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陽春三月,春寒料峭。
才落過一場細雨,院中海棠綴滿雨珠,于微風之中閃耀着石青色的天光。
端着食案的婢仆自廊下穿過,緩步走到廂房門前,詢問守候在一旁的小童:“郎君還未起嗎?”
小童低頭道:“尚未。”
婢仆略作躊躇,爾後還是推開房門走進了屋內。
小童立即将房門合上,以免清晨寒氣侵入屋內,令主人受涼。
将食盤放于幾案上,女婢繞過屏風走近床帳,輕聲呼喚:“郎君,該起身了。”
未見床上有動靜,她又道:“今日是出城之日,莫要誤了時辰。”
在婢仆的柔聲呼喚下,姜舒緩緩睜開眼,入眼是一片垂落的素色軟紗帳缦,空氣中飄逸着幽幽的木樨香氣,給人以昏昏欲睡之感。
轉頭望向一旁,身着細布衣裳的女婢颔首低眉立在床側,烏發濃密,容貌秀美,瞧着約莫也就二十出頭年紀。
“之桃,”姜舒從記憶中搜索出女婢的名字,撐着床鋪緩緩坐起,倚着憑幾問,“什麽時辰了?”
“回郎君,已将巳時了。”之桃回答,不忘提醒道:“夫人已命人在後院裝點好行裝,小郎君業已起身,此時估摸已用過朝食了。”
姜舒聞言一哂,弧度中透出些許無奈與自嘲。
約莫天剛破曉時,他便醒過一次,彼時光線昏暗,熏香缭繞,車禍時的劇烈疼痛尚殘存于骨髓之中,睜開眼瞧見的卻是一片薄霧輕紗。
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沒多久又昏睡了過去,誰知就在睡着後,一段不屬于他的記憶湧進了他的腦海。
另一個人的人生,碎片式的記憶,猶如電影片花般在他眼前一一播放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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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舒花了足足三個小時去消化接受這些爆炸般的信息,等到再次醒來,他便明白自己經歷這一場車禍後,不僅換了名字和身份,連所處的時空都發生了改變。
姜殊,燕峤尹姜恪幼子,便是他現在的身份。
暄和二年初,匈奴攻破興郡三縣,危及國都,天子下令遷都南下,定都衡川——這本是姜舒為新文《敬江山》設定的開篇背景。
而如今,腦中的記憶告訴他,他不僅穿成了自己書中人物,還是個在原文裏連姓名都沒有的炮灰。
身為一名小說寫手,“穿書”一詞于他而言不可謂不熟,但接受度再怎麽高,他也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為什麽?
難道就因為他父母雙亡嗎?
寫過數位孤兒主角的姜舒不禁在心裏吐槽。
所幸他穿的是個正兒八經的士族子弟,不用一過來就為自己的生計發愁,當下唯一要擔心的也就是如何扮演原主的問題。
根據他腦中的那些記憶片段來看,原主姜殊身上是帶着些浮華虛誇的公子哥習性的,好在家裏管得嚴,至今也沒犯過什麽大錯,頂多就是不愛讀書又喜好賣弄學識,比較愛吹牛罷了。
但這和他本人的性格仍舊有很大差別。
姜舒為此比較頭疼,模仿他人可不是他擅長的東西。
不過不論怎麽說,白撿得一條性命,還是個剛滿十八的少年郎,終究是他占了便宜。
在婢女服侍下穿上一身缥色缦缯衣裳,待坐于鏡子前梳發,姜舒才看清自己現在的樣貌。
盡管鏡子沒有那麽清晰,他依然可以看出鏡中之人擁有一副相當不錯的相貌,骨相精致,眉眼清隽,五官之中以眼睛生得最為俊俏,明亮靈動卻又不張揚。
是一張不做修飾也相當讨人喜歡的好面孔。
他才剛這麽想,下一刻便見身旁女子打開一盒雪白粉末,布巾蘸取稍許,就要往他臉上塗抹。
姜舒急忙偏過頭,問:“這是做什麽?”
