢！天啊，世子爺真大方，太讓人眼紅了。”下人紮着堆，低聲議論着。
“咱們侯爺本來過完年才回來，知道世子爺得了龍鳳胎，可給侯爺高興壞了，龍鳳胎啊！整個京城都數得着的！這不？侯爺的大禮包先捎回來了，滿滿的都是金銀布料啊！還一盒子珠子呢，世子全給方姨娘了，啧啧！”
Advertisement
“是啊，方姨娘太争氣了，好命啊。”
趙宜看到府裏亂糟糟，大家驚慌的跑來跑去，建靈堂，換孝服，哭聲一片。
父親悲怆的臉，通紅的眼睛，長短不一的胡碴。
那是祖父死了，還沒來得及看到長孫周歲，就死在南方。
父親匆匆去了南方軍裏，她和母親更不出院子了。
父親回來了，她看到穿着綠色小衫子的小趙宜，躲在籬笆下面，偷看她的父親，父親左胳膊上挂着一個女孩，穿着粉色繡蝴蝶的裙子，頭上揪兩個小抓髻，上面綁着兩個淡粉色大珍珠，她的兩只手抱着父親的胳膊，一蹦一跳的走着，遇到石板路的拼縫，還要揪着父親的胳膊，雙腳懸空的悠過去。
她的父親，這個時候就會哈哈大笑，那笑聲，能傳好遠……
他右手邊，就是一身淡紫衫裙的方姨娘，右手拉着個男孩兒，男孩子皮膚雪白，眉目如畫，安靜的走着，偶爾擡頭，跟方姨娘說一句話……
他們的後面，跟着個抱着小孩子的奶娘。
一副多麽美，又多麽讓小趙宜刺眼錐心的畫面。
她看到了自己滿臉的失落與嫉妒，還有怕被人發現的恐懼。
她看到那個她叫父親的男人，彎着腰看着自己，手裏拿糖塊“宜兒！”
聽到他輕聲的叫。
她知道自己是多麽盼望這一刻，卻只聽到自己脆脆的說“不要！我不稀罕！”
呵呵，看着這一切的趙宜，不禁搖頭嘆息，我怎麽那麽笨啊！
母親院子裏陽光最好，別處桃花還沒開，這個院子裏已經開了幾枝。
她看到小趙宜裙擺系在腰間，輕巧的攀爬上樹，把剛開的桃枝剪下來，想裝到瓶子，哄母親開心。
剛落地，一個漂亮的不像真人的小姑娘，兇巴巴沖過來問她要“給我，這是我的！這是我家的樹，這是我的家，你滾出去！！”上來就搶。
她看到自己氣得通紅的小臉，猛推一把，那個小姑娘倒地上尖叫着哭。
一群丫環們大呼小叫的擁着小姑娘回去，被方姨娘哭着“教訓”，“意外”被父親發現。方姨娘替小姑娘向父親道歉，說她不該“不敬嫡姐……”
她看到父親心疼的看着那個小姑娘腫起的手掌。
她看到父親憤怒的指責“你是做姐姐的，為什麽不能讓着妹妹！還推到她，讓她受傷。她是你妹妹啊，你怎麽這麽狠毒？”
她看到自己倔強的摔了花瓶，一地的零亂，她的繡鞋狠狠踩着地上的桃花。
她看到父親失望與厭煩的表情，正如他看到母親……
那個很熱的夏天，好久沒見過的父親，怒沖沖的跟母親在吵架。
“你什麽不管，也不讓她管？這個府裏亂上天，你才高興是嗎？你不看重的，別人看重也不行？她這麽多年，對你賠着十二萬分的小心，在府裏兢兢業業，你和宜兒一應吃穿用度，從來都是最上乘的。她給宜兒找老師，也費心費力，這我都親眼看到的，你就一點不念她的好？”
母親激動的臉通紅“我為什麽要念她的好？我是要個姨娘對我好才嫁給你的嗎？趙煊，我在這個院子五年都沒出去過了，除了你夫人這個虛名，其它都是她的了，你還要我怎樣？”
父親吼着“你還好意思說五年沒出去，堂堂侯府，連個女主人都沒有。有的事她能辦，有的事她就辦不了！你讓個妾室出去交際？到頭來還是那個老夫人出去，老夫人去出，能有我的好？還問我能要你怎樣？整天沉個臉，怨天尤人，跟我多麽虧欠你似的，我跟你說，陳鳳若，我不欠你的！從來就沒虧欠過你。”
“對，你沒虧欠我，是我癡心妄想好吧？”
