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裴今新從郁知夜沒出聲時就偏過頭看他,看到他的神色從有些錯愕轉向沉默,最後又從釋然轉為同情地對視過來。
裴今新現在就是非常地懵:“怎麽了嗎?”
“你,不容易。”郁知夜伸手拍了拍裴今新的肩膀。
裴今新忽然從他的語氣和動作裏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沉重同情,搭在肩上的重量雖輕也重:“……還好,最艱難的日子都過去了。”
郁知夜心裏想:你最艱難的日子還沒到來呢。
郁知夜記起那個夢之後,也知道裴今新那個病确實不那麽容易解決,有可能是他一輩子都沒法治愈的。
你說這病痛苦吧,的确痛苦。
你說這病要人命,它倒不至于。
它就是折磨着裴今新,令他生活沒那麽好過而已。
“你的藥已經吃完了?”郁知夜把空了的小木筒攥在手中把玩。
“有藥方,可以再配。”裴今新身體已經恢複了許多,至少坐起來的氣力有了。
他把身子往上抽了抽,肩膀靠在了郁知夜的肩膀旁邊。
“那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郁知夜感到有什麽東西硌着他的後背,往後一摸,抓到了一個昆蟲,随手就丢進了火堆裏。
火焰滋啦一下包圍了那只小蟲子,跟着就傳出了一股淡淡的糊味。
裴今新沒有急着回答。
他帶來的琴就放在離他不遠的位置,裴今新伸手就把琴撈到懷裏:“我能彈會兒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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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行,”郁知夜不知裴今新忽然要彈琴的原因,只是看着他将琴從包裹裏拆出來,又問,“你身體不要緊嗎?”
裴今新抱着琴無聲笑了一下,用指尖劃撥着琴弦:“彈琴的力氣還是有的。”
裴今新彈琴的動作比平日輕,但并不顯得虛弱。
他手中彈奏的樂聲漂浮在空氣之上,那是山間清澈的溪流,也是草木的靡靡低語,一會兒是林間的小動物,一會兒又變成了風。
“其實,”裴今新盯着火光又像是望向了更遠的地方,半晌把話續上,“我想去找我親生父親。”
裴今新對琴太熟悉了,不需要看着都能摸對每一根琴弦的位置。
“哦?”郁知夜似是一無所知一樣疑惑地回應,“你知道你父親叫什麽名字嗎?”
“裴尋,”裴今新聲音有點輕,彈琴的力度也更輕了,“或許我命中注定就是要去‘尋’他的吧。”
“我出生時就沒有了母親,九歲之前,我都與父親相依為命。”裴今新打開了塵封的匣子,從中找着記憶,一字一句緩慢地将自己的過往複述給郁知夜,“大病初愈後,我睜開眼看到的卻是我師父。”
裴今新話音頓了一頓:“我師父名字叫蔔樂,他年紀比我親生父親要大一些。他告訴我,我父親變賣了家産救我,但他後悔了,他累了,不想再要養我了。”
“你信了嗎?”郁知夜問他。
“我……不信。”裴今新認認真真地彈着琴,但琴并沒有擾亂他的思緒,“可我在家等了半個月,只等來要收走我家房子的人和看熱鬧聊八卦的人。我向鄰居打探消息,他們都說他離開得快過迅速,沒有人知道我父親去了哪裏。”
琴聲轉而有些沉重。
郁知夜聽着裴今新的話,沉思着。
“以前我和師父生活在一起時,我每次提起我的父親,他都會很生氣。”暖紅的火光在裴今新的眼睫毛上輕輕跳躍着,“師父教我學藝,供我衣食,他對我很好,按理我不應再想着我的親父。”
“但你還是想要找他。”郁知夜說得很肯定。
“對。”裴今新淡淡笑了笑,“我始終很想要找到他。”
“那你師父同意了?”郁知夜問。
“不同意也沒辦法了,”裴今新唇角放平了些,他淡下來的笑容裏染上了一種茫然的哀傷,“他去年離世了。”
古琴彈出來的曲調一直跟着裴今新的心境而轉變,有些裴今新話裏沒表達出來的情緒,郁知夜從他的樂聲中聽出來了。
“哦。”郁知夜語氣很淡地應了一聲,又皺了皺眉。
說實話,郁知夜覺得裴今新師父死了也挺好的。
裴今新說他師父對他好,郁知夜不知道是怎麽個好法,反正郁知夜記得在夢境記錄裏裴今新和師父總是鬧不和。
他的師父猜疑心太重,對他人的信任感極低,把古琴當作終身理想和最高使命,也同樣這樣要求着裴今新。
裴今新受師父的感染和指引喜歡上了古琴,也愛上古琴,可他不能接受師父不讓他碰除了古琴以外的其它樂器、消遣,也不許他讀書認字,覺得其他都是在浪費時間。
他始終沒法理解他師父的為人處世,而且他師父非常不喜裴今新會惦記他親父。
他們時有不和,會吵,會鬧,會冷戰,極少的情況下蔔樂會把他關在房間不許他出門,最後兩人還是都是和好了。
若是一個人一味地對另一個人壞,那肯定是直接離了痛快,愛恨都很幹脆。
可許多時候,蔔樂既對他好,又對他壞,将裴今新在愛他和恨他的邊緣反反複複地拉扯着。
好不能抵消壞,壞也不能抵消好,但年少的裴今新無法處理好如此複雜的情況,又或許,這根本沒有好的處理方法。
可這故事當中,郁知夜從看到那個故事到現在聽裴今新講述這個故事,他始終覺得裴今新的情緒太沉穩安定,話裏也沒有一絲對他人的怨恨。
遭受的傷害為什麽沒有使他變壞?
