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清晨,朝陽初升,官署內難得涼爽。
姜舒簡單地吃過早飯,随後命書童磨墨,鋪開信紙,開始給巽陽寫信。
雖然相信以荀淩的人品不會幹出奪人戰功這種事,但以防萬一,他還是将步驚雲及其所帶部隊在此次白蘭陉之戰中做出的貢獻講述了一遍。
至于步驚雲是如何用兩百人攔住匈奴兩萬大軍的,姜舒采用的是他當初對荀淩說的落石埋伏之計,而其中真正發揮作用的炸藥包,姜舒則刻意沒有提起。
在将炸藥拿出來時,張子房就特別叮囑了他和步驚雲,對這項武器的存在要先予以保密。
一來,炸藥包目前的結構還不穩定,稍微使用不當,就有可能會誤傷己方。
二來,此物上供朝廷,難保不會成為朝中黨派清除異己的利器,屆時加劇魏國內部的矛盾不說,他們這些研發制作出火藥武器的人也很可能會淪為政治鬥争中的犧牲品。
總而言之,張子房對他表述的觀點只有一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在擁有足夠強大的實力之前,一定要先藏好自己的寶藏。
姜舒當然懂得他的用意,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就算是家人,他也沒有告訴。
簡略地将一份彙報信寫完,姜舒将其裝進信封封口,命人送去巽陽。
正準備開始工作,這時一名小吏通報進門來,送來一疊文書。
姜舒認出他是金曹的吏員,心中有幾分疑惑,他記得金曹多數公務都是謝愔在處理。
他翻了翻文書,裏面所寫的确實鹽鐵相關,便問:“這些怎麽送到我這來了?”
小吏連忙回道:“仆先去了側堂,那邊守衛言郡丞今日身體抱恙,故先将文書送來了府君您這裏。”
身體抱恙?
Advertisement
姜舒微微揚了下眉。
謝愔這是醒來後想起了醉酒時的所做作為,不願面對了?
心裏覺得有些好笑,姜舒不動聲色地對小吏點了下頭:“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諾。”
小吏出去後,姜舒又拿起文書翻了翻,這時卻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雖然對謝愔“身體抱恙”這點心存懷疑,不過昨晚,他也确實醉得挺嚴重的,連不存在的夫人都臆想出來了。
宿醉醒來,頭疼不舒服在所難免,況且謝愔身體本來就不怎麽樣……
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擔憂,糾結片刻後,還是起身去了後宅。
踏進院落,一看到熟悉的景物與石徑小道,姜舒眼前就浮現出了昨晚自己被謝愔拉着手腕帶進屋裏的情景。
不知不覺,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此時,約莫是院裏的下人通報了消息,徐海小跑到他面前,行了個禮問:“府君,您是來找郎君的嗎?”
姜舒往門廊方向望了眼,透過枝葉縫隙,可以看到屋子的房門都是關閉的。
“聽聞謝兄身體不适,現在可有好些?”他問。
“府君莫擔憂,郎君只是有些頭暈乏力,休息半日便好。”
姜舒點了點頭:“沒事我就放心了,你替我轉告,讓他今日好好休息,不必牽挂官署事務,我會幫他處理。”
徐海點頭應“諾”,本以為他會想要進去看看自家郎君,還思索着要不要幫郎君婉拒,誰知對方說完這句便轉身離開了,反倒令他有些莫名的心焦。
心想這姜三郎到底喜不喜歡他家郎君,怎麽如此好的機會不知道把握,郎君身體不适,這時候哪怕不送些滋補羹湯過來,也該當面體貼問候幾句吧……
目送青年離開院落,徐海搖頭“诶”了一聲,返回屋裏。
推開房門,便見方才還躺在床榻上的謝愔現在已經披上外衣坐在書案前了。
“郎君,您好些了?”
聽到聲音,謝愔擡起頭來,視線掃了眼他身後,略微擡眉:“走了?”
“是,府君讓我轉告,今日您安心在院裏休息,不用憂心公事。”
謝愔不作一聲,垂眼看着案上詩文,優美的詩句映入眼簾,他心中所想的卻全是昨夜情景。
一些對話的細節他已經記不清了,但大部分的事情經過還印在他的腦海裏。
無緣無故地認人叫夫人,人家不認,便堵着門扉逼着人家承認,還強迫人叫自己那等親密稱呼……
這實在是……
太過輕浮放浪了!
他閉了閉眼,試圖将腦中的記憶通通忘卻。
然而不論他如何給自己催眠,青年面中帶羞的容顏仍時不時地浮現眼前。
合上詩文,謝愔對徐海道:“去官署替我取公文來。”
“啊?”徐海疑惑,“可府君不是說,讓您不用操心官府……”
話未說完,被謝愔微涼淡薄的視線掃過,他連忙諾諾應聲。
·
端門郡,闳城。
大殿之中,彌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靜。
呼延攸沉默地坐在堂前,自看到此次戰報開始,他保持這般沉默已有許久。
目光掠過前方低着頭的兩個兒子,呼延攸長長嘆氣。
本以為是一場勝券在握的戰事,結果一個還未抵達戰場,便遭遇敵軍埋伏,損失慘重。
一個未等增兵抵達,就提前發動進攻,結果正中敵人奸計,一敗如水,整整三萬兵士,逃出戰場的竟不到五百人!
