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風徐過,小食攤上袅袅不斷的青煙霎地被撩亂,罩上了隔壁高懸起的兔子花燈,給瑩色華光添了幾許朦胧氤氲的仙氣。乍一看,倒像是廣寒宮的那只仙兔動了俗心下了凡。
那嫦娥呢?
尚未到中秋,那應是還在月亮裏待着吧?
莫輕輕微微一笑,驅散了沒來頭的遐想。收回心神,将烤好的豬蹄夾到鬥笠碗裏滾幾圈,撒些蔥花裝上,遞給食客。
食客前腳剛走,她後腳便滅了爐中的炭火,收起鐵網。
這已是今日最後一位食客了。
當然,自不是因為生意變得冷清,相反地,生意分外火爆,以至她推來的整桶豬蹄都已售盡。
而此時,花燈節不過才開始。
烤豬蹄能這樣大受歡迎,莫輕輕想,或許真如她預料得那般,與當下背景脫不了幹系。
燒烤在歷史長河中經久不衰,從來都十分受推崇,至少到唐仍然流行。史書還曾記載過唐的一道叫“渾羊殁忽”的宮廷珍食,說是将糯米和肉末佐以調料塞進子鵝腹,再将子鵝塞進羊腹,然後用細羊腸縫口,架在火上炙烤,最後去羊食子鵝。如此工序新穎又繁複,可見那會兒,先人對燒烤就已頗具研究。
只是到了宋,稍有些特別。
宋的榨油技術有很大進步,鐵鍋也得到普及,故而當下,盛行的并非是煮、烹和炙的料理手段,而是炒菜。不論街頭小攤,還是各大酒樓食肆,皆是以炒菜為主流。
正因察覺這一點,她才會想在夜市裏試試手。若是被冷落下的燒烤豁然出現,衆人會不會因久違或稍有不同而大為喜歡?
顯然,結果是顯著的,雖然也離不開烤豬蹄本身就極美味。
莫輕輕想,她該在夜市也擺個燒烤攤了。
思索間,已收拾好食攤,擦淨手,摘了頭巾、袖套和圍裙。杏眸巡一圈,落在旁處賣花燈的大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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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覆着笑走近,“大娘,您的攤子會擺到幾時啊?”
“自是要等到夜市散了。”
大娘回着話,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調料渣。她是真沒想到,這麽個小丫頭,手藝竟這樣好,烤出的豬蹄是又香又有滋味,讓人欲罷不能。
“小娘子,你生意這般好,要不要也照顧下大娘的生意?”
這話倒是直接,莫輕輕笑彎了眉眼。
“好啊。”
大娘一愣,不過是随口調侃罷了,難道還真招攬到了生意?
只聽那丫頭又接着補了句,“大娘,我買您兩只花燈,您幫我個忙可好?我想四處逛逛,可攤位沒人照看,您就順帶幫我看顧一下,好不好?”
原來打得是這主意。
不過,反正也得長坐在這,看顧一下也不妨礙做生意,還多賣出兩只花燈,何樂而不為?
大娘當即一拍板,“行!就這麽辦!”
二人痛快談成交易,莫輕輕便取下方才那只兔子花燈,以及一只紅鯉魚花燈,付了錢,牽着小瑾興沖沖鑽進人群。
夜市着實熱鬧,不僅人多,小攤小販也多,除了賣花燈的,還有不少擺小食和稀奇玩物的,二人愣是從西區竄東區,甚至不辭勞累地還跑了南區一趟,玩得分外起興。
“賣糖葫蘆喽!又大又甜的糖葫蘆喽!”
突然,人群裏一聲高昂的叫賣傳入耳,拱橋上的兩人不約而同循着去看。
“娘子!糖葫蘆!”
小瑾一雙眸子閃閃發亮,指着不遠處那根插滿糖葫蘆在人堆裏晃來晃去的草靶子就叫嚷。
莫輕輕也正有此意。
“好!那小瑾在這待着,哪兒也不許去,把位子占着,我去買糖葫蘆,好不好?”
小瑾撅了撅嘴,卻還是乖巧點頭,扒着拱橋護欄蹲下,一臉決然,頗有種誓死不讓開的意味。莫輕輕給樂得直不起腰,卻也不糾正,轉身竄進人堆直往賣糖葫蘆的那裏去。
熟悉的身影不見,小瑾露出幾許慌張,可還是抱緊護欄,蹲在那兒不起也不挪一下。
“娘子快回來……”
直到過了許久,一個東西悶聲落在跟前。
他一看看,原來是個布袋,還繡着花,煞是好看。擡起頭,卻見布袋主人毫不覺察,就這麽走了過去。
小瑾瞧瞧布袋,又看看人,再瞧瞧布袋……
終于,還是一把抓起地上的布袋追上去。
“啊!”
