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雪過後, 接連兩日豔陽高照。
積雪消融,化水流逝,一絲一角都不落下。長洛縣宛若剛被場冬雨洗刷過, 清爽幹淨,還透着陣陣涼寒。
頂着冷風, 吳小山蹲在樹下,看眼前這塊黃土地, 被雪水浸濕,泥土也變得熟褐黯淡。
地上卧個冰坨子, 裹了兩根枯樹枝,是雪人融後的模樣,亮晶晶的,卻沒剩絲毫生氣。
半晌, 吐出一聲不符年紀的嘆息, 背着竹簍起身。
“算了,還是等下次和莫姐姐再一起堆個更大的。”
自語着,歡歡喜喜往食肆裏奔。
踩着早食時辰的尾巴入內, 食肆裏一如既往坐滿了客, 先是向櫃臺張望, 見莫輕輕不在,吳小山就去尋關陽陽的身影。
“陽陽姐。”
“山娃?”關陽陽将抹布搭在肩上,走近幫他卸下裝滿得滿滿當當的竹簍, “怎麽這麽晚?剛才掌櫃的還在念你, 以為你今日不來了呢。”
“都賴我爹,自己被娘叫去劈柴, 非得把我也拉上, 還要給他堆柴火, 柴火都濕了,又重還有味道……”
聽他氣鼓鼓地不停抱怨,關陽陽笑兩聲,從袖子裏摸出剩下的糖塊塞去。
“好了好了,小小年紀就跟個怨婦似的。掌櫃的還在忙,你先去找個位子坐着,等她忙完了就把錢給你。”
高興地一點頭,揣起糖塊,掃了眼堂內,吳小山的視線落在靠角落那桌。
“小瑾哥哥!”
快步跑到蘇瑾跟前,在旁尋了個位子坐下,這才注意到另一邊還坐着個熟人,“蕭哥哥也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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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送菌子,經常能見到蕭慕雲,一來二去倒也認識了。蕭慕雲幽幽轉過眼,打量起他凍得紅通通的臉蛋。
“又去山裏了?這麽冷的天,山裏還有東西可讓你撿的嗎?”
“有啊,冬天也有菌子的,就是沒夏日多,不過還有冬筍、別的可以挖。莫姐姐可厲害了,只要是可以吃的,她都能用上。”
蕭慕雲忍不住發笑。
“她确實厲害,見着什麽都能跟吃的想到一起。那你呢,外面這麽冷,你也願意到處跑,是爹娘讓你出去賺錢的?”
吳小山忙搖頭。
“不是,是我自己想的,等賺足錢,我就可以去臨安了。”
蘇瑾輕抿口茶,好奇問:“為何想去臨安?”
“因為臨安好玩!我偷偷聽見,私塾老先生在講課的時候說了好多臨安好吃好玩的,講着講着他眼睛還會發亮……”
突然想到什麽,吳小山話一頓,圓溜溜的大眼直勾勾盯着蘇瑾,“小瑾哥哥,你的病好了?”
他才發現小瑾哥哥不似往日那般傻笑,喝茶雅致,說話也緩聲輕語,比對面的蕭哥哥瞧着還像貴公子。
微微一笑,蘇瑾點頭。
“對,好了。”
“太好了!”吳小山從凳子上跳下,抓着他衣袖興奮地蹦噠幾腳。
“莫姐姐一定很高興!對了,莫姐姐也說,日後要去臨安開大食肆,買大宅子,然後就……”吳小山擠着眉回憶,“就可以……找個小白臉安心養老了!”
“咳咳。”
剛下喉的茶水倒流,嗆得蕭慕雲面色通紅,沙啞着聲音驚訝道:“什麽養老?她才多大就想着養老了?還小白臉……”
“可她就是這麽說的呀。”吳小山嘟囔着看向蘇瑾,“什麽是小白臉?”
“這……”
看蘇瑾欲言又止,蕭慕雲擠擠眉,在旁幸災樂禍,“聽見沒有,人家要找的是小白臉,你好意思當?”
默不作聲,蘇瑾端起茶又再抿了口,仔細斟酌片刻,神色泰然。
“她若願意,何嘗不可?”
