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成不成,當衙門是善堂,什麽人都收?”
聽罷話,牛師爺決然擺手,大步往外走。莫輕輕不死心,三步并兩步随在後頭。
“可師爺,民女真不認識他。畢竟男女有別,他總這麽跟着,讓人瞧見,不定說什麽閑話呢。”
“再說,養這麽大的孩子說丢就丢,他家裏得多擔心?知縣大人寬厚愛民,您又是大人的耳目心腹,定不會坐視不理的,對嗎?”
家裏擔心?
牛師爺心下一陣冷笑。
這傻子除了費點口糧,還有什麽用處?要他說啊,指不定是人家特意撇下,也就這個傻丫頭倒黴給攤上了。
還想留在衙門吃白食?想得美!
禁不住她消磨,牛師爺停下,精明的眼珠子滴溜一轉,撫着胡須思量:“你若執意留下他,也不是不可。衙門沒地方,那就去牢裏與犯人同住,可願意?”
“啊……”
看看不知自己就要被抛下依舊憨笑跟着她的小傻子,莫輕輕徒然生出許多不忍。
“可他也沒犯事,還很聽話。”
聞及,牛師爺氣勢更足,背手而立。
“路只有一條,看你選不選了。”
正說話間,小傻子俯身将臉埋在她肩上,“娘子,臉熱。”
什麽臉熱,分明是這會兒太陽出來,在外頭站太久,被曬得臉頰發燙罷了。莫輕輕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Advertisement
小傻子單純不谙世事,若真進牢房,到時還指不定給人欺負成什麽樣。不管怎麽說,醒來後,也是他一直趴在床側守着自己……
掙紮幾個來回,她咬咬牙,“那師爺,您看這樣,人我先照看,您幫着給他貼告示尋尋親,成嗎?”
“尋親啊……”牛師爺下巴微壓,作思考狀,實則在掩飾嘴角的喜色,“也行,你領他再去描張畫像,大人自會派人貼公告,幫你尋着。”
尋親好說,尋不尋得到就聽天由命了。
不知牛師爺所想,莫輕輕連連道過謝,又在衙門裏捯饬好一陣,才領着小傻子悻悻然離開。
出了縣衙,一路往回走。
正午時分,悶熱的天還出了大太陽,曬得人頭暈目眩。她原想先回家,趁此想想今後打算。不料才下拱橋,就被只強有力的手給抓住。
“莫家丫頭,你可讓我好找啊!”
來人是個肩寬腰粗個子壯的婦人,雙眼直瞪過來,若非有記憶,她險些以為是來挑事的。
“你這頭……唉算了算了,這兩日都去哪閑散了?還有這麽多衣裳等着你呢。”
唠叨間,拽起她便走。
此人叫孫翠香,大夥兒喚其孫大娘,至于為何找她……照前世的說法,孫大娘算是個包工頭?就是憑借門路,将一些人家的髒衣裳攬下,收取工錢後,轉頭再雇傭那些年輕女娃娃來洗。
原身便是靠洗衣賺取家用。
手腕被攥得生疼,莫輕輕正欲甩開,卻見一個身影先竄到前頭,啪地一下,拍掉孫翠香的手。
像護小雞仔一般,小傻子将她護在身後,兇巴巴瞪着眼,“不準欺負娘子!”
“诶你這人……”
冷不丁挨一下,孫翠香揉着手背就要發火,結果對上那張俊臉,半句話噎在喉嚨裏,轉而卻是将他好一通打量。
“你又是誰?怎麽此前從未見過?”
果然,又是一個不認識小傻子的。
怕她橫生猜疑,莫輕輕忙适時打斷,沖孫翠香微笑道:“大娘,不是還急着洗衣裳嗎?再不去天都要黑了。”
一語點醒對面人。
萬般事都抵不過活計重要,孫翠香轉眼就忘記自己要說什麽,忙領着人繼續走。只是這次,斷不敢生拉硬拽了。
去的是北區一家小院,破落的院子裏,堆積着幾籮筐髒衣裳,每只籮筐邊緣,還懸塊木牌,寫明這是哪家的。
五個與莫輕輕同等年紀的小姑娘,打水搓衣,忙得不可開交。孫翠香指了旁處兩只籮筐給她,才又風風火火離去。
人剛走,小姑娘一個兩個上前打聽。
“輕輕,你這兩日怎麽都不來?”
“你額頭的傷,是出事了?”
你一言我一語,問得起興,莫輕輕正思忖着該怎麽回,就聽有人冷不丁問了句:“他是誰?”
問話的姑娘緊盯她身後,小臉緋紅。
“你怎地還帶個男子來?”
