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馬車駛出城門時又下起了紛紛細雨,車輪軋過凹凸不平的路面,咕咕聲不絕于耳。
微涼春風吹起棂格窗的帷幔,透進潮濕寒意。
姜舒一直沿途觀望窗外景象,方才在城內還好,畢竟是魏國都城,再如何清冷寂寥,多年底蘊仍在,穿行于寬闊直平的道路之中,見四周樓宇林立,諸多建築氣勢恢宏,依稀仍可聞昔日太平年間之繁華。
然而等出了城後,入眼景色便頓時為之一變。
沉沉烏雲下,是一片蕭瑟蕪穢景象。
三月本該是春耕時節,沿途卻見不到半個農人,反倒是裹着草席腐爛發臭的屍體,時不時就能撞見幾具。
這還不算什麽,更為刺眼的當屬無處不在的流民隊伍。
為躲避野獸攻擊,流民大多結伴而行,因此當他們成群出現時,帶給人的視覺沖擊也格外大。
灰撲撲的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個個衣衫褴褛,餓得骨瘦如柴,互相攙扶着在道路上前進,遇見馬車便驚慌避讓,一不小心還會摔倒在地,蹭得一身濕泥,簡直比落水野狗還要狼狽。
在自己筆下不過寥寥數語概括的底層民生,在現實中看竟是如此凄慘恐怖的景象,姜舒難以形容心底的震撼。
“叔父,城外怎會有如此多乞兒?”
聽到詢問,姜舒放下帷幔轉過頭來,對上一張憂心忡忡的小臉。
“那些應是自北地逃難而來的流民。”
“受戰亂波及的百姓?”
“不錯。”
“那其中會有吳興縣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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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興縣也就是原主長兄生前任職之地,本是東州弋陵郡內一縣,如今弋陵郡已被鮮卑侵占,恐怕鮮有能逃出來的魏國百姓。
姜舒只能回答:“或許有吧。”
姜澤稚嫩的眉頭輕輕蹙起,思索片刻後問:“這麽多的百姓南逃,難不成是匈奴要攻打過來了嗎?”
約莫是父親死于戰場之故,姜澤小小年紀便對北地戰況了解頗多。
姜舒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安慰道:“有秦刺史鎮守端門,還有雍州派來的援兵,他們會守住關口,不會讓那些東胡兵過來的。”
“萬一守不住呢?”
姜舒沉默,沒能回答出只字片言。
不是萬一,是肯定守不住。
被小孩純澈的雙眼注視着,姜舒無端回想起了原身父親和二哥疲憊的面龐。
姜恪年近花甲,鬓角霜白,姜顯正值壯年,卻文弱體虛,兩人的身體狀況皆算不上好。
而在這般情形下,這二人依舊兢兢業業,勤于公務,要說是為了政績履歷,姜舒覺得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他們應該是切切實實為百姓生計安危而憂慮的好官員。
見姜舒半晌不回答自己的問題,姜澤倏然道:“叔父,我想回去。”
“回去?”
“我想和祖父祖母一起留在巽陽。”
“阿澤不怕嗎,巽陽現在可不是好待的地方。”
姜澤搖頭,面色嚴肅道:“昔日父親以千人之兵面對鮮卑數萬軍馬而不退縮,如今巽陽尚且安好,我為何要懼怕?”
姜舒愣住了,沉靜片刻後,他忽然感到胸膛發燙,心緒猶如滾水般翻騰起來。
顯然這孩子是不知者無畏,他卻覺得對方此言用“一語點醒夢中人”來形容也不為過。
想來他也真是着了相,被自己所寫的劇情圈禁了思維,明明現在一切都還沒發生,為什麽就不願意出這個力想想解困之法呢?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一個人獨自慣了,從未擁有過家庭,萬事只考慮到自己,直到現在才發覺他錯得有多離譜。
如今他已不是過去那個孑然一身的姜舒了,雖不知原主去了哪裏,但既然他已經成了姜殊,便理應以姜殊的身份而活。
現在的他不僅有父母、兄長和侄兒,還有一個龐大的親族,且不說沒了家族,自己今後要如何立足,哪怕是為原主報養育之恩,他也不該這麽一走了之的。
姜澤拉了拉他的袖子:“叔父?”
“你說得對,”姜舒回過神來,“巽陽尚且安好,我等又有何可懼怕的。”
的确,要在戰亂之中守住巽陽非常困難,但也不是毫無可能。
他确實沒有秦皇漢武那般的雄才偉略,可站在巨人肩膀上培養的眼界與學識卻是這個時代任何人所沒有的。
況且他還是本書的作者,他為本文畫過詳細地圖,熟知各派勢力分布,了解接下來近三十年的諸多重大事件,更知曉各路人物的性格與行為處事,光是這些就已經讓他比一般人強上許多了。
要是這些資本還不夠,他不是還有個游戲系統嗎?
雖然那一百年的賣身合同瞧着有些滲人,不過想來再怎麽不靠譜,應當也不至于要他的命。
思索到此,姜舒已然下定了決心,擡起頭對外邊的僮仆道:“阿猛,停車,掉頭回城。”
一旁服侍的之桃驚訝擡眉:“郎君,不應沖動行事!”
姜舒知曉這姑娘多半從柳氏那領了什麽任務,諸如監督自己別做什麽荒唐舉措之類,便道:“我若就此一走了之,才是真的沖動行事。”
說罷,又低頭詢問身旁孩童:“阿澤已做好了決定,要回去守城嗎?”
