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群人連吃帶聊的，不多會兒天就暗了下來。零零星星下了一天的雨，到了晚上，反倒雲開霧散了。
我們住的小樓，天臺上有一小片玻璃房，擺着些桌椅板凳，也是打牌消遣的地方。
大家便借着天氣晴好的檔口，拎着啤酒飲料，一起湧到天臺上看星星。
樓上還有一張麻将桌。
青姐便拉着朗同學，穆爸爸和玄墨開了一桌。穆家媽媽在一旁一邊看孩子，一邊觀戰。二喬姐妹照例喝着小酒玩起了自拍。
皎皎說她困了，就先回了房間。
我也有些睡意上頭，卻沒舍得這郊外難得的好夜景，還是跟着大家一起上了天臺。
竟然還尋到一張半躺的竹椅，便連推帶拉拖到露天的星空底下，舒舒服服地打着晃兒看星星。
山風習習，清涼宜人。
不一會兒，我就睡着了。不出意外的，做了個與此山有關的夢。
夢裏的雨還沒有停。
還是那條蜿蜒多石的山間小路，碎石，雜草，小溪，樹林，身邊的人變少了，樹林間的霧卻變重了。
踩着雜草叢生的小路往山上走，一擡頭，竟然周遭只剩下我一人。
身後樹林裏，有活物靠近的窸窣聲。
我回過頭去，等待着。
濃重的霧氣裏，樹影晃動，一頭半人高的猛獸睜着一雙泛綠的眼，徐徐從中現身。灰色的背毛，犬類似的外形，分明是一頭狼。
然後，又是一頭。
幾乎毫無停留，兩只動物便一前一後向我靠近。沒有友善的熟悉感，卻多了些叫人不安的威脅。
……它們顯然與朗同學無關。
我也放棄了猶豫，轉身撒腿就跑。
身後八足踏地的聲響，也轉眼變得急促起來。
情況緊急，卻又似乎不大致命。我一邊跑，一邊還有時間緊張地回頭張顧。
甩在身後的矮樹雜木，倒像是有意識一般，橫出的枝枝叉叉，更多更雜地擋了兩頭猛獸的道。
它們跑得慢了些，卻依舊堅持不懈不依不饒。
我想起課本上讀過的關于狼和屠夫的聊齋故事，甚是慶幸自己不是被兩狼夾擊，還有向前逃命的機會。
正這樣想着，忽然一頭撞出樹林。
跌宕的水聲乍現，一束瀑布下的深潭躍然眼前。
潭邊的青石上，坐着一個人。黑衣黑褲，單腿盤曲，望着這邊，一臉靜候什麽事發生的若有所思。
是玄墨。
閃入腦袋的第一個反應是：……朗同學哪裏去了？
可只有短短一瞬，我還是向潭邊的人開了援口。“有狼！”我沖他喊出一聲，邊氣息不勻地朝那邊跑去。
身後，傳出什麽東西沖破藩籬的動靜。
先是一個，然後是另一個。不停足的追趕聲如約而至。
視線盡頭的玄墨卻是淡定從容，不慌不忙。
他單手一撐，利落跳下石面，然後就那樣抱起胳膊，斜斜倚在石邊，靜等着我徑直逃到他身邊。很相信我這兩條腿的不會被八條腿追上叼走似的。
緊張的間隙，我甚至開始懷疑，身後那兩只動物八條腿，是他招來跟我開這個一點也不好玩的玩笑的。
畢竟，他當面問過我“你見過X朗真身的樣子麽？”，也問過我“你不怕麽？”
還有他說的那一句：“他的道行還太淺。”
……可不管怎樣，眼前只有他可以幫我。
我依舊腳下發軟氣喘籲籲的，奔向他和他身邊看起來很安全的偌大山石。腳下早已沒了碎石的觸感，一下下像是踩在虛軟的山泥。
就在我快要借着慣性，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的一瞬，男人才突然伸出一只手，從背後一把揪住我，另一只手拉着手臂，将我生生扯了過去。
“我知道哪裏最安全。”他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還帶着點不以為意的笑意。
話音剛落，我還未及反應，身子被人往上一提，整個人淩空躍起，從半人高的岸上，直直跳了下去。
圈在身後的手太過有力，我掙紮不及，尚未喊上一句，就被無處不在的地球重力拖入了一片沒頂的潭水中。
“！……”
我可是……不會游泳的啊。
亡羊補牢地想屏住呼吸，可還是晚了一步，感覺不出溫度的潭水直湧上來，堵住了我的眼耳口鼻。
就在快要窒息的一瞬，後脖領上驀地傳來一股熟悉的力道，從天而降的救星一般，将我一把拽了上去。
隔着清淩淩的水面，隐約是一雙熟悉的眼。盡管也是相似的狼身，這一雙眼卻只屬于那個一點也不會讓我覺得害怕的家夥。
驚醒前，散在腦子裏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啊，他終于來了。
窒息的感覺還沒消失，我大口喘着氣，在躺椅上猛地睜開眼。
朗同學就站在我的手邊，一手穩着椅背，一臉嚴肅地低頭看我。
不知何時，玻璃房裏的麻将桌已經沒了動靜。青姐他們也就近站在我身邊，見我醒來，便沖我淺淺一笑。
