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色将晚,夕陽從天空上鋪下一大片金色的餘晖。
比賽的地點是白桃鎮最大的一個戲樓。
它最特別的地方是打造了一個地下舞臺和閣樓式的觀衆席。
裏邊凹下去的半圓形的青石板舞臺拿紅布圍了一周,又拿繩子拉起來一串白色的小燈籠,夜間看起似點點星光。
荷花池環繞舞臺,造建者依着白桃鎮山水的特點營造了一方山色空蒙、水波微伏,周遭還種了幾樹臘梅。
場地做了特殊設計,舞臺上的表演聲都能清晰地傳向四周。
臺上兩側共坐了七個樂師,每個樂師後面都有一個侍郎和一個侍女。
呂奇最後還是留下來了,他就坐在裴今新的旁邊。
天漸漸暗下來,郁色天空裏各色燈籠、火把、明珠的光映照在舞臺上,與天上銀輝相映襯。
舞臺和觀衆席被小池隔開。
舞臺對面是階梯式的樓閣,其間花啊、畫啊無不精致。
最下面一層也是離舞臺最近的一層,坐的是三個裁判,還有一些贊助了這場比賽的商賈官人。
中間幾層樓閣視野也開闊,能清晰地看到舞臺,這幾個包廂早被人訂好。
而最上層是原來白桃鎮的地面,聚集了烏壓壓一片人圍着。
離得最近的幾排一大群人都坐下了,低着頭去看,後面的人直立着也探頭拼命向下看,連風都吹不進那些觀衆的衣袖。
陳璟事先就包了二樓的一個包廂,他身邊站着陳瑜,和陳瑜帶來的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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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交談着,也時刻關注着舞臺上的動态。
等到夜色愈漸深沉,比賽也拉開了帷幕。
未先比拼,先有別的樂師奏樂,一群舞姬緩步上臺婆娑起舞。
裴今新端坐在舞臺最內側的靠背椅上,修長如竹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肩膀。
裴今新側頭用臉蹭了一下他的手背,微微颔首間發絲垂落,小聲問後面那人:“我今晚這套衣服還挺好看的吧?”
後面的郁知夜穿的一身玄色侍郎衣服,不足一指寬的紅色細帶束住身段,越發顯得腰細腿長。
郁知夜曲起手指碰了碰裴今新的臉龐,實話實說:“你比較好看。”
裴今新無聲笑起來:“我記得你喜歡吃栗子,聽說夜晚芙蓉橋下有一家小攤販做糖炒栗子做得特別好,晚上想去試試嗎?”
站在一旁的侍女只知道旁邊那個長得挺好看的侍郎是頂替先前小玉兒來的,看見他和前面樂師說話剛想勸阻,但一想他們聲音也不大,上邊客人也看不清這靠內一側的人,想想,也就算了。
她見兩個好看的郎君一直小聲說着話,又不知道說的是什麽,好奇地悄悄支起了耳朵。
主辦方也相當有心機。
決賽第一個出場的樂師是吹埙的何立成,他頂着群衆期盼的目光,吹了一首節奏明快的《彩雲追月》,作為開場第一首樂曲,輕易點燃了決賽夜的氣氛。
接着一個又一個樂師上臺,演得比何立成好的人不止一個。
裁判們的話術也高超,點評裏滴水不漏,完全掩蓋出自己的傾向。
裴今新定定地聽了一晚上音樂,他是第六個上臺。
一襲淡白色衫褲帶着蒼色薄紗衣款款移動,黑發如瀑散于身後,衣擺處是暈染了後如自然層疊的雲山藍,行走間自帶一片朗月清風。
“第六位參賽者,裴閑,彈奏的樂器是古琴,”裴今新音色清潤明淨,他聲音傳入衆人的耳朵,“今日所帶來的曲子是《眠》,祝你今日好眠。”
又是一片歡呼聲。
裴今新把古琴輕輕地放置在舞臺的竹桌上。
他坐下後垂着眼輕輕摩挲了幾下手指,才擡首朝着圍觀的群衆微微一笑。
坐在舞臺上的人妙年潔白,風姿郁美,他颔首低眉,信手撥動琴弦。
指尖碰到琴弦,奏起的音樂如同月光般和煦。
這是一首改版過的《眠》。
裴今新将原曲的節拍改得更慢,以泛音為主,連原曲中那段較為歡快的旋律也被他減緩,在琴音将斷未斷時,下一個音又追上來。
平心而論,這首曲子并不适合參賽,它沒有能快速能點燃聽衆熱情的起伏段落。
呂奇坐在一側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微微偏過頭去問郁知夜:“裴閑來的時候已經做好準備了嗎?”
