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層雲漫卷,暴雨逐漸退去。
凄清月光爬進窗戶,恩蕭冷眼瞧着他那把銀色雕花的手槍,槍身沉重又冰涼,灑上了一層淡金色的月光。
就在剛才,這漂亮的殺人武器穿過層層雨幕向着一人開槍。
射的是麻醉槍,一擊命中。福音曾經誤判過G0067死亡,但那還不算真正的“死”,人員普查的時候會被發現。造就一個“死人”,需要制造一起“事故”,和一具“屍體”。
日前複樂園有個沒有編號的人死了,恩蕭正好拿他替謝知行。稍微做一點生物特征數據上的處理,可以騙過福音的眼睛。
盡管只是一針麻醉,但恩蕭那上好的槍法在最後一秒偏了一寸,險些失手。謝知行砰然倒地的樣子,好像硬生生砸在了恩蕭心口,有種微妙的痛惜感。
也許謝知行是一匹不該馴,也馴不服的狼狗。
“長官,人醒了。”林默通過通訊儀說。
恩蕭收回思緒,拂亮通訊儀,說:“帶他來見我。”
門外一陣鎖鏈響動,林默押着謝知行進來。
一番打鬥,他身上的衣服破損了,露出蒼白有型的手臂。
謝知行微垂着頭,額前碎發遮目,眼神掀起來刺着恩蕭。他擡手緩緩摩挲着嘴角淤青,笑了一下,說:“恩蕭,你夠狠。”
恩蕭打量他一會兒,轉而對林默說:“你把他扔牢房裏了?”
林默明顯一愣,半晌才低頭說:“是,長官。什麽都瞞不過您。”
恩蕭:“我讓你把他弄醒,你倒好,把人扔牢房裏?牢房裏面人員複雜,你明知道他狡猾,怎麽還敢放他進去?”
林默要申辯什麽,恩蕭卻直接揮退他,說:“以後不要再擅自行動。”
林默有些不甘地瞪了瞪謝知行,說:“是……可我也是為了你好啊,長官。”
恩蕭耐心地說:“林默,你做了我三年的副官,我知道你很忠心。但你首先要學會執行命令。”他問,“你把他放在哪個牢房?”
林默低頭道:“重犯1號。”
恩蕭目光一涼,重犯1號房裏其實只有一個人是重犯,其他都是掩人耳目的。但願謝知行不要和那個人有接觸。
“下去吧,林默。”恩蕭說。
這期間,謝知行的目光冷冰冰地一直落在恩蕭身上。雖一言不發,那目光卻已經把人剝皮抽筋,剖開來看了一遍又一遍。待林默出去,他才幽幽開口說:“你好手段啊,長官。”
恩蕭:“抓你,疏忽不得。”
謝知行擡起頭來,脖頸上那根長長的鎖鏈發出一陣響動。他摸了摸下巴,說:“你記得自己在複樂園裏幹了什麽嗎?”
恩蕭神情微動:“捉拿逃犯。”
“是,捉拿逃犯。”謝知行好像聽了笑話那樣仰頭笑了一陣,脊背都輕抽起來。
可他又一瞬間收了笑意,看向恩蕭,眼裏滿是輕蔑:“你是怎麽捉拿我的?恩蕭,在複樂園裏你可昏沉得很,怎麽轉眼就安排那麽多人來堵我,還背後給我一槍,你清醒得夠快啊。”
謝知行恨恨地逼近,一雙眼釘在恩蕭面上,說:“我是否有理由懷疑,你從最開始就清醒得很?”
他慢慢地擡起手,圈住恩蕭,撐在窗臺上,說:“長官,這手段可不光彩啊。”
恩蕭看着逼近的謝知行,眉頭輕蹙,說:“下藥的手段就很光彩了?”
“我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謝知行說,“不比你,落落光明的最高執行官,用的竟然是這種手段。”
“我不明白你說什麽。”恩蕭說,“可要多虧我清醒得早,要不然林默一個人可拿不住你。”
“你幹脆直接殺了我!”謝知行一拳捶上窗臺,“事先勾引,接着背後一槍算什麽?”
