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壽宴前一日,莫輕輕窩在家哪也沒去,乒哩乓啷将屋子裏外打掃個幹淨。趁着陽光好,還曬了被褥洗了衣,又将偏房騰出挪作小傻子的住處。
忙完已是金烏西墜,半天朱霞。
她疲倦地癱坐下,眺望天際良久,待緩和過來,收回視線望向院子那堆陳舊物什。
這些都是從偏房搬出,除日常能用到的被她揀選走,剩下全是些木制孩童玩物。原身的父親是個木匠,這些玩物或是他為原身所制,或是用作養家糊口以販售,只是當下已不時興。本想打包擱到角落,但……瞅了眼坐在木馬上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傻子,她聳聳肩也只好作罷。
視線又飄向一旁的小推車。
那是父親推着玩物去街上販售時用到的,被她仔細擦洗幹淨後,仿佛還是六年前原樣。腦子裏閃過那個洋溢着滿臉笑、淳樸慈愛的身影,許是受原身情緒影響,她不自覺也紅了眼眶。
推車也留着吧,還大有用處。
晚食吃的是現包的香蕈餃子,送了些給李嬸,莫輕輕二人便在香氣四溢的堂屋裏圍坐下。
果真是之前餓太久,小傻子如今的胃口明顯平和許多,細一打量,好像還知道了細嚼慢咽。倒是她,仍舊老樣子,半碗下肚就差不多見飽,只好豔羨地看着對面人。
小傻子收拾幹淨後,膚白細嫩,五官更是精致得讓人挪不開眼,縱使身着粗布麻衣,也毫不掩他渾然天成的雅致魂兒,反而襯得如一顆掉進泥濘卻依然晶瑩耀眼的珠玉。
當然,只要不沖人傻笑。
今日還看過他的手,除右手中指、食指和拇指這三處有繭,像是經常握筆造成,其餘地方皆細嫩遠勝女子,就算不是富貴人家子弟,也是個備受寵愛的主兒。
莫輕輕略一垂眸,突然想到什麽,攥起木箸蘸了些湯汁,恍作毛筆般遞過去。
“既然說不出自己的名字,那你寫的第一個字是什麽,我日後便叫你什麽吧。”
爹啊娘啊之類讓人叫不出口的例外。
小傻子呆着眼,接過木箸左看右看,最後竟真在桌上寫了起來,湯汁雖已幹得差不多,但莫輕輕還是依稀認出他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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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
她綻開笑,“這個好,那以後就叫你小瑾。”
“小瑾?”
小傻子眨了眨眼,旋即一臉傻氣地咧開嘴角。
壽宴當日,莫輕輕二人早早起身,跟着李月英到了西區王家。入府宅後,便一路由小厮領着去往後廚。
王家世代行商,家境殷實,今日又是老爺子過壽,故而叮囑壽宴必須辦得有派頭。宴社成員細致分工後,各司其職,一早就忙得腳不沾地。
李月英是負責宴席上的瓜果籌備,奈何這部分不缺人,所以只能将莫輕輕送去廚房幫忙。
甫一踏入後廚,便有股濃郁的鴨肉香拂鼻尖而過。嗅了嗅,再仔細辨,鴨肉中還混着淡淡的糯米香。若她沒猜錯,這大抵是江米釀鴨子的味道吧。
将事先浸泡了一夜的江米煮熟,從清水蒸透去骨的鴨子脊背塞入,佐以鹽姜蔥醬等調味,再入鍋蒸爛。最後,瀝去蒸煮過程中漬出的湯汁,改而淋上熬好的清雞湯,加些筍片或是菌子,撒上巢菜繼續燒。
經過幾番燒蒸,江米完全吸收了鴨肉中油膩,使鴨肉更加鮮美,而吸了油的江米,味道也因此更加糯滑細膩,倒是有種相輔相成的意味。
是道好菜。
“輕輕?”
一聲輕喊将她的思緒打斷。
李月英朝她招手,“別發愣了,快來見過你張嬸。”
廚房主事的是個叫張桂的婦人,瞧着與李月英一般大。莫輕輕走近,忙含笑福身,甜甜喚了聲“嬸嬸”。
張桂打量她一眼,堆起滿臉笑。
“诶好,叫輕輕是吧?瞧着就極乖巧。”
李月英也跟着笑道:“阿桂妹子,這丫頭就得勞煩你多多關照了。不過放心,她手腳麻利,肯定不會添麻煩的。”
“月英姐,我還能不信你?這丫頭盡管交給我,你就放心忙去吧。”
将人交給張桂,又再叮囑兩句,李月英才離開去忙活自己的了。莫輕輕也沒傻愣着,當即就笑問道:“張嬸,那我需要幹些什麽?”
“你啊……”張桂忙裏偷閑看了看四周。
她心裏思量着,這丫頭瘦得像跟麻杆似的,力氣活兒肯定不成。面色又蠟黃,平日估計連飯都吃不飽,也不知能不能分清鹽醬醋茶,更別談給廚子打下手了,要不還是燒火……
“張嬸,那盆魚是要拾掇的吧?不若交給我?”