孩童用力點頭:“嗯。”
姜舒舒展眉眼:“好,那我們便一同回城。”
·
“荒唐!怎可如此魯莽!”
馬車回到郡署時,姜恪正帶着二兒子在後堂用午食,結果就看到本該在城外的小兒子又出現在了自己面前,還聲稱自己不準備再走,要留在巽陽與姜家共存亡。
“阿澤任性,你怎可随他一同胡鬧!”讓婢仆先将孫子帶去後宅,姜恪便坐于席間教訓起了小兒子,氣得連飯食也不用了。
姜舒立于堂中道:“兒是經過深思熟慮方才做此決定的。”
“深思熟慮?前幾日怎不見你有此念頭?”
遠走避難的決定幾日前就已經定下,原主從未提出過異議,現在突然改變主意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不過姜舒有自己的考量,他與原主觀念想法皆不相同,既然決定了要留下,之後必然還會做出更多與原主性格不符的舉動。
與其日後再添麻煩,不若早做打算,像現在這樣的情況便是改變家人對自己印象的好機會。
因此姜舒思索片刻後,便沉聲道:“方才馬車駛出城門,兒見沿途邑野蕭條,流亡難民數以百計,皆衣不蔽體、饑腸辘辘,心中大為震撼!
“未曾想自身安逸享樂之時,百姓竟生活在此等水深火熱之中,經此一事,才覺過去自己一味附庸風雅、好逸惡勞之行徑是何等庸俗鄙陋,故而決心返回巽陽,今後洗心革面,勤學修身,盼望有朝一日可同阿父、兄長一起,為江山社稷略盡綿薄之力。”
話落,堂內陷入詭異寂靜。
沒料到姜殊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姜恪和姜顯互視一眼,眉目間皆有異色。
“阿子有此等覺悟,為父深感欣慰,”安靜片晌後,姜恪輕咳一聲,放緩了語氣開口,“但你可想過,你帶阿澤回來,若有一日燕峤受困,我姜家血脈要如何延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當下是燕峤受困,将來亦有可能是襄郡被圍。今政荒民弊,逃到哪裏都不得安穩,與其躲躲藏藏茍且偷生,不如拼盡全力博得一線生機。”
說到這,姜舒彎腰拱手:“兒雖不如他人機敏聰慧,卻也有救國濟民之心,還望父親成全。”
“阿弟此言當真?”姜顯突然出聲發問,聲音清朗,分外順耳。
姜舒直起身面向他道:“當真。”
姜顯又問:“即便敵軍兵臨城下也不懼?”
“寧為蘭摧玉折,不做蕭敷艾榮。”
“好一句‘不做蕭敷艾榮’!”姜顯面露贊色,旋即便起身沖姜恪說道:“阿弟既存有報國之志,兒以為不應勸阻。”
姜恪仍對小兒子的改變存有疑慮,但不論真假,姜殊能有這樣的想法終究是好事。
在姜顯的勸說下,他最終還是松了口:“也罷,此等膽魄志氣,才是我姜氏子弟。”
姜舒驚喜擡頭,連忙向兩位長輩拱手:“謝父親、兄長成全。”
“莫高興得太早,”姜恪擡手示意仆從再多端一份飯食上來,嘴裏則訓誡道,“你要留在城中,便要專心進學,恭謹行事,若還同往日那般游手好閑,不若趁早去你外祖家的好。”
“謹遵父親教誨。”
·
同兩位家長一起用過午飯後,姜舒便回到了後宅自己的院落。
因主人回歸,之桃正領着兩個奴婢來來回回地穿梭于石板小徑間搬運行李。
姜家家風崇儉,家仆甚少,慣在姜殊身邊伺候的就只有之桃一個奴婢和一個替他守夜的童子,如今幫忙搬運收拾的奴婢還是他母親派過來的。
知道兒子又帶着孫子回來了,柳氏自然免不了過來說教幾句。
她倒是也聽說了小兒子現在有心向學,只是心裏欣慰的同時,卻又有些別的顧慮。
“你老實與我說,不肯離開巽陽,可有其他原因?”站在廊下時,柳氏忽而詢問。
其他原因?
姜舒不明白她所指的是什麽,擔心自己露餡,便拐彎道:“兒今日在後堂所言句句皆發自肺腑,留在巽陽只為了修身進學,并無其他目的。”
聽他這麽說,柳氏似乎松了口氣:“這樣也好,回頭我讓人從你阿父那搬些書簡過來,今後你便待在家中勤學讀書,莫再琢磨那些不切實際之事了。”
“聽阿母的。”姜舒依舊搞不懂她在暗示些什麽,總之先應下來再說。
好不容易将柳氏應付過去,對方一離開,姜舒就頗感疲倦地躺到了床榻上,告知之桃自己要小憩一會兒,讓她別打擾自己。
之桃在床帳旁熏起香丸,走出房間時動作輕巧地掩上了房門。
房中飄起熟悉的木樨香氣,姜舒倚靠着憑幾,右手伸進衣領握住玉蟬,用心念喚出游戲系統。
不一會兒,那道熟悉的白色面板就再次出現在了眼前。
将面板又仔仔細細地觀察了一遍,姜舒屏氣凝神,勾選了底下的自願條款,擡起手點擊了“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寧為蘭摧玉折,不做蕭敷艾榮。”——《世說新語·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