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欠債
這時候紡織廠的辦公大樓還沒有建起來,所有的辦公室全都擠在後面的一排紅磚房裏。
廠長,書記各占一個套間作為辦公室,其他的辦公人員全都擠在一個看上去比教室還大一些的大房間裏。
之間用桌子的擺放來區分廠辦,工會,宣傳等等部門。
財務室按照要求,原本應該獨門獨戶。
可受限于條件,也不過就是用三合板在那個大房間裏象征性的隔出了一個小空間。
在屋裏說話聲音稍微大一點,外面的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魏秋霞下午還要上班,她将蔚楠帶過去交給了比較熟悉的廠辦李姐之後,就先離開了。
而李姐則帶着她去了財務科。
許是因為之前廠裏就有所交代,也可能是因為王三花實在太能作,讓人煩不勝煩。
所以一聽說來人是蔚大民的女兒,財務上的人就像是松了一口氣。
沒打一點磕絆不說,會計甚至立刻放下手裏正在做的工作,開始幫蔚楠算錢。
“你爸是去年四月份退休的。因為是沒到年齡病退,基本工資比較低,退休工資全部算下來是二十八塊。
他當初在廠裏借了五百塊錢,說好了一個月從工資裏扣除十塊。
另外還要再扣十塊錢的住房租金,所以每個月發給他的是八塊錢。”
會計說着,将借條,還款清單,以及有蔚大民按手印的每個月退休金領取記錄本一一拿給蔚楠看。
蔚楠心裏不妙的感覺越來越甚,可看着單據只能點了點頭。
會計看她認可,又拿過算盤噼裏啪啦的繼續給她往下算。
“你爸四月份退休,到現在一共領了十九個月的工資。也就是扣了一百九十塊錢的還款,還差三百一十元沒還。
按照廠裏規定,退休職工去世要給一筆補助,這筆補助是該職工半年的工資。
你爸的工資六個月下來一共是一百六十八元。
廠裏還會再給一百元作為喪葬費。
可你爸去世後,你不在家,你家裏也沒有其他人出面,所有的後事全部是由廠裏幫忙處理的。
火葬,追悼會場館出租,還有你爸的骨灰因為沒人願意認領,只能放入骨灰堂,廠裏只能又給交了一年的年費。
這總共算下來一共是一百八十七元整。
一百的喪葬費加上一百六十八的補助,廠裏一共需要付給你兩百六十八元。
但扣除了為你爸代付的費用,以及他還欠廠裏沒還的錢,現在你需要替你爸還廠裏二百二十九元。”
會計說着,自己都忍不住搖了搖頭。
她憐憫的看了一眼已經被這一連串數字震得整個人都懵掉的蔚楠,從抽屜裏拿出了一本借據遞給了她。
“你爸沒了,可賬不能死,你重新打一個借據吧。
至于怎麽還款,不行的話待會兒我去問問我們科長,看能不能給你通融通融。”
蔚楠盯着遞過來的借據單子,只覺得上面紅彤彤的幾個字是那麽的刺眼!
就算是再有思想準備,她也沒有想到現實對待她會如此的殘酷。
蔚楠從椅子上站起來,接連倒退了兩三步。
她用力的搖頭:“不,這借據我不簽!”
為什麽?
她為什麽要為蔚大民還錢?!
他願意用自己的一生去跪舔他的家人,憑什麽把自己也給牽帶上?!
蔚楠從來沒有應對這種事的經驗。
這一刻她只覺得的腦子嗡嗡作響,天地一片灰暗。
似乎到處都沒有了活路。
“廠長辦公室在哪裏?我,我要去找廠長!”
站在財務科辦公室的門口,她憋了半天才終于憋出了這麽一句話。
會計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姐,在她的眼裏,蔚楠是一個和她女兒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
看到她這個樣子,心裏也跟着難受。更何況賬是她算出來的,再也沒有誰比她更明白這個孩子的委屈。
她站起身,拿起桌子上自己的茶杯塞到了蔚楠的手裏。
然後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安慰道:“別難受,借條晚點簽也沒事,你先喝口水暖和暖和。”
說完,她朝門口指了指:“廠長辦公室從這個門出去往左拐,第一間就是。
你去找找廠長也行,看看他們能不能有什麽解決的辦法。”
說到這裏,她還是沒忍住,深深的嘆了口氣。
她知道,一下子讓蔚楠背負起幾百塊錢的債務,是為難孩子了。
可即便找廠長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再怎麽說,也沒有廠子替她墊的道理,不能讓國家受損失啊!
