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無妄劫(3)
……
是一個寂寥的夜晚,謝必安從破屋裏走出來,若幽魂一般在街上游走。
他周身空無一鬼,沒有誰敢上趕着來招惹他。
可忽然有一只鬼影,匆匆消失在了街角。
白衣翻飛,一只細長的手掐向了他的脖子。只是微微一用力,謝必安眼也不眨地掐死了一只過路小鬼。
可憐那小鬼,連句求告的話都沒留下,便命喪當場,灰飛煙滅。
……
謝卞被頭痛折磨着,陌生又熟悉的記憶随着眼前的幻影顯現在他腦海裏。
掐死一只小鬼的感覺,他竟然那麽的熟悉。
只需要指節微微用力,就能……他記得這麽清楚,大約是從前做過許多次。
取人性命,易如風吹落葉。
範無救嘴裏單純的他,四大惡鬼眼中善良的他,夜行濫殺的他……幻影在謝卞的腦海裏不停地切換。
謝卞分辨不清楚,頭疼難忍,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水。
“範……我好像,殺過很多鬼……”
謝卞整個人蹲在地上,縮成小小的一團,抱着自己的肩膀,仿佛還是那個被叫家長時會縮在辦公室外面打盹兒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獸。
可範無救知道,他現在怕極了,他的肩膀在顫抖,他的睫毛在撲閃,他在害怕自己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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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卞一直以來覺得自己是惡鬼,都只是因為還記得死前老範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屠戮地府,罪過無極。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罪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屠戮地府。可是記憶的聲音告訴他,他是個惡鬼。
一個随便就能濫殺無辜的惡鬼。
“別怕,”老範出聲安慰,将少年縮成團子的身軀攬進自己懷裏緊緊抱着,“沒有人怪你。那是過去,不是現在。”
謝卞喃喃自語着:“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範無救沒有辦法,只能低頭去親吻他。
那些幻影存在于謝卞的腦海裏,只有他自己想起一二,煞境裏才會照映一二,要走出去,只有重新找回那段謝卞丢掉的過去。
“安安,能聽到我說話嗎,你再想想,為什麽要殺掉他,一定有原因的,想想……”範無救一邊安撫,一邊在謝卞的耳邊小聲引導着。
“為什麽……”謝卞極努力的去想,終于在亂麻一樣的腦海深處,看見了被他藏起來的過往。
……
“謝大人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他想一想。事态有風雷之變,屆時電照風行,不過是苦己苦人。古某言盡于此,先行告辭。”
謝必安揮揮衣袖逐客,那聒噪聲音的主人終于離去。
是有一個什麽人,不嫌麻煩地整日這麽來煩他,謝必安并不打算理他,這人就隔三岔五地過來,自顧自地說完就走。
窗外的紅日高挂,彌彌樹葉落了三次,該是範無救要回來的時候了。
謝必安斂斂衣袖從書案裏起身,往門外走去。
才推開那扇破破爛爛不知被範無救揣了幾腳還能堅持多久的木門,“吱呀”一聲響,不知驚動了什麽,窗外忽然有黑影閃過。
——有人一直躲在窗外偷聽。
黑影被謝必安推門的聲音驚動,匆忙要逃,走的正是出城的那條小路。
——他要找誰報信去呢?
謝必安手比心快,移形換影之間,手指已經掐在了黑影頸間。
輕輕用力,小鬼一命嗚呼。
……
“你沒有濫殺無辜,是他有錯在先偷聽于你,無妄城裏不養這樣來路不明的鬼,你做得很對。”範無救得知原委,輕聲安慰着謝卞,同時将自己的靈力慢慢送進謝卞身體裏緩解他的疼痛。
謝卞感受到了範無救的力量在靈脈中流竄,不知是不是心理緣故,竟然覺得全身都溫暖了起來。
可是範無救靈臺千年霜凍,何來暖意?
看着小孩兒望向自己的迷惑眼眸,範無救理好他的額發,輕聲解釋着:“怕你冷着,我先催熱了,貼心着呢。”
他不光要做安安的靈力源泉,還要做一個溫暖的源泉。
“不疼了?”範無救和聲詢問,邊用手指揉捏着謝卞的腦後替人舒緩。
不疼了。
記憶湧入時腦海中撕裂一樣的疼痛已經逐漸消散,範無救洶湧的愛意在他靈魂裏流淌。
“那個和我說話的人是誰,我有印象,他來過很多次,他到底想說服我什麽?”
謝卞急切地掙紮着要起身尋找答案,動作間胳膊被老範懷裏挂着的石頭吊墜硌了一下。
“不急,慢慢想,我陪你一起想。”範無救風衣裏面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襯衫,瑩瑩的小石子還在懷中透着亮光。謝卞這麽一看,他直接把吊墜從貼身的位置取下,挂在了小孩兒的脖子上。
“原本就是我送你的,竟在我身上戴了這麽些年。還想等你完全想起來再還,現在也不早。”
“你摸摸看,鬼王的星星。”
謝卞試探着将手指摸向那塊石頭,指尖觸碰,石頭竟然閃爍起來,無數的瑩瑩綠光從石頭裏飄出來,聚在他的周身,好似謝卞真的擁有了一片星河。
範無救說到做到,把星海裝進了這顆小石頭裏。
望着這片星河,謝卞想起了屋頂上并肩看鬼火時候的自己。
于是故居的屋頂上空,白色的幻影和黑色的幻影一起出現,對着滿天星河指來指去。
那黑袍少年一貫欠揍,招惹了白衣少年好幾次,逗的人盈盈笑語不斷,才肯罷休。
謝卞此時也反應過來,在他自己的煞裏,他想到什麽,才會有什麽。
“你看,不都是壞的記憶,那時候的我多帥啊!”