父親氣的直哆嗦“我爹去以後，我連孝都不能守，事情多的連睡覺都沒時間。勞累幾天後回駐地，京城裏她捎來幾車東西，吃穿藥物，連我愛吃的零食都精心準備了。我回到京城，府裏，一切井井有條，絲毫不讓我費心。這個時候，你在做什麽？嗯？陳鳳若，我老實跟你講，當初我納她的時候，并不是看重她，只是年輕氣勝，在和你賭氣……但一天天過去，人心是肉長的……你的心是什麽長的呢？”
父親看着沉默不語的母親“我已經決定了，為恒兒請封世子！”
“哈哈哈哈！”她看到母親含着眼淚在笑，瘋狂的拍着桌子。
“終于說出來了吧？！平心靜氣的說不出口，給我定個罪，你才好張嘴是吧？把我踩泥裏走過去，你們腳才幹淨是吧？！呵呵，你們想的太多了！你的爵位，你愛給誰給誰！可有一樣，要我在庶子的手下底下讨飯吃，那是日頭從西邊出來！要讓宜兒從一個庶弟手裏接嫁妝，我寧願現在就掐死她！”
“你敢！你瘋了，你瘋了，我休了你！”趙煊氣急敗壞，胳膊輪起來，到底沒打下去，脖子青筋直暴起來。
母親冷冷的笑着“用你休？我自請下堂！趙煊，我陳鳳若與你恩斷義絕!”
父親怒極反而平靜下來“你是不是以為我沒手段把你怎麽樣吧？！嗯？你認為我很無能，是吧？你一直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你用你所有的一切，來傷害我。我要不是顧忌往日情分，陳鳳若，你會有現在的日子過？這些年，總像是我欺負了你，其實，又何嘗不是你在欺負我啊，你在逼我啊！陳鳳若，你是我祖父母選中的孫媳婦，你是我父親母親看重的兒媳婦，你是我八擡大轎娶進門的妻子，是我女兒的母親，我求你……別再逼我，我狠起來的樣子，你不會想看到的。”父親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看到父母只顧吵架，而沒注意在母親卧室發抖的自己。
“夫人，您，您就不能服個軟嗎？”張嬷嬷無奈的說。
“嬷嬷，不行了，我知道我自己，我也知道他，我們倆，回不去了。即使我服軟，他那邊也回不來了。那個女人打動了他，他心裏，有了她了。我們完了……嬷嬷，我要回西北去！”母親突然就冷靜下來。
“夫人，這可不行！”
“嬷嬷，不走怎麽辦？他既然說要為長子申請世子，就一定會做。将來庶子當家，即使不為難我，我又有臉活嗎？難道到那個時候再去死？我不怕死，但我不想窩囊的死啊嬷嬷。我要走，我要回家。我不怕吃苦，天高地遠，我不要一輩子困在這個小院子裏。”
“您舍得姐兒？”
“我要帶她走！”
“這怎麽可能？！無論如何，她是侯府嫡長女啊！侯爺怎麽能同意？”
“放心吧嬷嬷，他會同意的。”
事情一旦想通，母親一下子明快起來。再與父親談話，态度平靜，聲音悅耳“今天請你來，是我有個打算，想跟你說一下。說好了，今天我們不吵架。”
這樣的情景，很多年沒出現了。
父親有點意外，但更多的忐忑，不知道這個女人，又要發什麽瘋。
“好，你慢慢說，我聽着。”
“嗯，你不用着急插話，讓我說完。”
“好。”
“那天，我很激動，說出的話，并非出自本心。後來，我也仔細想了一下，無論是你休我，還是我自請下堂……”見父親要說話，她輕輕擡手制止了下。
接着說“其實都不是好的主意。我知道，這些年，我在容忍你。而你，也在容忍我。但我們又同時認為對方對自己不夠好，這裏面的事，已經揪扯不清了。與其這樣相互折磨，倒不如各退一步，我有了個打算。”丈夫靜靜看着她。
“我想，帶着宜兒，回西北老家！”
父親沒出聲音，還是靜靜看着她。
