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元瑾和薛元珍到了茶花園時,卻見顧老夫人的确沒有诓騙她們。大概也是真愛花之人,這冰天雪地的,各色茶花竟開得姹紫嫣紅,粉的粉白的白,細數下來,品種竟不下十個。
魏永侯府的婆子還拿了剪刀和籃子過來,笑道:“大小姐盡管剪一些吧,一會兒拿去放在屋中,添一些喜氣。”
元珍拿了剪刀便手癢癢,去挑好看的花苞剪了。
那婆子對元瑾使了個眼神,元瑾便明白她的意思,就對元珍說:“姐姐,我去那邊看看,仿佛有一株十八學士開得正好,你先剪着。”元珍只顧着剪花枝,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元瑾便跟着婆子,從茶花園中退了出來。
既然顧老夫人是要促成元珍和顧珩,那她還是退開比較好。
卻說本來顧老夫人是想讓薛元珍獨自在茶花園中剪花枝,才有意境,元瑾她們悄悄離開後,連個丫頭也沒留在院中。薛元珍正挑着好看的花剪,誰知卻來進來了個丫頭,對薛元珍屈了身道:“薛家大小姐,我們家顧老夫人要請您過去吩咐幾句話,您随我去正堂吧。”
薛元珍聽了有些遲疑:“當真是顧老夫人叫我?”
她覺得就算顧老夫人要叫她,也會派一個定國公府的丫頭過來,怎的派一個臉生的。
“正是呢,”這丫頭卻笑道,“二小姐她們已經過去了。”
薛元珍四下看看,果然沒看到元瑾她們,一時心慌,還以為元瑾她們是先得了信回去。因此也不再多想,收拾了東西,就匆匆地跟着這個臉生的丫頭回去了。
卻是在她走後不久,顧珩就被婆子領到茶花園外。
那婆子沒有多留,屈了身就立離開了。
顧珩在茶花園裏走了一圈,茶花都開得正盛,朵朵綴滿枝頭,卻并沒有見着人在裏面。他眉頭緊蹙。
叫他來茶花園一趟就罷了,竟也沒個人。這究竟是在做什麽?母親也是,辦事越來越不靠譜了。
罷了,反正他亦不想來的,沒人正好就能回去了。
Advertisement
顧珩便提步走出了茶花園。
不遠處就是泉眼。
那泉眼流出的是溫泉,流成了一個池子,旁種許多茶花。因為溫泉,這池上便煙波浩渺,泉眼旁邊的亭子也在霧氣彌漫中,缥缈得宛若仙境。
顧珩不覺地,便走到了亭子外。
霧氣被一縷縷吹散,亭中的情景隐約可見。
亭子裏似乎有人,而且還是個姑娘。她依靠欄杆而坐,伸手去掐了一朵粉邊的茶花來,送給她的丫頭。
那丫頭不知道說了什麽,她笑了起來。
笑的時候趴着欄杆,回頭望池子,煙波吹來,将她的身體籠罩。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卻讓顧珩心中猛地一跳。那般的動作和神态,實在是像極了她!
像極了他找了五年,無時無刻不魂牽夢萦的她。
顧珩深吸一口氣,生怕那是自己的幻覺,亦或是自己認錯了。連忙更加走近了一些,聽到了她們說話的聲音。
那姑娘側身在和她的丫頭閑談:“……你既習武,那可知這陶洛習武的故事。我看若能每日扛鼎,以月累進,必能練就一身好武藝……”
她的丫頭就說:“小姐您可別打趣奴婢了,這習武哪裏是一朝一夕的事,奴婢練跑路都不知道廢了多少雙布鞋了。”
聽到她說這話,顧珩渾身一震,她也曾和他說過這樣的話!依然是這樣的語調,又帶着一些慵懶:“你武功廢了怕什麽,可知道陶洛習武的故事。你若能每日扛鼎,以月累進,武藝便漸漸回來了……”
那時候的她看着他,笑眯眯的,宛如春日陽光。
是她,真的是她!