在郁知夜心中,恨比愛要來得濃烈,堕落也比堅持善良要容易的多,他不能理解裴今新。
疑惑在他心裏發了芽,如同傷口結痂時生出令人無法抵抗的癢意。
郁知夜問他:“你恨他嗎?”
想看到裴今新露出不一樣的一面,想知道他美好平靜的表面是不是只是僞裝,怨恨的咒罵、歇斯底裏的發瘋、悲傷、悔恨,什麽都可以,只要不是像這樣,像一朵泥潭裏盛開的花那樣。
爛泥應該就是一灘爛泥。
裴今新身上帶着的那種包容堅定讓郁知夜覺得太奇怪了,這違背了他的認知。
裴今新對郁知夜內心一無所知,他只是有點茫然地反問道:“因為他不讓我去找親父而恨他嗎?”
“你這些年待在他身邊,生活過得好嗎?”郁知夜這問題帶着顯然的傾向性。
裴今新有點兒不知道怎麽去回答郁知夜的問題才好,安靜了一陣後依舊堅持實話實說,沉默的同時也在思索着他自己的真實感受。
“他從來不會打我,他給我雕刻了許多木頭玩具,他親手給我做了一把琴,拉着我的手去觸摸每一根琴弦,在我發病時會背着我走遍大街小巷去找醫師……”裴今新的聲音沙啞中帶着一絲輕快,他記得蔔樂對他的每一分好。
“但我的生活還是過得不怎麽好。”一連串的音樂依舊從裴今新的手中流暢地流出,由輕快變得輕柔,搭配着裴今新的話,似乎對內容本身所帶着的消極意味有所減弱,“師父他崇尚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總是對周遭事物充滿了怨怼,我覺得他把生活過得太草木皆兵、過得不快樂,但他似乎并不這樣認為。”
“他認為除了琴以外一切東西都是不好的,他要求我每天晨起、睡前都要練琴,他帶着我只吃饅頭和蔬菜,認為靠近我和他的每一人帶着自私的惡意,識字讀書和提起親父更是不被允許的事情。”
在那些負面的描述中,郁知夜大抵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他理所當然地覺得裴今新應當恨蔔樂:“所以你恨他嗎?”
裴今新沒說恨,也沒說不恨,他說的是:“我也不知道。”
郁知夜沒有說話。
“他不讓我跟一些人接觸,我偷偷地去接觸。他不讓我讀書,我偷偷地讀。他不讓我找父親,我偷偷地去找,”裴今新說,“那些日子聽起來很苦,但其實也有很多讓我快樂的地方。”
郁知夜又陷入了困惑當中,有些不滿意他的答案,但更多的還是不解。
郁知夜對什麽理想親情的都沒有執念,但他覺得裴今新是有的。
生活給裴今新添加了許多經歷,他都全然地接受了,并且最後還能保持一副樂觀的樣子。
裴今新……裴今新像是一片海,無論旁人倒些什麽進去,愛啊恨啊,苦啊痛啊,好啊壞啊,什麽什麽的都好,裴今新依舊是那片海。
而這樣的海對郁知夜來說是陌生的。
接着有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裴今新沉浸到了回憶和音樂裏,郁知夜陷入了困惑的思想難題。
不知過了多久,裴今新才很輕地笑了笑,繼續說:“跟着師父學琴的日子,有時候我會獨自到別的地方去演出,那時我總會私下打聽我父親的消息。我這兩年也賺了些錢,花錢去托人打聽,問到他曾在稗城出現過。”
“那你不直接過去稗城?”郁知夜眉頭蹙着,仍順着他的話問下去。
“現在正是去稗城的路上,”裴今新并沒有看見郁知夜蹙起的眉頭,他第一次把身世講給別人聽,有些話講出來之後心裏輕松多了,“我……也沒那麽急。要是他這些年都在稗城,那他便不會輕易離開。要是他這麽些年也跟我一樣是四海為家,那我急忙趕過去,也是沒有用的。”
裴今新又笑了一笑,這次笑容倒是簡單許多,他補充說道:“我接了一些各城的演出邀約,順便賺點盤纏再過去……畢竟找人打探消息和買東西吃挺費錢的。”
郁知夜不是多疑愛思考的脾性,他抛開疑惑點點頭,順口問了一句,“飲食費錢嗎?”
裴今新笑容擴開了些:“對于別人可能不太費錢,可是我愛好恰好就包括了食物,我見到美食就走不動路了。”
想起今晚裴今新帶的各色幹糧,郁知夜悟了。
郁知夜想了一想,又說:“我也要去稗城,一起?”
“這麽巧?”裴今新眼裏閃過驚喜,手上也斷了彈琴,“那自然是好。”
“那就這麽定了。”郁知夜說完便打算把想不通的思緒丢到一邊去,他打了個哈欠,“困了,睡吧?”
“就這麽靠着樹睡?”裴今新說完話頓了一下,又想起了什麽,“不對,還有一件事情。”
郁知夜疑惑:“什麽事?”
“鳥,畫眉,”裴今新到現在還記得鳥的事情,“那只受傷的畫眉鳥現在還好嗎?”
“……不知道。”郁知夜對裴今新對那只鳥的上心程度也感到稀奇。
作者有話要說:
快看,小魚主動跟男人跑了!
(另外,我買肉夾馍了!我爽了!我快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