郁知夜垂了垂眼,複擡眸望着裴今新:“嗯。”
“包括輸的準備嗎?”呂奇的視線也沒有離開裴今新。
郁知夜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靜,卻也像是不解呂奇問話的用意。
“輸贏對裴閑來說并沒有那麽重要,”郁知夜淡淡開口,“他想要的是體驗,對生活的全部體驗。”
呂奇将郁知夜的話回味了一遍,坐直身,輕笑了一聲,笑聲裏帶了點苦澀的味道:“他很勇敢,要不是他,我今晚是不打算來的……所幸,能聽到這曲子,我來得不虧。”
改版後的《眠》更顯溫柔,深情而連貫。
裴今新這曲《眠》郁知夜聽了無數次,包括改版後的調子,每一個轉音他都聽得熟悉,但是舞臺加成下,竟又給他一種完全新奇的感受。
原先喧鬧的人群不自覺地都安靜了下來,霎時間,方圓內都只聽得見裴今新的琴聲。
“他才是最應該奪魁的那個人。”呂奇又開口說。
其他人的水平同樣高超,也有樂師讨巧在樂曲中融入了許多高難度技巧。
而裴今新的曲子沒有鋒芒,技巧都藏在內,卻有光芒,且富有最濃重的熱情和溫情。
郁知夜眼神凝視在裴今新身上,毫不謙虛地回複道:“确實。”
在裴今新的琴聲中能忘卻時間。
裴今新手指停定,等到餘音散盡後有半刻鐘,整個場子都仍舊是寂靜無言。
而一片寂靜之後不知是誰帶起的頭,一聲掌聲重疊了百千聲掌聲,場面一下子沸騰起來。
兩個裁判的臉色并不很好看。
裴今新在鼓掌聲中起立,淺勾着唇向四方群衆欠身拜謝。
他重新坐定在舞臺側邊的座椅上,悄悄向身後伸出手,用尾指勾着郁知夜尾指。
“很棒。”郁知夜稍低了身子,湊近他耳邊說。
裴今新很滿足又很謙虛地笑了笑,那個笑容帶着從彈琴某個時刻所産生的輕松感,沒有一點兒功利得失的計較。
“我的手有點抖,你感受到了嗎?”裴今新心裏有點兒激動。
盡管他在許多大的場合進行過表演,在更多人面前彈奏時也很久沒有緊張過,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情。
他知道他做到了,今晚的演出很棒。
郁知夜就着被勾着的尾指轉了個角度,反把裴今新其他三指也握在手中:“感受到了,你手還挺冷。”
“晚上去喝姜湯嗎?”裴今新問。
“可以。”郁知夜應聲道。
最後一個出場的參賽者是呂奇,他起身前回頭看了裴今新和郁知夜一眼,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他抱着他的三弦走到舞臺中央,先是向觀衆鞠了一躬,然後站定。
“三弦演奏者,呂奇,”呂奇沉默了一瞬,接着才坐下來,低聲說出他将要演奏的曲子,“《無名》。”
起聲低沉悲壯,有波瀾壯闊,有英雄就義般的浪漫色彩,最後居然用三弦仿了一段裴今新剛才彈出的《眠》。
裴今新衣服穿得薄,手一直是冷的,郁知夜這兩年對裴今新身體投入了許多關注,也對他上心。
郁知夜在裴今新演奏完之後一直握着他手捏着,把手上的溫度傳到他手上。
即使換了個樂器,郁知夜也不難聽出最後那段旋律出自《眠》:“他是怎麽個意思?”
裴今新也沒想到呂奇會用他曲,目光中流露出驚訝。
呂奇久未擡頭,手上的撥片也一直停留在琴弦上。
等到掌聲響過,他站起身:“由于個人原因,我退出此次白桃鎮樂師比拼。”
全場嘩然,群衆中竊竊私語,也有人高聲問為什麽。
裁判們皺了眉,有一個裁判很生氣地沉聲說了一句:“胡鬧!”
呂奇将撥片握進手中,冷靜地說:“剛才那首曲子送給裴閑,他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
裴今新愣了一下,也起身向呂奇欠身回應:“謝謝。”
群衆裏有許多勸呂奇不要放棄比賽的,呂奇不為所動地坐回到座位上。
裴今新在呂奇坐下後又說了句謝謝,并由衷地誇他曲子好聽。
呂奇坐下來後也似乎輕松了許多:“即興的,有些瑕疵,但還算可以。”
裴今新這下更驚訝了:“呂師傅,你太強了。”
居然能在哪那麽短時間內在尾聲将自己創作出的旋律和《眠》的旋律融合得那麽好。
呂奇嘴角彎出很淡的一點笑意。
最後三個裁判經過商議,同意了呂奇退賽。
兩個裁判把第一名投給了何立成,一個裁判投給了裴今新。
裴今新獲得了第二名,另一個樂師獲得第三名。
頒獎的時候,裴今新都不在意什麽了。
他手捧着獎金站在何立成身邊,離他足有一尺遠,裁判站在對岸給他們鼓掌。
上面圍觀的人群一直在低聲嘈嘈切切地說着話,到宣布名次後各種雜聲也演得越來越烈。
聽到果真是何立成拿了第一名之後,郁知夜無聲露出嘲諷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三人的背影。
群衆中忽然爆發出一聲:“不服。”
接着一聲高過一聲,有一小片群衆的聲音都在說何立成不配拿第一名,又有一片更小的聲音反駁着說何立成值得魁首。
七位樂師各出奇才,各有支持者,各種聲音交雜在一起,卻能清晰地聽到支持裴今新的聲音。
衆人七嘴八舌地,竟是吵了起來。
忽而有一聲撕心裂肺的“《眠》是第一名,其它都不配”,那個極其激動的腔調一下子逗笑了一片人。
把第一名的票投給了裴今新的那位裁判也悠悠地說:“我也覺得裴樂師應得第一名。”
何立成和裁判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他們試圖派人去阻止群情洶湧的聲音,但派出的人淹沒在躁動的人群中,
裴今新對今晚的事件發展一下比一下驚奇,不過驚奇完也不在他心裏掀起什麽波浪。
他自己對自己的表演滿意了,也不在乎能不能得到第一名,反正公道自在人心,活着最重要是讨得自在。
他拿了獎金後抱在懷裏,越過何立成和第三名握了握手就轉身向郁知夜走去。
裴今新張開手抱了郁知夜一下,又笑着把得到的錢袋塞到他手上:“他們居然把獎金都換成了銀子哈哈,沉甸甸的,拿起來心情很好。”
郁知夜随意地回摟住了他,嘴邊貼近裴今新耳尖:“其實,我拿當侍郎的酬金請了兩個人在比賽後喊不服。”
作者有話要說:
混進侍郎堆裏的小魚:今天賺了個外快呢~
小裴:錢給你,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