顧珩心中太過激動,卻是僵硬在原地,不敢再走近了。
他生怕自己走過去,發現不過是一場幻覺,一次夢境。而她驚擾了之後,這一切便都會消失了。
他想起與她初次見面的場景。
那年顧珩不過十九歲,跟着父親上戰場,卻遇到了鞑靼最為精銳的部隊。父親無力抵抗,幾乎是全軍覆沒。那時候他不僅失去了父親,還身受重傷。逃出三十裏外,終于才逃脫了追兵,倒在草野無人發現。
他躺了一天,四周一片空曠,連飛鳥都不經過。
終于到了第二日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有車轱辘的聲音壓過戈壁,有個人跳下了馬車,在這附近采盛開的馬蘭花。她一步步走近,正要采他旁邊那朵,突然發現他仰躺在地上,就連忙喊人:“小姐,您快過來看,這裏有個人,還穿着铠甲呢,好像還沒死!”
“哦?”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聽得出是個少女,“我記得前幾天,邊界似乎打過仗,可能是那時候逃出來的吧。”
“看戰甲好像是山西的軍隊,要不咱們把他擡回去吧……”她的丫頭有些猶豫說。
她卻說:“可我是偷跑出來玩的,擡個人回去,爹肯定會罵我。”她叫她的丫頭不要多管閑事,“……我來這裏一趟不容易,還是不要惹事了。”
丫頭有些不敢置信:“小姐,咱們見死不救?”
“對啊。”她的語氣卻很平靜,“再者那場戰役幾乎全軍覆沒,唯獨留這一個,誰知道是不是逃兵。”她有些不屑,“我為什麽要救一個逃兵?”
他聽到這裏,氣得發抖,若是他還有力氣,肯定會掐死她的。
他的軍隊全軍覆沒,父親戰死沙場,他好不容易撿回一條性命,她竟然還懷疑他是逃兵!
她的丫頭驚喜道:“小姐,他手指動了。我看還救得活呢!”随後又遲疑了一下,“小姐,他是不是被您氣的,又立刻不動了。”
“算了,我來看看吧。”她終于還是跳下了馬車,走到了他身邊半蹲下,只用了兩根手指頭,将他的戰甲翻了起來看。
“咦,似乎是刀傷。”她說,想了想,終于對丫頭道,“好吧,準你擡回去,但是不準他給我惹事!”
後來他問她,為何看到刀傷反而救了自己。她告訴他:“理由很簡單。有刀傷,就不會是逃兵。”
那是真正,在戰場上浴血厮殺過的将士。這樣的人,她不會見死不救。
他被安置到了一個廢棄的小院內,三天之後他才醒。睜開眼就看到眼前猩紅一片,只看得見大致的人,卻看臉、看字都是模糊的。她叫了大夫過來看,卻說不出是個什麽原因。
他那時候根本沒有感覺,父親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看不看得清楚,還有什麽要緊的。
她卻啧了一聲說:“你真是事多,這樣養好了傷恐怕也不能馬上離開。”
他氣得都懶得理她。
後來他發現,她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雖然抱怨,卻仍請人給他治。并且每天來看他。
那時候對他來說,世界的一切都是孤獨的,他無法走動,因為他根本看不清楚世界。他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不知道父親死後有沒有來找他。但是她每天都來,并且每天都跟他說話:“父親發現我去過邊界,把我的丫頭香芹都關起來了,我也只能到這裏來看看你。”她說,“香芹被關起來之前,叮囑我一定要照顧好你。你若死了,出來她會哭鼻子的。”
或者她又說:“你怎的動都不動,若早死便說一聲,我扔出去喂禿鷹,也免得浪費了……”
她說到這裏,顧珩終于,開口了:“……你能不能閉嘴?”
她有點吵,吵得他心裏煩悶。
她卻笑眯眯的:“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原來你會說話的!”
她不過是想逼他開口而已!顧珩被她折騰得完全沒了脾氣。
那時候他正處在失去父親,經歷戰場的血腥和失敗,人生毫無支撐的階段,他根本不想未來,也不想活。但正是有她在旁邊不停地說話,他其實才沒有完全封閉自己。
他以為自己是嫌她煩,其實是非常依賴她陪伴的。
他對她的态度在漸漸軟化,只是她問他是什麽名字和身世,他仍然沒有回答。她知道了倒是無妨,但他總得防着旁人,畢竟他現在宛如沒有爪牙的老虎,誰都能害死他。
但是他卻很想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他問:“你叫什麽?”
