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今日起了風波,到夜間,各筒子樓加強防衛,所有居民都被禁止外出,灰色的樓宇之間,探照大燈開得更亮。
廣播裏循環播放着城邦的秩序法則,那機械女聲甜美可人,在夜間摻雜着點野貓叫聲,從每個黑暗的角落裏幽幽傳來,有一種非人的詭異感。
“禁止夜行。”
“禁止擅自出入筒子樓。”
“禁止逾越邊境線。”
“禁止私自生育。”
“禁止非法集會示威。”
“詩歌與文學是禁忌。”
“禁止相愛。”
夜風帶着腐朽的氣息灌進衣領,平日裏打瞌睡的城防官此時都強行打起精神來。
他們小聲地讨論着。
“福音這次的處理方法好像不太一樣啊,我原本以為應該會直接射殺的。”
“放在從前,任何時候有人搗亂都得是這樣的。我也是沒想到,這次竟然直接放人。”
“福音是不是升級了啊?這次處理得挺好呀,其實大家也就是想離開而已,放人走了就好了,誰還想鬧事?你看這幾棟樓,現在不是平靜得很嗎?”
“這幫下等愚民,他們當然只知道跑了。只要危險不在眼前,它就不是危險。剛離開廣場,這事兒就能忘幹淨。”
“但我總覺得這不像福音的做法。人一放行,誰還能找到兇手?而且這也太詭異了吧,你看到那個東西沒,那玩意兒不是人吧……”
“那也不用大驚小怪。肯定又是研究所搞出來的怪物,你看當初編號G也是這樣出來的啊。編號G嘛,就前兩天和恩蕭長官配上那個,聽說那還是比較正常的,至少表面上長得像個人。不過他到底有什麽特殊能力就不得而知了,誰還能知道我們這地底下到底藏了多少奇怪的東西?”
“我聽說他們不僅僅是對人做實驗,好像動物也有。”
“所以你明天說不定會見到什麽一層樓高的鳥兒,長了犄角獠牙的兔子什麽的。”
“得了吧,弄這玩意兒出來幹嗎?”
“誰知道,總有東西會誕生于意外嘛。”
此時巷道裏傳來重靴叩地的聲音,林默挎着步槍從陰影裏走出來,掃了多嘴的城防官一眼,說:“我替恩蕭長官傳達福音的最新命令,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今日廣場上關于屍體的事情任何居民不可再提起,有違反者一律擊殺。”
一衆城防官一扣靴,答道:“是!”
林默微一點頭,壓低帽檐離開,身上竟有點威勢。那城防官雖然心裏奇怪為什麽是副官傳令,卻也沒敢遲疑。
跟着恩蕭久了,林默學起來也像模像樣。他是副官,聽上去官職很高,但其實相當于恩蕭的私人秘書,不能與福音直接溝通。剛才他耳畔通訊儀響起的那一刻,自己也吓了一跳。
福音的聲音他沒聽過,原以為是一個威嚴神聖的男聲,沒想到是柔和年輕的,只不過缺乏情緒,與其說像機器,不如說像毫無感情的神。
林默擔心恩蕭,不知道福音為什麽會聯絡自己。此時思來想去,他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那就是恩蕭悍然抗命了。
因為受了罰所沒辦法工作,福音同時也對他降低了信用度,所以才會越過他,直接給林默下令。
林默心裏一陣冷。
他擡頭望着漆黑的夜空,那裏哪怕是一顆星星也沒有,燈光打過來,整座城仿佛沉在海底。城邦沒有明顯的季節分割,夜裏總是很冷,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天幕就那麽點兒,他從來沒有見過書上寫的夏蟬冬雪與山花爛漫,更沒見過浩瀚星河與長河落日。
林默偶爾也在懷疑,書上寫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福音是人造的東西,智能的頂點,然而它也因為太智能,太像人而顯得恐怖。
林默攏攏衣服,思忖之間他走入不遠處的002號筒子樓,即育兒所所在處。