一道道探究的視線齊刷刷刺來,小傻子怯怯往她身後躲。
“诶,輕輕,他樣子有些怪。”
莫輕輕嘴角微抿,旋即勾出一抹笑,“是個癡兒。”
幾人聞言,面面相觑,竊竊私語兩句,這才紛紛搖頭散開。
傻子有什麽好議論的。
莫輕輕也不多說,看看四周,将小傻子安置到陰涼處,囑咐他不要亂跑,随後便撸袖在木盆前坐下,挑了件較輕便的衣裳笨拙地搓揉。
要說弄口吃的,倒不是件難事,可要洗衣裳,她還真不大行。不過想起兜裏僅剩的十文錢,一咬牙,還是得為生計屈服。
她邊奮力搓衣,邊聽幾個小姑娘唠嗑。原身本就寡言少語,眼下她一句不吭,倒顯得更尋常。
這些姑娘都是些能言善語的,愣是從今日吃了什麽,聊到昨日見了什麽,甚至漫天長談起家裏給說親的事,好不得空。到最後,竟還感嘆起打工人的不易。
有人嘆氣,“诶,我們一件衣裳一文錢的洗,什麽時候才到頭啊。”
“可不是嘛,還不如去大戶人家做丫頭呢。”
可很快又有人反駁,“丫頭也不是好做的,我跟你們說……”
之後的八卦,莫輕輕都沒怎麽聽清,只是垂眸盯着被水泡得發白發皺的雙手,神色不大痛快。
一件衣裳一文啊……
可原身得洗兩件才能拿到一文……
烈日灼身,滿頭是汗的莫輕輕,全身血液都跟着沸騰起來。苦可以吃,辛苦賺取的工錢可不能任人克扣啊。
想着想着便入了神,直至突然感觸到一片陰涼。
她擡起頭,只見小傻子站在一旁,邊展開衣袖為她擋太陽,邊滿頭大汗地沖她傻笑。
倏然間,煩躁的心也安定下來。
她勾了勾唇,埋頭繼續苦幹,才終于趕在太陽落山前洗完兩籮筐衣裳。
數了數,攏共三十件。
孫翠香回來,一一清點查驗完,扯着滿意地笑便招呼,“好好好,排隊來領工錢。”
丫頭們一擁而上,乖巧排起隊。人還是那麽些個人,就是哪裏覺得有些別扭。再一仔細看,往日總安靜躲在隊伍最後一個的莫家丫頭,今日卻積極站在隊伍前頭。
孫翠香瞟了一眼,暗暗驚訝,卻沒吱聲。
很快就輪到莫輕輕,十幾個銅板嘩啦一下落進她手心。莫輕輕草草掃一眼,沒等孫翠香喊下一個,便毫不含糊驚呼:“錯了!”
一聲咋呼,剛要跨出院子的小丫頭收回腳,排在後頭的也紛紛探着腦袋往前看。孫翠香盯着眼前丫頭,問道:“錯什麽了?”
“孫大娘,您算錯了,我洗了三十件,怎麽只有十五文呢?一件衣裳一文,那應是三十文才對。”
從前半晌都擠不出一句明白話的人,今日非但高聲直呼,還三兩句将事說得明白。
孫翠香面色微變。
“那等會你留下,我們再仔細算一回。來,下一個。”
不料莫輕輕并不讓開,還扯開一臉笑。
“不用了,大娘,這筆賬好算。一文錢一件,三十件就有三十文,準沒錯。”
說罷,小手再次伸出,“還差十五文。”
莫輕輕自是不會留在最後,評理要債這種事,得趁着人多。等人都散了,她還不是任宰割的一塊肥肉,随孫翠香怎麽克扣?原身便是吃了這個虧。
看了眼七嘴八舌的丫頭們,孫翠香神色不悅,卻也不好多說,只能憤憤地再數了十五文啪嗒塞進她手裏。
“是,是大娘算錯了。”
莫輕輕這才扒拉着手心的錢仔細數一通,滿意一笑,“沒事,大娘日後再仔細點就好。”
說罷,腳步輕快,牽着小傻子便揚長而去。
有了工錢,回家途中,她還買了兩個豬肉鹹菜燒餅,和小傻子一人一個,邊大口嚼着邊往回走。
洗衣裳這活兒不僅工錢少,還不是每日都有,眼下她得抓緊重新謀求生路才是。正想着,已經到了家門口,就要推門而入,隔壁的院門卻突然被拉開。
李月英走出,瞧見二人時,面上一片驚喜。
“輕輕啊,你可算回來了。”李月英上前握住她的手,待瞧見被水泡得皺巴巴的指腹時,不由一陣心疼,“你傷都沒好,怎麽還去洗衣裳了?”
莫輕輕莞爾。
“嬸嬸放心,我的傷好多了。”
旋即又想到另件事,她轉頭看向小傻子,“對了,嬸嬸可知他是誰?”
聞言,李月英望向還在大口嚼餅的小傻子,詫異地搖搖頭。
“你不認識?那他怎麽口口聲聲喊你娘子?”
“……”
院中,聽李月英講完前因後果,莫輕輕才明白究竟發生何事。
長洛縣有個民間組織,稱作宴社。與京城的四司六局類似,收取工錢,專門為人操辦大小宴席。而李月英,便是宴社一員。
兩日前,恰逢他們去外縣替人操辦宴席而歸,結果在鎮外碰上兩人,正是莫輕輕和小傻子。
彼時,她昏迷不醒,小傻子背着她漫無目的地四處走,李月英便是在這時将二人帶回。
此後,她足足昏迷兩日,而小傻子,便寸步不離守了她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