“我覺得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你了解我，我不是京城高門大戶培養出來的侯府夫人。容忍，退讓，與她人共侍一夫……這些，從來就不是我能做得出來的。現在想想，當初……”母親半低頭，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兩只手的手指在一起繞着。
“我要不是那麽任性而為，與你好商好量，事情，也不一定如現在這般……但你是行武出身，自然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無論誰對誰錯，無論誰後悔了，我們，都不可能回到原來了。我笨，也許是自尊心，也許是死要面子，還有可能是……情難自禁！我無法如京城主婦那樣過活。”
“你可能不同意我帶走宜兒，但現在府裏這樣，她留下，未見得對事态有好處。後院的事，你并不一定完全了解，我，慢慢的懂了，但是，我不願意去做。呵呵！”說罷自己搖搖頭。
“方姨娘，人很聰明。這些年，她管着家，的确沒有為難過我，對于我的無視和無理，也沒有絲毫怨言，她承受了很多委屈。但是，你反過來想想，她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報，而且回報極為豐厚，大多數她想要的，甚至開頭沒敢想的，都已經到了手。可笑的是，你還會對跟我說，方姨娘這麽大方懂事，給她多些體面又如何？所以，我們這是死局，解不開……”她自己說完，都有點愣，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把自己做進一個套子，無路可走。
父親也沒有出聲。
“我走後，宜兒身份很尴尬。你常年不在家，我這個當娘的再不在，她會怎麽對宜兒？我不知道，我不能冒這個風險。這些年，宜兒一直陪着我，我舍不得她。讓我帶她走吧，等她十五歲，成年了，由她自己決定，是回京城，還是留在西北。她要是想回京城，你在這邊給她說門妥當的親事，她回來後直接出嫁。如果那個時候，我已經走出了現在的心境，也許會跟回來。而現在，趙煊，我必須走了。要不然，我真會死的。但即便是死，我也願意死在西北”。
“我說完了這些，你回去想想，我等着。也要準備了，争取在上凍前到。”
“我不用想了。”
她看到父親的決然“我同意。等我們雙方都冷靜下來，再找到個都能接受的相處方式吧。我會找機會去看你們的，宜兒十五歲之前，我會親自去接她。你要準備的東西，列好了單子交給我，我親自去辦。我會給你安排好一切。”
“嗯！“母親笑了。
父親這麽多年，都沒有看到過母親這個發自內心的笑，一時也有點發愣。
與她走到這一步，他的心裏又何嘗沒有後悔？
啊！趙宜神魂從半空中落到床上，砸到她身上，她一下子睜開了眼，我都想起來了！
“這是我的家，你滾出去！”
就算這是前世所經歷，但那種錐心之痛，仍讓她輕輕顫抖。
她下了床，頭不梳臉不洗，在屋裏屋外來回轉着，看着這氣派的院子，雕梁畫柱的房子，整齊的花草，房間裏的擺設，滿滿幾櫃綢緞的衣服，盒子裏的首飾，桌上的零食，地上的玩具，還有恭敬的笑着看着她的丫環仆婦……
這一切，都是我的！
這是我的家！！
我的父親出身高貴，是個大英雄，他會很疼愛我。
我的母親美麗大方，她會笑着看我出嫁。
上天保佑，我回來了！這個死局，必須由我解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