這樓裏構造複雜卻也有序,從上到下一共六層,分別作為編號A至F的培養基地,這些屬于正常居民。越是高級的編號,雖然培養人數比較少,但是其工序越複雜,從基因配對到基因編輯,再到胚胎每一個月的培養,都有專員管理。特別是編號A的孩子們,由于各大家族各司其職,他們的後代必須具有某一方面的突出才能,所以胚胎的每個階段都需要通過射線、激素等進行人為幹預,耗費極大。
而相對起來,下級的編號只要簡單編輯就行,不需要在特定階段根據個體情況加入不同的激素。因此二號樓的下層缺乏專員,一臺臺巨型機器保存着無數試管,不同大小的胚胎在其中按時長成。
孩子們長成以後,會按編號進入智星的教室進行灌輸學習,有時也會交由他們基因來源的父親或母親其中一方撫養。但所謂“撫養”,也就是讓孩子們提前接觸他們将來要從事的職業而已。正常情況下,父母雙方之間未必認識彼此,而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感情似乎也缺了重要的一環。
林默行于并不算太寬敞的過道,儀器顯得擁擠,裏面的胚胎正在成形,暖黃的燈光從下往上照亮,冰冷的金屬儀器閃現黯淡的光澤。
頂樓的實驗室裏,一個女人着一身白大褂,栗色卷發披散,正面對着鋪滿一整面牆的電子屏幕,墨綠色的眼睛裏倒影着亮白的字母,手指靈活地在鍵盤上滾動。
白大褂肩部的布料方正挺立,顯得那背影尤其挺拔,又有點生人勿近的氣場。
衣服上面繡着A63字樣。
林默在後面垂首站立了好久,她都一直沉浸于工作,沒有意識到身後有人。
林默目光執着地黏在她身上,看着她柔軟卻又蓬松外擴的卷發,有些懼怕又有些想親近的念頭。
這是他母親,同時也是育兒所的所長,掌控着整個城邦的人口計劃與培育。
那個女人忙完,儀器一關,整個房間瞬間暗下來。她往後靠在轉椅的椅背上,一手捏着眉心。
林默看了她好久,眼裏閃過幾絲痛色,才說:“……母親。”
那女人動作一頓,随後站起身來,蹙眉說:“你叫我什麽?”
林默低頭說:“所長。我叫錯了,不好意思。”
她的母親是編號A,而他卻只是一個編號C,這就足夠說明他的出生有多不同尋常。他是母親親生的,并沒有經過基因編輯,也不是從試管裏面出來的。他是私生子,這在城邦是個禁忌。來的路上,廣播裏還在循環播放着“禁止私自生育”。他沒有流落到複樂園去,背後一定有他母親的暗中操作,但萬事總有代價,他從小就不能喚A63母親。
A63擡頭看着他,說:“阿默,從小教你的你都忘了?不要再叫我母親,你多大的人了,別再口不擇言。你這次來是有什麽事?”
“知道了。”林默失落道,“我就是想向您讨一些藥。”他猶豫一陣,然後在A63直白的目光裏終于開口,“您知不知道,福音給抗命的人什麽樣的懲罰?有沒有辦法能快些治好或者減輕痛苦?”
A63纖長的睫毛動了動,說:“福音不通過執行長官就直接懲罰人,那麽這個人只可能是執行長官本人了吧。”她笑起來,“恩蕭那小孩兒犯了什麽錯?”
“您能別問這個嗎?”林默說,“長官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A63端詳了林默一陣,然後冷笑一聲,嘲諷道:“這小孩兒真有本事啊,你和阿沉都樂意替他賣命。”
她從櫃子裏拿出幾盒藥,外用內服都有,扔給林默後說:“因為是最高執行官,他的權限比別人都高,這就需要接入特殊的程序。福音就是通過這個程序,利用他頸後的芯片懲罰他的,你們找不了醫官,就來找我,你倒是學聰明了。”她說,“其實也不是要命的懲罰,只要能退燒,緩解神經痛,這些就夠了。”
林默接過藥盒:“謝謝。”
A63見他站着不動,手從衣兜裏抽出來,輕輕摸了一下林默的頭,柔聲道:“藥我也給了,你快走吧,讓人看見不好。”
“您就那麽急着要趕我走啊。”林默自嘲地笑笑,然後轉身走出去兩步,又低聲道,“母親,我聽說哥哥死了,是真的嗎?”