帶着點安撫的味道。
她身邊，那個剛剛帶着我往水坑裏跳的救火隊長，還是和夢裏一樣，抱着胳膊閑閑站着，勾着唇角，沖我笑得頂多三分抱歉。
衆人見我醒了，都一個兩個去瞧有些離群的二喬姐妹。
兩個人仍坐在桌邊，瓜子一顆顆慢慢嗑着，沒有繼續自拍，也沒有盯着我瞧。閃爍躲避的神色，似有些悻悻的。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剛才那個夢的由來。
“醒了？”朗同學低頭問我。
“嗯。”我點點頭，朝救命恩人感激一笑。
救命恩人卻沒露什麽笑臉，嘆了口氣：“在這兒也能睡着，是困了吧？”
我直覺這可能是個下驢的坡，立馬跟着點頭：“嗯，是有點困了。”
“那我送你回去吧。”朗同學說着彎下腰，一手圈過背後，一手撈過腿彎，把我從躺椅上打橫抱了起來。
椅子在身下晃了兩晃。
突然升高的海拔，我趕緊擡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轉身離開前，我還是沖望着這邊的玄大隊長小聲念叨了一句：“我其實……不大會游泳。”
他顯然聽見了。先是一愣，随即嗤笑了一聲，“真是敗了”的表情。
朗同學也回頭看了他一眼。
又回頭瞧依舊躲閃着目光的二喬姐妹。
青姐忙在一旁打圓場：“行了，你趕緊送小晚去休息吧。這兒的事我來處理。”
朗同學點了下頭，沒多說什麽，徑直抱着我下樓去了。
從天臺到二樓的樓梯很窄，他也沒有把我放下。
來到房間門外，也是叫我拿出房門鑰匙，代他開門開鎖。然後用腳抵開房門，将我抱了進去。
用後背抵上房門，指使我開了頂燈，他全程冷着一張臉，俯身把我擱在了床上。
房間朝向走廊的窗戶還開着，能聽見山裏的風聲，院裏的蟲鳴，還有樓上天臺其他人隐約的動靜。
我腳上還穿着鞋，便掙紮着想要起身。
朗同學卻一把摁住我，側身坐上床沿，翻身就把我摟進了懷裏。熱乎乎的他的氣息，透過兩層衣襟把我裹住。
他身上，還留着燒烤的煙熏味，和打麻将時青姐他們抽的煙卷氣味。
名副其實的煙火氣。
他一直沒吭聲。
我以為他還在生二喬姐妹的氣，于是也騰出手來，繞到身後拍他的後背：“行了，別生氣了，她們就是跟我開個玩笑。”
她們就算是有意變成他的樣子，也不能真在夢裏把我吃掉。
朗同學下巴抵在我頭頂，輕輕呼出一口氣來，聲音悶悶的：“我知道。我就是在想，自己怎麽比那家夥還慢半拍。”
“……”果然是冤家，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着。
說是困了，其實就是下樓離開的借口，剛剛睡過一覺，我眼下精神得很。
我們兩個就這麽在床上相對而卧。
剛開始，還能安靜得呼吸相聞。
沒多一會兒，我就先開始不老實起來。先是動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然後連蹬帶踹地把腳上的鞋踢下床去，用腳在他小腿上踩來踩去。
有意戳他一戳逗他開心。
朗同學一向擔心自己力氣大，下手會失了輕重，所以遇到此等挑釁，總是讓我一手。
實在敵不過，就幹脆手腳并用把我制住，往懷裏利落一扣，等我掙紮不動主動示弱了，再不計前嫌地把我放了。
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
我就是那個總被屈的兵。
這回也是一樣。
不老實了沒兩下，就被人用被子裹成了粽子。
“別鬧。”他被我折騰得有些氣喘，卻依舊試圖用言語說服我。
我不理他，露在外面的腦袋轉向一側，張嘴就想咬他圈在我頸邊的手臂。
他不滿地嘶了一聲，手臂一彎，躲過了我的襲擊。一雙眼轉眼就眯了起來。
不待我轉回頭來，他就已經低下頭，一口咬在我脖子上。标準的狩獵的姿态，帶着點警告的意味。
我縮着脖子躲，張嘴剛想喊。
緊挨走廊的窗玻璃上，就響起兩下不緊不慢的叩擊聲。
朗同學的冤家帶笑的聲音輕飄飄傳來：“我就住隔壁，你們倆今晚上可悠着點兒。”
“……”這人，走路一點動靜都沒有的麽。
朗同學從床上一翻身坐了起來。
目光所及，半掩的淺色窗簾外，早就已經沒了人影。
尚有漸遠的聲音不慌不忙飄來：“我就是下來看看，沒什麽事兒我就放心了。你們繼續，就不打擾了。”
“……”朗同學扶着額，一臉無法收複這妖孽的挫敗。
我裹在被子裏，還是不厚道地想起了他冤家的那句擠兌：“他啊，還是道行太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