她說:“你不告訴我,卻指望我告訴你?哪裏有這麽好的事。”
“我不告訴你,是有因由的。”顧珩說,“你救了我,我會報答你的,你叫什麽?”
“還報答呢。”她笑了笑,“你快些好了離開,別再吃我的飯,便是報答了。”她也始終不肯告訴他名字。
但是終于有一日,她沒有來。
他第一次發現,世界如此寂靜。沒有人在他身邊說話,他又看不清楚,仿佛被整個世界抛棄了一樣。
她終于……沒有耐心了?厭煩了?
他在心裏不停地思考,質問自己。直到第三天,她終于出現,靠着門框說:“唉,跑出來越來越麻煩了。這實在是……”
她說到一半,突然被他抱住了。
她僵硬了,道:“你……你做什麽!”
他也不知道,內心被人抛棄的恐懼。好像,整個世界,都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等了三天,這三天,每一刻都更讓他更明白。原來她是如此的重要。
她說:“你放開……你這是耍流氓!”
他問:“你為什麽沒有來?”
她掙紮說:“我爹不要我出來……你快放開我!”
知道她不是因為厭倦了所以不來,顧珩終于放下心,他問:“你究竟叫什麽名字?”
“不告訴你!”
“你若不告訴我,我便不會放。”
他怎麽這樣耍無賴!她很是無語,但是根本掙脫不了成年男子的力量,只能告訴他:“我叫阿沅。”
阿沅,阿沅。他仔細地在舌尖呢喃了兩遍,問了她是哪個沅字,才放開了她。
她說:“我警告你,且你現在是個病秧子,我随時能找人進來殺你!”
“你今年多大了?”顧珩笑了笑問。
他突然萌生了想娶她的念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但這個念頭,卻讓他興奮,讓他重新燃起了生的意志。也許是,她從此就再也不能離開他了吧。
但她卻警惕起來,說:“你想做什麽?”
顧珩又是一笑,他低聲說:“阿沅,等我好了以後。你嫁給我如何?”
他身為魏永侯世子,也許回去之後,就已經變成了魏永侯爺。她嫁給他,是絕不會吃虧的。
“嫁……什麽嫁的!你整天在想什麽!”她一向聰明伶俐的人,居然有點結巴。最後趁他不注意的時候,踩了他一腳,然後跑了。
但是第二天,她又來了,那時候他正靠着屋檐下的廊柱曬太陽。他長得好看。雖然他現在面容落魄,胡子拉渣,還在邊疆被曬得很黑。但是他仍然好看。
“我的眼睛還沒有好。”他說,“看不清你是什麽樣子,你能告訴我嗎。”
“我長得極醜。”她幽幽地說,“那你還要娶我嗎?”
顧珩這十多年來,多得是被人愛慕,美與醜對他來說并不重要。但他仍然說:“若你太醜便罷了。”
她哼了一聲。
其實顧珩是知道她好看的,就算他看不清楚她的臉,卻也能感覺到她的神态,能觸及到她的肌膚。以及知道她纖秾合度,抱在懷裏柔若無骨。
他也知道,她其實是有些喜歡他的。否則何以每天都來。
“我想好起來。”顧珩說,“你能不能幫我?”