A63送林默出了門,啪嗒一下關閉了房間裏所有的燈。她目光探入黑暗,仿佛在凝視遠方。
她緊緊抓着袖子,說:“是的,死了。”
林默:“為什麽不告訴我?”
“因為他……”A63猛地壓住喉嚨裏湧上來的悲痛,說,“他有他的命。我以為你們關系并沒有那麽好,就沒說。”
“可那是我哥哥啊。”林默道。
A63擡起眼睛,被眼紋拉長的眼角顯示出一絲嚴酷:“你看看這育兒所,大家都是一同出生的兄弟姐妹,誰死了補上就好,你們倆也一樣,為什麽你一定要知道他死了呢?”
林默頓覺窒息,像是心裏有一段發着光的履帶被斬斷了。
A63說:“整個世界都是這麽活過來的,你憑什麽和別人不一樣?”她嗓音發啞,“你們的出生已經夠特殊了,你讓我省點心,稍微像個正常人好嗎?”
“還有,你是不是從哪裏聽說了什麽謠言?不該懷疑的別懷疑,不該說的話別說。你要記得我給你們兄弟倆取的名字,”她一字一頓,“沉,默。”
林默讓這兩個字說得渾身發涼,像去冰水裏趟了一圈,終于死死凍住喉舌。
半晌,他近乎絕望地說:“保持沉默,安于現狀,明哲保身。即便那其實是不對的,是嗎?”
A63:“什麽是對的,什麽是不對的?沒人可以活得那麽恣意,現階段人類得以存活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你看到的這個城邦,那麽小的地方,要養活那麽多人,容易嗎?你要活,總得付出點代價。”
林默又步入來時那個狹窄的過道。一會兒不見,剛才看見的胚胎似乎又變了個樣子。
這一波嬰兒馬上就要補入死亡的人留下的空缺。城邦永遠不缺人力。
A63幽幽的嘆氣聲飄蕩在走廊裏,她順着摸過那些玻璃罩子,看着那些胚胎,眼裏有如一潭死水:“乖孩子,乖孩子,快快長大吧……都去看看你們美好的未來吧……”
林默把藥藏在衣服裏,于轉角處瞥過他的母親,眼裏似乎有怨。他抱着藥出門,熟練地躲過巡防的視線。
那兩盒藥的藥盒不知什麽時候被他的手臂壓扁了,紙盒上顯現出一道道溝壑,仿佛他心裏掙紮出來的痕跡。
“因為他殺了你哥哥”。凱茜說過。
黯淡的燈光底下,守夜的城防官舉槍互相玩鬧,嘴裏開着惡劣的玩笑。他想起很久以前,當他因為不小心搞砸了工作而被其他城防官辱罵的時候,他的恩蕭長官在人群裏遠遠看了他一眼,随手一指便把他挑走了。
就那麽一指,從此他不再是無名無姓的編號C0964。
可這知遇之恩,莫非只是為了掩蓋心虛?
正當那紙盒越來越皺的時候,A63的聲音久違地在通訊儀裏響起來,林默聽着有點陌生。
她說:“恩蕭是個好孩子,你要好好跟着他。”
林默為了避開巡防而繞了遠路,終于回到恩蕭辦公室的時候天已經有些蒙蒙亮了。那心思彎彎繞繞了一夜,終于繞開了黑暗,走到微光底下。
沉默是好的,最好心也落到海底沒有光照的地方去沉睡,這樣就不需要掙紮着看清真相。
他帶着點失職的愧疚,把藥放在恩蕭房間門口,想等太陽出來,他就敲門送藥。
按道理,恩蕭通常會因為工作熬夜或者通宵,正常情況下絕對不會在早六點以後才起床。然而他今天已經晚起了一個小時,并且這房間裏面的動靜還有點不同尋常。
林默好像聽見謝知行在說:“你給我把衣服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