“奴婢給郎君搽粉。”
姜舒神情微愣,随即回想起自己在寫這篇文的設定時确實參考了歷史上某個男色狂受追捧的時代,雖然他在文中沒有明寫,但顯然這個世界已将他的想法自動補全了。
哪怕崩人設,姜舒也接受不了臉上被糊上這樣一層白粉,何況現在的化妝品大多含有毒性,他立即拒絕道:“不,不必了,今日是趕路,并非出游會客,就不必弄這些了。”
他給的理由确實合理,之桃很快便收起東西,應了聲“諾”。
好不容易穿戴梳洗完畢,姜舒坐到了幾案前用餐。
案上一共五碗盤,碗中盛有粟米粥,配兩個胡麻餅,佐以少量菹菜和肉醬,散發絲絲鹹香。
這餐飯并不算精致豐盛,對于郡守之子來說甚至有點儉樸,然考慮到如今糧食之精貴短缺,似乎也可以理解。
因此盡管姜舒現在有些缺乏食欲,還是将準備的早飯都吃了下去。
剛就着酸菜吃完最後一口小米粥,房門便被打開,一位身着绛紫羅繡襦裙、面容端莊的夫人邁進門來,身後還跟着個男童,頭頂兩個羊角似的發髻,生得粉雕玉琢的,十分可愛。
是原主的母親柳怡雯和侄子姜澤。
姜舒立即提起心來,擦了擦嘴,起身行禮:“阿母。”
男童亦規規矩矩地向他彎腰行禮:“見過叔父。”
“用完飯食了?”柳氏進門便問。
“是,已用完了。”姜澤回答,見她垂眸望着自己的碗盤,心中忽然一凜。
不對,原主沒有珍惜食物的概念,每每用餐,向來都是會剩些東西在盤子裏的!
好在柳氏沒有深思,見他把早餐吃完了,還誇贊了一句:“今日倒是懂事,未剩下飯食來,如今糧價高昂,你阿父連一粒米掉在案上都要撿起來吃,你也當向你阿父看齊。”
原主在外行事張揚,在家裏幾位嚴厲長輩面前卻從來不敢放肆,姜舒便只需做出聽話的模樣,低頭回道:“兒知曉了。”
“既用完朝食了,便帶阿澤去正堂向你父兄請辭吧。”
姜舒動作一頓,想到遷都一事,立即點頭稱“諾”。
天子遷都衡川,巽陽城內上至皇親貴胄,下至平民百姓,能走的都跟着走了,除了必須要留鎮舊都的官員與軍隊。
原主父親姜恪身為一郡之首,理應以身守城,但遷都一事終究弄得人心惶惶,唯恐什麽時候匈奴就打了過來,為保存姜氏一支血脈,姜恪最終決定讓小兒子帶着年僅十歲的長孫,前往沂州襄郡柳氏族地,也就是姜殊的外祖家暫避兵禍。
襄郡柳氏歷來只是個中等世家,比不上諸如襄郡崔氏、逐江謝氏等高門大族,不過柳氏這一代卻出了個才情極佳的能人——姜殊母親的嫡親弟弟柳浪,年紀尚輕就官拜沂州刺史,可謂是光耀門楣。
亂世之中,任何錢財地位皆比不上有兵權在手,有這麽一位手握實權的舅舅,姜殊去往沂州也算有了層保障。
“前往襄郡途中必會經過朱寧,屆時記得繞道郡城拜會你小舅,此事事關安危,切莫再像往日那樣偷懶耍滑了,可知?”
“兒知曉。”
柳氏舒了口氣,離別在即,她也褪去嚴厲神色,目光柔和地望着姜舒嘆道:“有阿弟照拂,我便安心了。”
姜殊微微抿唇,走他是一定要走的,倘若這個世界真是他所設定的那個小說世界,按照接下來的劇情發展,最多半年,巽陽城就會被匈奴大軍攻破。
先是圍城兩月切斷糧道,城破後又是奸淫擄掠,屠殺百姓,這座昔日的鼎盛王城,很快就會在外夷手中變為一個血淋淋的人間地獄!
想到這裏,姜殊不由生出幾分不忍。
芸連姜氏在他的小說裏并沒有什麽戲份,有也只是背景裏一句簡單的“巽陽城破,數萬城民葬于匈奴刀下”而已。
他不知眼前婦人的命運,但想必作為守城之人,姜氏一族必然逃不過被匈奴屠殺的命運。
“阿母何不随兒一同前往外祖家?”
“又在說些胡話,我若走了,家中事務誰來操持?”