可,找找總會有點用處吧?或許真能減免一點兒?
會計大姐自己心裏都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要怎麽安慰蔚楠才好。
經過了最初的驚慌憤怒之後,蔚楠穩了穩神兒。
她接過大姐遞過來的水杯,用兩只手抱住,直到身體不再發抖了才離開了財務科。
出來後,她沒有去看周圍人憐憫的眼神,徑自去敲響了廠長辦公室的大門。
“進來!”
她的手剛剛放下,屋子裏就傳出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蔚楠推門而入,就發現在正對着大門的位置橫放着一個辦公桌,桌子後面坐着一個看上去大概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國字臉,微微有點胖,腦袋還略微有點謝頂。
他穿着一套這個時候非常流行的灰色中山裝,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穿得太久了,衣服看上去有點烏烏的,帶着陳舊感。
望着這個人,蔚楠一時間有點拿不定他是不是廠長,只得出聲問道:“你好,我想找一下廠長。”
那男人看到蔚楠,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皺起了眉頭:“你是哪個車間的,叫什麽?和廠長事先約好了嗎?”
聽到這樣的問話,蔚楠知道這人肯定不是廠長,應該是廠長秘書之類的人。
連忙上前一步,自我介紹道:“我不是廠裏的工人。我叫蔚楠,是咱廠子裏的家屬。”
“蔚楠?”
聽到這個名字,那人快速的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比之剛才還要冷上幾分。
“你是蔚大民的什麽人?”他忽然問道。
“我是他女兒,剛剛回城。”
雖然感受到了對面那人目光中的不悅,蔚楠還是回答道。
聽到她這麽說,那人就像是見到了什麽髒東西一樣,忽然整個身體都朝着椅背靠了過去,一副恨不得離蔚楠八丈遠的模樣。
他瞪着蔚楠冷哼了一聲:“誰讓你過來的?你是怎麽進到廠子裏來的?”
說完不待蔚楠回答,他猛地一拍桌子:“這是廠裏的辦公重地你知不知道!你一個外人,沒有得到領導批準,誰允許你到這兒來的?!
我跟你說,現在正是抓經濟促生産最重要的時候,廠長,書記每天光車間裏的事就忙得不可開交!
誰有功夫管你們家的那點兒破事兒!真是分不清輕重,不知所謂!”
說完他站起身,一臉不耐煩的伸手推搡起了蔚楠。
“走走走,趕緊出去!要是因為你耽誤了我們幹工作,出了什麽事情你付得起這個責任嗎?出去!別讓我找人攆你!”
蔚楠從進屋到被推出屋,總共就只說了兩句話。
看着貼着自己鼻子關上的屋門,有那麽一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做夢。
雖然她站在這兒,可愣是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那人鄙夷的眼神,還有語氣裏的斥責,讓蔚楠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屈辱。
她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對待過!
這一刻她完全失去的思考的能力,只恨不得就這麽原地消失——
消失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家?
可消失自然是不可能消失的。
蔚楠盯着眼前的大門,努力壓制着心中噴湧而出的絕望和憤怒。
她屏住呼吸,不讓自己因為頭腦不清醒而做出什麽失控的事,雙手卻控制不住的抖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伸出了一雙手按在了她的肩頭,将她攬到了自己的身邊。
蔚楠轉頭,看到是廠辦的李大姐。
李姐正一臉心疼的望着她。
然後,跟過來的會計大姐遞過了一塊兒幹淨的毛巾,還輕輕的幫她擦去了眼角的濕潤。
緊接着又有好些人走了過來,将蔚楠緊緊的護在了最中間。
蔚楠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她看不清這些人究竟是誰?
卻能夠感受到那一個個靠向自己的人所表達出的關切與善意。
似乎整個大辦公室的人都圍了過來。
蔚楠忽然就控制不住了,她的眼淚嘩嘩的往下流,哽咽的腿腳都沒了力氣。
李大姐用力的抱住了她,而會計大姐則一把推開了廠長辦公室大門!
“劉秘書,你厲害得很呢!蔚楠是我讓她過來找廠長的,有什麽火你朝我來!
這廠長辦公室啥時候還變成什麽重地,一般人不能進了?你這麽說,廠長知道嗎?!
劉秘書,說起來你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欺負這麽一個小姑娘你也好意思!”
會計大姐顯然在廠裏很有威望。
她這麽一通罵下來,那個劉秘書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連個屁都沒敢放。
不僅沒敢辯駁,還咬着牙,點頭哈腰的沖着會計大姐一個勁兒的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