蕭慕雲:“……”
不理會對面人怪異又震驚的視線,蘇瑾顧自低頭追問:“她何時跟你說要去臨安?我好像從未聽過。”
“是莫姐姐買我的桑葚那日,路上她問為什麽要努力掙錢,然後還說她日後也要去臨安。”
憶起那個雨天,蘇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雙鳳眸柔光婉轉,毫不掩飾地往外撲溢喜色。
被蕭慕雲看在眼裏,他有些不大痛快地灌了口茶水,扭回頭,看向後院方向,心裏不住嘀咕。
嘁,傻姑娘,臨安有什麽好的,都非得往那去?
遠在後院的莫輕輕,全然不覺有人在抱怨,也顧不得什麽臨安不臨安的,滿身力氣和心思都花在了手裏的點心上。
昨日入夜時分,陸文嫣除指派人告知她,鬧事那兩男子被打了個哭爹喊娘,再不敢來生事外,還送來了周家乳酪房的份額牌。于是今日一早,她便托關陽陽揣着牌子去打了桶生牛乳回來。
待早食最大一波客流過去,她得空在院子裏捯饬。
靜置一個早上,微生物帶來輕度發酵,牛乳口感會更醇厚。莫輕輕再取來木制長柄酒把子,于桶裏反複不斷攪拌擊打,待牛乳分層,适時挑出表面那層乳皮,為後續制酥用。
牛生乳,乳生酪,酪生酥,酥生醍醐。這便是她從《齊民要術》中學來的抨酥法,較之另一種煮沸冷卻挑乳皮的法子,要更加方便快速。
歷史上,我國乳品加工工藝早已成熟,食酥風氣也在皇族貴胄中盛行。唐時燒尾宴上便有“點酥山”,以酥淋制山川湖泊和鳥語花香,既富含詩情畫意,又能彰顯身份。到如今,貴族和一些文人墨客間仍舊流行“點酥”。
牛乳分層後,挑出的那層乳皮富含脂肪,再經打發,制出的酥便與後世的奶油幾乎無二致。只不過花費許多工夫,一桶牛乳最後分出來的乳皮也不過兩碗,實在是彌足珍貴。
制好酥,莫輕輕端來冰水中冷藏整整一早上的面團,揉軟切塊撒熟粉,再搓團擀成一張張面皮。點酥,加甜橘丁,手抹熟粉捏皮口,輕輕一團,白乎乎胖嘟嘟的一個雪媚娘便卧在掌心。
碗大小的圓食碟裏,一碟一個剛剛好,頭也不擡,她便喚起關陽陽。待腳步聲及近,指着幾只食碟囑托其先端出。
來人格外安靜,聽了話也不應聲,性情絲毫不像關陽陽。莫輕輕正疑惑,就見兩只白皙修長的手伸到跟前,端走食碟,一道溫潤的嗓音臨頭灑下。
“我來幫忙。”
莫輕輕一怔,擡頭,便望見蘇瑾的一張笑顏,來不及作反應,人已端起食碟往外堂走。
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面上一陣火辣。仿佛一瞬又回到昨日那個尴尬場面,那人直言不諱、卻又滿臉誠摯地說不想離開她。
莫輕輕當然不會傻到以為那是告白,畢竟照任修那麽說,蘇瑾大抵可以用天之驕子來形容,年輕有為有學識,長得好,家境殷實,人也正直,這樣的人就算在臨安,也為諸多姑娘傾慕,何苦喜歡一個農家女。
昨日那事,大抵是蘇瑾沒出戲,又或者對她生了幾許依賴。畢竟相處數月,一直互視為親人。倘若蘇瑾現在要離開,就算是她,也會有些許不舍,實屬正常。
可怎麽說她也是個姑娘家,這麽個美男子站面前莫名來一句暧昧話,說心裏沒有絲毫撥動那是騙人。
這種心思可要不得啊。
深吸口氣,撫平雜亂心緒,待蘇瑾再折回,莫輕輕已恢複往日神色。不動聲色低下頭,繼續擀着手裏的面團,淡淡一笑。
“蘇公子怎麽不坐下吃?不合你口味?”
蘇瑾立即搖頭,凝視着那人俏麗的側顏,輕笑道:“我等你一起。”
“……”
莫輕輕:啧,這人能不能正常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