張桂聞言一愣,滿眼詫異,“你會殺魚?”
“嗯!以前經常幹。”
“那正好!這些魚就都交給你了!”張桂攤開一臉喜色,招呼起莫輕輕一同将魚搬到院子裏,“你是不知道,我正愁沒人弄這個呢。”
“丫頭,你真的能行吧?”
臨走前,張桂還不忘再确認一句。
莫輕輕信心十足地拍了拍胸脯,“張嬸放寬心,包您滿意!”
老爸說,幹飲食行業,除食物味道,服務也得周到,最基本的,便是一臉笑。好的笑容,力量勝過千言萬語。所以莫輕輕從小就養成習慣,總能笑得比花還要燦爛。
見她一臉笑,張桂不知怎地竟真的放下心,精神百倍地折回了後廚。
此後,莫輕輕便讓小瑾搭把手,打了水在木盆前坐下,拿起刀忙活。
她第一次殺魚是在十歲時,那日氣昂昂地說要幫爸媽忙,結果到最後,卻是盯着活蹦亂跳的魚哭得稀裏嘩啦,直叫嚷以後都不吃魚了。當然,小孩子的話怎能當真?魚肉如此鮮美,後來的日子她可沒少吃,就連殺魚,也比誰都得心應手……
邊追憶往事,莫輕輕随手撈了條,手腕微轉,刀背落下,兩下子将魚拍暈,然後斜着刀背開始刮起魚鱗。鐵制的寬片菜刀有些笨重,尤其搭上她幹瘦的手腕,讓過路小厮看了都揪起心。
這用着估計格外吃力吧?
小厮還在心裏打鼓,不想眨眼間,就見那丫頭動作麻利,刷刷地刮落大片魚鱗,菜刀在她手裏,仿佛一下失了重量,輕若雲朵,不然怎會使得這般行雲流水?
小厮看得驚訝張嘴,呆立片刻,待管事的叫喚才後知後覺拔腿離開。
刮好魚鱗,莫輕輕又果斷地在魚腹劃了刀……
她很快就處理好一條魚,洗淨扔進幹淨的桶裏,放下菜刀活動起手腕。雖說她往常也是用這種寬片刀,但純鐵制的确實笨重,原身力氣又不大,這麽一下子,還真得停下歇歇。
停下這會兒,還擡眼望向對面蹲着的小瑾,見他正呆着眼望自己,動作一頓,竟覺得有些尴尬。在那雙澄澈的眸子下,她方才的所作所為大抵與儈子手無異吧?
想到這,她揮揮手,“小瑾,你背過去。”
小瑾顯然沒聽懂她的意思,歪了歪腦袋,然後傻笑着從她對面,換成蹲到她身旁來。
“……”
莫輕輕無奈,只好洗淨手,将人掰過去,這才放心地撒手幹活。
前前後後花了一個多時辰,她終于将魚都處理好,叫上小瑾一起拎進了後廚。
“張嬸,魚都拾掇好了。”
張桂随手揀了條一看,又是好一陣感嘆。
“處理得還真幹淨,連魚腥線都除了。”
“其實魚腥線除不除都無礙,對魚的口感和味道不影響,這不過是我的個人習慣罷……”
“蠢貨!”
話音未落,便有一聲高喝将她打斷。莫輕輕心裏一咯噔,以為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下意識朝聲源去看。
一看啊,才知方才那話不是在訓她。
王家的後廚寬敞,除起竈生火的這間,隔壁還有另間放置食材的倉庫。不過這會兒已騰出,挪給食雕師傅用。
所謂食雕,便是在食材外型上下功夫,往往經過師傅們的鬼斧神工,普通一根白蘿蔔都能雕成翩翩玉人,讓人嘆為觀止。不過,這種技藝在普通小飯館裏難以見到,例如她家。
王家壽宴既然圖個氣派,食雕自然少不了。不過這會兒,裏頭好像起了喧鬧。
“你這混賬,關鍵時刻就掉鏈子!壽宴上都派不上用場,我還留着你何用!”白須老人氣得面色通紅,指着年輕後生就破口大罵。
後生也不敢頂嘴,只得連連鞠腰賠罪。
“張嬸,那邊怎麽了?”
“那個啊,還不是因為那小兄弟嗜賭,前幾日去賭坊,結果起了争執,被人打傷了手,到今日也沒好。本來就缺人手,還幫不上忙,老師傅可不得生氣。”
怪不得,對廚子來說,手可是至關重要,尤其是在食雕這樣的精細活兒上,更不得馬虎。莫輕輕看了看又開始給她找活兒的張桂,暗暗想,食雕這塊兒工錢應該更高吧?
“張嬸,您看他們會不會需要我幫忙?”
“他們?”張桂不由發笑,“他們是缺人,可一般人還真幫不了。你總不能連食雕都會吧?”
“我……還真會一點。”
這話一出,張桂面上笑意凝滞。
“丫頭,你說得當真?”
“嗯!”
張桂登時雙眸發亮,仿佛拾到了寶貝般緊盯着莫輕輕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