好端端地,驀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方如萱心裏一怵,吓得嬌喊了聲,抱着沅兒的胳膊轉身躲幾步,才顫顫望去。
面前竟是個年輕公子,長身玉立,一身粗布麻衣,卻絲毫沒污了他那極好的樣貌。手裏那盞兔子花燈,倒與他幹淨純粹的眸子極相襯,顯得人還有幾分乖巧。
這人可真好看啊,方如萱不知怎地,竟沒了方才的懼怕。
可沅兒就不一樣了,只知這人冒犯自家小姐,登時護在方如萱身前,叉腰指着那人怒喝:“登徒子!簡直不知廉恥,衆目睽睽的怎敢行……”
話音未落,只見對面人一伸手,掌心竟攤着只錢袋。
“掉了。”
方如萱趕忙摸了摸袖中,果不然,是自己的那只,忙低聲沖沅兒道:“是我掉的錢袋子。”
她本是想讓沅兒別再罵,不想那丫頭絲毫沒聽懂她意思,一把奪過錢袋,繼續嚷道:“就算為這個,你也不能冒犯我家小姐。一個大男子,這樣冒犯姑娘,還要不要臉……”
“夠了!”
一道冰冷的聲線赫然打斷話。
“娘子!”
小瑾一下就聽出了聲音,轉身朝莫輕輕奔去,然後抓着她衣袖怯怯躲到身後。
“沒事了。”莫輕輕将手裏的糖葫蘆遞去,微微一笑,“吃這個,可好吃了。”
小瑾接過糖葫蘆,這才算綻開笑,只是看對面人的眼神依然有些懼怕。莫輕輕也跟着瞥向對面二人,眸底覆上一層薄薄的寒意。
“二位姑娘,不知他做了何事,才會讓你們這樣破口大罵?”
原來是方才賣烤豬蹄的那姑娘。
沅兒一眼認出,嘴角扯出些許不屑,“當然是因為他冒犯了我家小姐。”
“哦?那他是如何冒犯,又是為何冒犯的呢?”
“當然是……”沅兒還要出聲,卻被自家小姐捏了下手臂,只好将後半句又給咽下。
方才是因氣惱才大罵,可現下圍觀人變多,到底是自家小姐的顏面,不可不顧。
沅兒卻不知,對方幾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
莫輕輕暗暗冷笑,張口污蔑他人的,居然還怕毀了自己的名聲。不過,她可沒打算息事寧人,甚至還拔高了聲音。
“你不說?那我說。”
“是你們掉了錢袋,他正好撿到想還回去,才拍了你家小姐的肩膀,将你們叫住,對嗎?”
“結果你們非但不說聲謝,還對着他又是罵又是污蔑,是這麽回事吧?”
三兩句話,便讓圍觀人聽懂了事情經過,立時一個個小聲議論起來。本以為是耍渾欺負良家姑娘的,原來是恩将仇報的戲碼啊。
沅兒聽得細眉一瞪,還要再理論,卻被方如萱一把拉到身後。
“方才是我們做得不妥。”
說話間,方如萱看了眼藏于身後的男子,微微一福身,“多謝公子幫我撿回錢袋子。”
小瑾似是全然沒聽見,只是躲在後頭吃起糖葫蘆。
莫輕輕聽罷卻一挑眉,淡淡道:“姑娘,還不夠吧?你家丫頭罵了人,不出來道歉?”
“你!”
“沅兒!”方如萱回頭怒嗔了眼,“還不快給公子賠罪。”
主子都發話了,沅兒哪還敢不從,不情不願走出,沖那二人略福身。
“方才冤枉公子,對不住了。”
這般,莫輕輕的面色才終于緩和。
非她小題大做,只是當下背景,稍有流言蜚語就傳得人盡皆知,她不想讓小瑾背這個冒犯姑娘的鍋。
她畢竟前世的觀念還在,旁人的閑言碎語傷不到她,若真有說得不好聽的,罵回去也好,怼回去也罷,總之不會是自己受委屈。可小瑾不一樣,他不懂這些,被人罵了也是白罵,有委屈也是自己受着,她沒那麽敏銳,察覺不出的。
所以,事情要攤開說清才行。
當然,若是人家道了歉,她也不會咬着不放。
莫輕輕也施一禮,溫聲道:“姑娘,方才的事我代他也向你陪個不是。不過你放心,他絕無惡意的,不過是心智與小兒無異,不懂男女有別,又急着還東西,才會如此。”
“姑娘言重,公子也是一片好意。”方如萱微笑道。
算是誤會解開,莫輕輕便沒再聊,拉着小瑾往回走。
目送二人背影,沅兒依舊不服氣:“小姐,那人這樣不客氣,您幹嘛要給她道歉。”
“本就是我們誤會人,何況還有這麽多人看着,不道歉又能如何?你想給爹爹臉上蒙羞?”
“奴婢不敢……”
“你日後也是,別再管不住自己的一張嘴。”方如萱沒好氣地斥責道,旋即轉身,提步就走,“回府。”
“啊?您不看煙火了?”
“沒心情。”
莫輕輕并不知那二人之後如何,只知領着小瑾走回拱橋時,方才占的絕佳位子已經被人占了。
“娘子,小瑾錯了。”
望着站在那裏的彪形大漢,小瑾扯着她衣袖低下頭。
“你錯哪兒了?”莫輕輕好笑地望去,将他的頭板起,欣慰一笑,“小瑾沒錯,小瑾做的是好事。”
至于位子嘛……這麽大個長洛縣,還沒看煙火的地方?
她拉着人繼續往拱橋下穿梭,走動間,頂空傳來一聲巨響。二人擡起頭,一朵紅色煙火在半空炸開,染得半片天都嫣紅嫣紅的。緊接着,又是一朵藍色的沖上天……
莫輕輕索性也不走了,就站在擁擠的人堆裏,安靜欣賞着這漫天的姹紫嫣紅。
李嬸說得對,姑娘确實喜歡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