老範抱着胳膊看屋頂上的打鬧,他那時候的樣貌才十七八歲,去了人間十年,樣子上已經和從前差出了許多。
但無論是謝卞還是謝必安,這麽多年有的東西一直沒有變過。
謝卞看一眼黑袍少年,再看一眼風衣老範,附和道:“我也這麽覺得,還是你審美正常的時候好看些。”
老範耍帥到一半正在整理袖口的身姿一頓,謝卞已經從回憶中抽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小沒良心的。”範無救低聲抱怨一句,緊跟着也離開了。
無無妄城在漫長的幾千年裏,都是這副寂寥蕭索的樣子。
陰風吹過卷起一片落葉,角落裏積累的塵灰打了一個旋兒,除此以外再沒有更大的動靜了。
街上安寧也意味着,謝卞什麽都沒想起來。
謝卞把這條鬼街來來回回走了三次了,再也沒有記憶冒出來,沒有追來追去的少年,也沒有傷害無辜的從前的自己。
“我好像什麽都想不起來。”謝卞揉着腦袋對範無救說。
他明明記得自己從前苦恨無妄城過往,做夢都常常夢見坐在屍山鬼海之上的自己,可眼下能想起來的,竟然都只是作為人的回憶。
比如怎麽巧妙地在化學老師的催眠下睡着。
比如怎麽趁回姐不備把胡蘿蔔挑出來扔掉。
再比如怎麽背着老範從窗戶跳出去踩着假山翻下來在小區裏尋鬼。
匆匆五六載,他做人已經很有些經驗了,差點都忘了自己曾經是鬼。
“那怎麽辦?你要不要試試在這裏叫出來個小鬼問問?”
範無救只是調侃謝卞,卻真的給了謝卞新的思路。
煞境裏多的是鬼,他為什麽不能叫出來一只問問?
謝卞打定主意就忙活起來,在旁邊的廢墟裏挑挑揀揀找趁手的石頭,範無救竟然還好興致地一起翻找,時不時捧出來兩個問問謝卞的意見。
“這個不行,棱角太尖了。”
“範無救,是石子,不是石磚!”
“還差一顆,你找到以後擺在這裏就行。”謝卞忙活完畢拍拍手,把找石頭的工作交給老範,自己做好念召鬼咒的準備。
“好。”範大人任勞任怨,別說是撿石頭,掉人頭都可以。
謝卞将衛衣的抽繩緊上一緊,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認真地查看了一眼石子陣型,然後就尋了個高處站了上去。
召鬼不難,難的是怎麽在召出來的片刻,對小鬼施以強大的威壓,讓小鬼明白它不可能逃出召鬼人的手掌心。
召鬼為其一,用鬼為其二。
謝卞尋個高處,便是打算強力壓制,連個正臉都不會給小鬼留下。
青煙冒起,地面寸裂,從裂縫中間伸出來一只鬼手,這鬼手的骨爪實在瘦弱,甚至還有兩個指尖是斷骨。
謝卞看見小鬼的樣子就皺起眉頭,通常來說,召鬼人的能力越強,能召出來的鬼就越強,他現在無論是靈脈還是體魄都比先前要強上幾倍,沒道理會召出來這麽個還不如學校旁邊随意叫出來的歪瓜裂棗的玩意兒。
小鬼顫顫巍巍從地縫裏爬出來的第一瞬間就感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的壓制着自己,這力量超凡,可與一方鬼王匹敵,另他不敢亂動,“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再不敢擡頭和起身。
謝卞擡在胸前的一只手手心向下,骨節微微發白,是十足十的壓制架勢。
“來路,姓甚名誰。”他以鬼主的身份開口,詢問小鬼的來歷。
這是在煞境裏,謝卞現在召出來的自然也是身處那場動亂當中的小鬼。
小鬼哆嗦着回話:“無妄城,狄元。”
聽聲音還是個男鬼。狄元,他還有自己的名姓。
無妄城裏的鬼分兩種,一是在謝必安入城之前的原住鬼,據說和範無救都是有些淵源的。還有一種就是由範無救親手抓回來、由謝必安親自定了鬼號的惡鬼。
譚池、郝萬都屬于第二種。只有左右是個例外。
除去左右以外,剩下有自己名姓的都是原住鬼,想必狄元也是其一。
範無救站在謝卞身旁不發一言,看着小孩兒審判小鬼。
狄元,聽着熟悉,像是從前和他一起上過學堂的。最後是怎麽死的來着,被他父母吃了,還是被自己一鐮刀砍死了,老範也記不清楚了。
“去往何方。”同小鬼問話的流程是有定數的,知來去,知根底,方能為己用。
狄元的頭深埋在煞氣籠罩的方寸地面上,被謝卞死死壓制,答話的聲音悶悶傳來:“奉城主令,去往萬鬼窟。”
無妄城西,萬鬼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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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當安崽想回憶起過往的時候,發現自己想起來都是逃課心得。
衆鬼:完了,老大傻了。
安崽:你們懂什麽,逃課比當鬼難多了!
衆鬼:是是是。(點頭)
雖然小劇場很歡樂,但是寫正文的時候555555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