“什麽勾引?”恩蕭語氣一冷。
謝知行:“你說呢?”
“謝知行,放清醒點兒。”恩蕭避開他的視線,說,“G0067已經死了,我親手擊斃的。”
謝知行咬牙:“你抓我過來想怎麽樣?”
恩蕭一手按上謝知行胸口把他推開,兀自走到辦公桌邊,說:“你現在不是什麽G0067,你也不是謝知行。”
恩蕭說着,回身用力拽過謝知行的鎖鏈,說,“你想活,就得替我做事。”
鎖鏈響動,謝知行被拽得呼吸一緊,一掌拍在辦公桌上,穩住身形。兩人鼻息相觸,他那雙狹長的眼睛眯起:“我沒得選,是嗎?”
“是。我也不介意讓你真的去死。”恩蕭說。
四目相接,謝知行眼裏火星明滅,似有什麽短兵相接。拳頭握了又松,半晌,他竟是笑了:“好啊,我答應你,親愛的長官。”
這一句惡意滿滿,越說甜言蜜語越像把人在利齒之下碾磨幹淨,恩蕭心裏一寒。
天光漸亮,一寸一寸爬入房內,淡淡地掃亮恩蕭的側顏。他那眼光遮在長睫之下,情緒莫辨。
就那麽一瞬間,狼拿捏住了獵物的尾巴。謝知行心裏進一步确認了,恩蕭身上有太多的秘密,而且,他需要他。
“真要殺我,你可舍不得。”謝知行笑了笑,說。
“你也太會擡舉自己了。”恩蕭推開他,說,“你對誰都喜歡怎麽叫?”
謝知行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貼在胸口,沖他笑:“你對誰都喜歡用這招?”
那肌膚熾熱,恩蕭蹙眉,把手往回抽,說:“你到底在說什麽?”
“你不明白?那我只能誇誇你,”謝知行哂笑,說,“這方面很有天賦。”
謝知行手指撩了一下恩蕭眼角:“勾引人的天賦。明白了嗎?”
恩蕭心中微動,捏住他的手腕丢開:“我勾引到誰了,你嗎?”
“……”謝知行幹笑,“勾引我你還稍微嫩了點。”
他瞟了一眼恩蕭扣得嚴嚴實實的衣領,又說:“不過你要小心,頂着清純臉做下賤事兒,難免我哪天真的對你動手。”
恩蕭呼吸輕滞。半晌,他眼神一寒,說:“你別忘了,你從前是個逃犯,你現在是我手下的一條狗,忠不忠我不知道,但我勸你最好別太猖狂。”
恩蕭伸手在桌面上一撩,掀起一身制服,扔給謝知行,說:“穿得像樣點。”
謝知行冷哼,不和他廢話,接着衣服把自己身上的扣子一扯,脫下來扔到一邊。
他這動作太過于行雲流水,恩蕭還沒來得及移開視線,就看見了謝知行線條順暢,精雕細琢的腹肌。
那一瞬他腦海裏掀起一陣熱騰浪潮,突然憶起複樂園迷幻的燈光。那時他血管裏燒的全是酒精,謝知行目光灼灼,頸間紅光閃爍,像深埋地底的岩漿在翻湧。
恩蕭腦子裏跳動的場景比複樂園的燈光更迷幻,耳邊似乎穿插着呼吸聲,好像有人誰說過,要咬爛他……
恩蕭像被一鞭抽中,忽地起了一陣顫栗。
謝知行擡手一拉衣服,遮住裸露的上身。他斜眼觑着恩蕭,說:“好看嗎?”
恩蕭收回神思,薄唇緊抿:“誰要看你?”