好起來之後,他可以回家,叫母親為他提親。不管她是什麽身世,是什麽容貌,他都會娶她。
她便開始積極地給他治眼睛,但是一直都沒有起效。她就略有些沮喪,說:“我很快要離開這裏了,你若再好不起來,我就真的不能來了。”
“你要回哪裏?”他有些緊張。
“家裏。父親說邊疆太危險,我該回去了。”但她始終沒告訴他,她的家是哪裏,父親又是誰。
後來每每想到這裏,顧珩最痛心之處莫過于,他從來不知道她的一個确切的信息。只知道她在山西,她的父親大概也是一個将士,但她身邊沒什麽人跟随。唯獨的一個丫頭,還只見過一次就被關起來了。
後來有一日,她真的再也沒有來。但是留下了足夠的銀子,給他治眼睛。
那一晚,他追出去空地十餘裏。直到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她在何處。天地蒼茫,他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不知道該去哪裏找。天空下起暴雨,他跌倒在泥濘的草地裏,就這麽過了一夜。
第二天起來時,他竟然就看得清楚東西了,眼前的那片猩紅,終于消散了。
顧珩最後去看大夫時,大夫告訴他:“心結需心結治。你原因別的郁結于心,目不能視。如今你郁結已散,自然能看見了。”
但其實顧珩覺得,并不是因為如此。
因為戰場厮殺,血流成河和父親的死。所以他眼前總是猩紅看不清。而如今能看清了,是因為他要去找她,他一定要找到她。
這眼疾,也是因她而好的。
後來顧珩在山西邊境花費了兩年,卻一點也沒有找到她的蹤跡。她似乎從未存在過,消失得幹幹淨淨。
他在邊疆建功立業,希望擴大自己的勢力,能因此發現她。
所以二十二歲這年,他立下赫赫戰功,甚至超過了他的祖父,成為最年輕的都督佥事。
而正因為如此,蕭太後反而看重了他。因他之前曾和丹陽縣主有婚約,便想他延續這個婚約,娶這個京城第一貴女,家族權勢已經大到可以威脅皇權的丹陽縣主。
當時,不管母親怎麽勸,如何告訴他,丹陽縣主是個何等美人,高貴的身份,錦衣玉食地長大。他都不喜歡,他想娶的只有她。那個山西邊境上,一個普通的小姑娘。
所以他抗旨不尊,以致後遭貶黜。再然後是他追随靖王,使蕭太後和蕭家的覆滅,丹陽縣主的死亡。他不必再娶丹陽縣主,而他也一直沒有找到她。
……
顧珩看着霧氣彌漫中她的身影。他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子,但是記得她說的話,記得她的神态,只有她才會給他這種感覺。才會讓他心中動搖。
他沒有再忍耐,幾步上了臺階。
涼亭外煙波浩渺,她聽到人來的腳步聲,笑着轉過頭。
就這麽一眼,顧珩就知道,她就是她!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難道母親找到的,要和他成親的人,正好就是她嗎!
他之前還差點不願意來,差點就錯過了她!
元瑾一看到他,先是皺了皺眉。“你……”
這男子身着玄色長袍,下巴瘦削,俊美得恍若天人,五官仿佛是最精湛的工匠雕刻出來的,無一不細膩完美。他不知為何緊緊地盯着她,嘴唇微動,目光之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阿沅。”他卻又走近了一步,問她,“你可是阿沅?”
元瑾聽到阿沅二字,心中亦是一震。
阿沅……
她有個小名為沅沅。只是這小名唯有太後、父親等人知道。而阿沅這名字,她只用過一次。
那是她十四歲那年,去父親的駐地游玩。救過一個陌生男子,給那個男子療傷。當初他追問她的名字不休,她只能告訴他,她叫阿沅。
只是這事年深久遠,她根本就不怎麽記得了。
現在,一聽到阿沅這個名字,她突然就又想了起來。
她仔細看他的臉,是的,雖然他與那個時候,已經判若兩人。但是輪廓的确是熟悉的。
依舊非常的好看。
“你……”元瑾嘴唇微動,是根本沒料到,她還會遇到這個人!她不禁問,“你是誰?”
他究竟是誰,為何會出現在魏永侯府!
看得出她神色中的震驚,顧珩嘴角更是出現一絲笑意。
太好了,她又出現在自己面前。并且,還是母親找來,要同他成親的。
他從沒有這樣的感謝命運!感謝母親為他四處尋找。他非常滿意這樣的安排。而她應該只是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不知道,當初她救的那個人,就是現在要和她成親的對象吧。
他告訴她,嘴角微帶一絲笑意說:“我是魏永侯爺,顧珩。”
聽到他的名字的那一刻,元瑾心中猛然一驚,臉色則迅速地蒼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