聽到如此慘烈的結果,呼延攸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好半晌,才冷靜下來。
怪只怪他們勝利太久了。
自去年發兵進攻郇州,數萬大軍勢如破竹,一路順利攻下萊塗、西竹、端門、興郡諸地,未嘗一敗,這是何等驕人戰績!
原本在呼延攸的計劃裏,攻下昔日王城也當如囊中取物,誰知還未等進入燕峤,這白蘭陉之戰就給了他當頭一棒。
回想起來,似乎從對上燕峤兵開始,他們就一直在失利。
先是派去昭南縣的五千騎兵無一歸返,随後又是密陽被奪,白蘭陉大敗……不算不知道,一算之下,幾場戰事加起來死去的勇士竟多達四萬,這怎能令他不痛心。
呼延蠻蠻看了眼面色沉重的呼延攸,跪下認錯道:“父親,兒與大當戶此次受了敵軍埋伏,未能支援三弟,致使大軍潰敗,三萬勇士死于戰場,請父親責罰。”
呼延謅聞言咬了咬牙,連忙跟着跪地認錯:“兒指揮不當,愧對于萬千将士,請父親責罰。”
呼延攸聞言緩緩起身,走到呼延蠻蠻面前,俯身看着他道:“我問你,可有想過,大軍為何會遭受敵軍埋伏?”
呼延蠻蠻愣了一下,道:“或許,是行軍消息敗露。”
“為何會敗露?”
呼延蠻蠻愕然擡頭:“父親的意思是……”
呼延攸眯起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想想,你都将此事告知給了誰。”
“是。”呼延蠻蠻皺眉,腦中驀然出現了一個身影。
随即他又搖頭,影兒雖是魏人,可她父母皆被魏人官吏所害,曾親口對自己說她平生最恨的便是魏人。
況且,影兒還替他擋過落石,救過他的命,絕不可能是細作。
然而想是這麽想,心中終究是起了芥蒂,回到房中,看到愛妾那端莊曼妙的身影,呼延蠻蠻也沒有立即湊過去,而是心事重重地坐到了一旁。
尹雲影察覺出他的情緒不對,就端着剛炖好的羹湯過來打探:“殿下可是有心事?”
“剛從父親那過來,受了三弟牽連,被責問了。”說到這,呼延蠻蠻有意看向尹雲影道:“父親懷疑我們被埋伏,是有細作洩露了消息。”
尹雲影驚訝地睜大眼,停頓片刻後道:“不無可能,如今想來,不論魏人用了何種法子令山石崩塌,都要提前兩日去路上埋伏才行,他們到得如此之快,應是有人故意洩露了消息。”
呼延蠻蠻又道:“那愛妾覺得,這洩露消息之人會是誰呢?”
“殿下為何這般詢問?”尹雲影仿佛突然變得敏感,“莫非,殿下懷疑妾是細作?”
說着她低垂下眉,眼神純澈中又含着幾分委屈地看向他。
呼延蠻蠻與她四目相視,片晌倏然開口笑道:“愛妾怎麽會是細作,影兒不是一直待在我的身邊嗎,何來時間給敵軍傳信?”
“殿下知道便好,可莫要因為妾是魏人便誤會了妾,令妾平白蒙冤。”尹雲影先嬌嗔又帶着幾分埋怨地說了一句,繼而又道:“不過殿下問起此事,妾心中倒生出個疑惑。”
“哦?說來聽聽。”
“聽聞此次大都尉戰敗,是因為未挑選好出兵時機,妾疑惑,大都尉為何不等殿下與大當戶到來,就提前發兵了呢?”
“這還能是為何,自然是他沉不住氣,怕我搶了他的功勞!”
呼延蠻蠻理所當然地說完,話落,他忽然深思起來。
的确,當初父親所給的指示就是讓他們五萬大軍會合後再發兵進攻,這樣便有十足把握攻下白蘭陉。
固然他們在路上遭遇了埋伏,未能順利抵達,但呼延謅都等了這麽久了,還差這幾天嗎,為何要冒險提前發兵呢?
難不成,他是知道他們到不了了?
尹雲影看着他陡然陷入玄思,便知自己的危機多半已經解除,随即打開碗蓋輕聲道:“殿下,這些煩心事等會兒再想也不遲,您忙了這麽久定然腹中饑餓,還是先喝口湯吧,這是妾剛命人炖的羊羹,補身體的。”
呼延蠻蠻嗅到食物的香氣,一下子回過神來,笑着說道:“還是愛妾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