雖是責備之詞,柳氏神情卻很是平和慈祥,不等姜舒再勸,她便轉開話題,從腰間拿出一枚雕刻為蟬的羊脂玉道:“此玉乃你外祖任華陽太守時宣臨公所贈,玉蟬高潔,有驅災辟邪之功效,你戴在身上,可保一路順安。”
姜舒神色微怔,好一會兒才接過玉蟬道:“謝阿母。”
自古黃金有價玉無價,柳氏給他的這只玉蟬細膩潤澤、雕琢精細,一瞧便知價值不菲。
以免路上遺失,姜舒接過後便将其挂到了自己脖子上貼身保存。
溫涼的玉石貼上胸前皮膚,引起肌膚一陣輕微顫栗。
姜舒突然想到玉蟬除了辟邪,還有一層羽化重生的寓意,如今由他這重生之人佩戴,倒是湊了個巧。
剛這麽感慨着,倏然一道冰冷機械音在耳邊響起:
【檢測到合适管理員。】
姜舒頓然擡眼看向身旁的婦人與孩童,見兩人面色如常,他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然而随即卻又聽到機械音再次響起:【游戲啓動中……】
下一瞬,一道半人高的半透明面板出現在眼前。
面板上方是“模拟大魏”四個大字,下方是游戲“開始”鍵,最底下還有一條“我自願與《模拟大魏》簽訂百年契約,成為《模拟大魏》游戲管理員”的提示選項。
簽訂百年契約?
姜舒微微皺眉,既然穿書這種事都遇上了,再來個系統也不算稀奇。
不過找遍整個面板,這游戲所提供的就僅有一個“模拟大魏”的游戲名稱能算作有效信息。究竟玩的什麽游戲,什麽樣的玩法,玩家是誰,他一無所知。
上來就是簽訂百年契約,看起來像個賣身打白工的系統,并不怎麽靠譜的樣子。
“阿子?”
聽見柳氏呼喚,姜舒回過神來對柳氏微微一笑:“無事,兒一時不察,走神了。”
“都什麽時候了,待到了你外祖那邊,可不能這般輕忽怠慢了。”柳氏先是訓了一句,旋即又微微嘆氣:“罷了,去向你阿父辭行吧,我再去後院瞧瞧,行裝中有什麽缺漏的好及時添上。”
“諾。”
随後,姜舒便帶着姜澤去到了衙署正堂,原主的父親和二哥正在那處理公務。
姜舒的這具身體有兩個哥哥,大哥姜澈曾任吳興縣令,于去年六月戰死于鮮卑軍下,沒多久兄嫂也跟着病逝,二人僅留下一子,也就是他将要帶往沂州的侄子姜澤。
二哥姜顯現任郡中功曹,職責所在,他也必須留在巽陽守城。
不得不說,若不算上自己,按照接下來的劇情走向,姜家一門父子三人皆為守城而死,可謂是滿門忠烈!
想到這裏,姜舒不免有些動搖,但思索片刻後,他還是不準備改變遠走避難的計劃。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之後發生的事了。
魏國立國不到四十年,先後經歷兩代暴君與一位癡傻皇帝,到如今年僅十一歲的幼帝登基,魏國政權已然進入了無可轉圜的衰微之期,要不了多久中原大陸便會陷入戰亂之中,屆時四海鼎沸,豪傑并起,連這天下都将改名換姓。
他不是沒想過憑借自己的“先知”技能更改劇情線,可這實在是太難了。
他只是個平凡讀書人,紙上談兵還行,真要身處在亂世之中,別說憑一己之力拯救萬民,就連改變這姜氏一族的命運,他都無能為力。
心情沉重地與兩位長輩告別,姜舒帶着侄子再次回到了後宅。
穿過院落,沿着潮濕的石板路走到後門,門外車馬已經就緒。
除了乘坐的馬車和裝運行李的木板車,跟随叔侄二人一同離開的還有幾名奴婢僮仆,以及護衛途中安危的姜家部曲三十人。
瞧見那三十個身強體壯的部曲,姜舒這才有了種自己是官宦人家子弟的真實感。
“阿母留步,就送到這裏吧。”将侄子送上馬車後,姜舒轉身面向柳氏。
許是天色灰暗之故,門檐下,夫人本該雍容端麗的妝容在此時略顯黯淡,眉眼間透着股沉郁暮氣。
巷道拂來之風吹動寬大衣袖輕晃,天氣寒涼,胸口的玉蟬卻在隐隐發燙。
與柳氏無聲相望片晌,姜舒輕咽了一口唾沫,旋即振衣拂袖,躬身拱手道:“兒在此拜別阿母,襄郡之行山遙路遠,此去離家千裏,未知何時能再相見,還望阿母與父兄千萬保重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