亂潮過去,恩蕭再擡眼看向謝知行時,那目光清亮如一柸月光。那是他親自導演的謀殺,過程有些失控,但結局還是一樣,他套住了謝知行這匹狼犬。
恩蕭把鎖鏈解開,說:“走吧,巡查。”
城邦的公休日,筒子樓門禁松懈,街上行人很多,清冷寬闊的街道終于有了點人氣。
角落裏一窩一窩躲着幾十個流浪漢。這些人出生于體制之外,又不像凱茜那樣生了一張豔麗的臉,或者像大胡子那樣有高超的仿造證件的才能,進不了複樂園。他們只能像老鼠一樣終日游蕩在最陰暗隐蔽的街道上,一邊乞讨,一邊還要躲避城防官的搜查。
李煊的夫人拎着塑料籃子,裹着披肩,走到這陰影之下。李煊的死訊傳到她這裏,婦人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幾天下來,已生了許多白發。
那群流浪漢一見了她,就高興地咧起嘴來,沾滿黑灰的臉上露出一片不太幹淨的牙齒:“是您來了!”
李夫人眼角的皺紋加深了,笑起來的時候尤顯蒼老。她沖流浪漢說:“最近忙,忘了給你們帶東西,最近還好嗎?”
她從塑料籃子裏面掏出幾個合成罐頭,那群流浪漢還沒等她遞出來就已經撲過去,有些粗暴地抓住:“哎呦,餓死老子了!你再不來,我們屍體都發臭了!”
流浪漢身上帶來一陣惡臭,李夫人卻沒避開,白皙的手臂被他們争奪之間染上了污漬:“抱歉,我最近事情确實太多了。”
罐頭被流浪漢抛得上竄下跳,一口還沒吃到就被另一人搶走了。
李夫人說:“還有呢,別搶,會灑了的。”
她再掏出五個罐頭,那幫人狼吞虎咽地吃完,又看着李夫人,眼睛發亮:“還有嗎?”
李夫人攤手,讪笑道:“抱歉,最近只拿得出這麽多。”
李煊死了,分配給他們夫妻倆的資源券就少了一半,她一個人再拿不出多的。
流浪漢失落地舔了舔嘴角,人散了一波,留下來的道:“多虧了夫人照顧,我們這些弟兄才能活下去。這鬼地方禁止乞讨,我們又進不去複樂園,這不是完全不給人活路嘛!”
“夫人和李博士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我們大家都記得。”
“什麽再生父母,你知道你媽是誰嗎!”有人笑道。
“那就是親爹親媽!夫人和李博士比親爹親媽親多了!”
流浪漢裏面爆發出一陣其樂融融的笑聲。李夫人在其中笑得有些苦澀。
又有人問:“李博士怎麽樣?今天怎麽不見他?”
這一句戳了痛處,夫人眼睛一濕,平靜道:“唉,他忙!”
李煊的死因她很清楚,貝奇所長告知她死訊的那一天,特意交代了,喪屍的事不能外傳,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李煊亡故是個秘密,她不能透露口風,甚至不能哀悼李煊。
雖然貝奇沒有透露太多,但她直覺告訴她,李煊絕對不是因為想要出成果而擅自動用違禁藥品而出事的。李煊良善,膽小,功利心不可能強到這個地步。
她說要查,可是貝奇的态度卻異常強硬,一口咬定李煊是自己害死自己的,還給大家添了麻煩,城邦沒有怪罪,夫人就應該知足了。
流浪漢:“這破城邦怎麽那麽多屁事!忙得我們李博士都沒時間陪夫人過來了!”
“再不給我們李博士放假,夫人你跟我們說一聲,弟兄們雖然慫,但還是能抄起棍棒打爛他研究所!”
“沒錯!”幾十個人紛紛應和起來。
“謝謝,謝謝。”李夫人眼淚終于掉出來,她說,“老李他現在很好,聽到你們這麽說,他會高興的。”
李煊這人善良,生前沒少和夫人一同照料這些流浪漢,沒想到竟然産生了感情。
說着,角落裏堆積的幾根廢棄鋼管嘩啦一倒。
一個頭戴黑環的小孩跑出來,穿過這群流浪漢,氣喘地喊着:“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