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默跟在恩蕭身側,手上拉着一根沉重鐵鏈。謝知行懶散跟着他後面,那鐵鏈一聲一聲的輕響讓他覺得如芒在背。
黑暗底下,謝知行那琥珀色的眼睛也被染上黑色,中間迸着兩團熾火。他的呼吸似乎因為惱怒和忍耐而略顯粗重,一聲一聲,在夜晚寂靜無人的街道上輕輕飄着繞着,像下一秒就會張開血口撲過來的野狼。
林默擔心這鐵鏈子鎖不住謝知行,于是靠近恩蕭,光從齒縫裏悄悄擠出幾個字:“長官,不回城防所嗎?這可是個炸彈。”
“炸彈你揣好了。”恩蕭說。
林默撇嘴:“那好歹也關在城防所監獄啊,帶回您那裏不安全。”
恩蕭嘆一口氣:“關在研究所和關在城防所有什麽區別?既然都是關着,我還調他出來幹什麽?”他說,“林默,你還是多動動腦子。”
猜不透恩蕭的心思,林默臉一紅:“是,長官。”他小聲補一句,“您給的書我有在讀。”
“城邦的書也沒什麽好讀的。”恩蕭說,“看看就行。”
現在人都不讀紙質書,知識會根據個人編號進行匹配,直接輸入人腦。唯獨山茶花還有一間大藏書館,只可惜沒人重視,古舊的大門還需要用鑰匙來開,而那鑰匙早都不知所蹤,裏面的書很可能已經全部喂了老鼠。
恩蕭給林默那一本,是他幼時母親給他的。印刷的封皮早已掉色,幾度潮濕又風幹以後,泛黃書頁已經脆得不行。
封皮上的字依稀可見,是很久以前一個叫彌爾頓的人寫的。此人名不見經傳,全城邦沒一個知道他,寫的這本《失樂園》也就這麽一個孤本。
謝知行聽着前面兩人說話,心裏冷笑。
恩蕭對自己小情人還挺好,竟然連紙質書都給他找來看。
可是這林默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制服緊緊束着他的身子,好像把他整個人都縮小了;帽檐一遮,這人臉像個平板,一點記憶點都沒有。
所以恩蕭到底看上他哪點?
謝知行灼灼的目光燙傷了前面人的脖頸。
恩蕭眸光瞥過來:“你看什麽?”
林默也跟着轉過來:“別打主意,你跑不掉。”
謝知行嗤笑一下:“看你們一唱一和啊。”
恩蕭蹙了眉,林默看了一會,咕哝道:“神經病……”
空氣混濁又潮濕,混着點夜半的涼意,和研究室那股混雜着藥水的氣息不同,寒涼地順着鼻管鑽入,濕潤肺腑。
這股空氣前所未有地通暢,夾雜着情緒,如潮湧向胸口。他擡頭看了看天幕,可惜了,都是濃霧,一顆星星也沒有。恍惚間天幕似乎一閃,漏出一線光,轉瞬即逝。
謝知行定睛看了看,只當那是中心大樓頂端粗針放出的光。
恩蕭卻凝視看了一會,腳步放慢了。最近天上好像總有這樣的異象,像一顆流星劃過,又陡然消失。
林默順着他目光看過去,只見黑沉沉的天空,疑惑道:“長官在看什麽?”
恩蕭收回視線:“沒什麽。”
謝知行被一路領到恩蕭的私人住所。這是一間會客室,通常就是恩蕭加班的地方。
恩蕭擺手叫林默退下,然後把自己身上那件沾了夜露的風衣脫下,挂在衣架上,露出裏面的白袍來。
謝知行身上鎖鏈響動,掃了一眼桌前的軟沙發,自覺地坐了上去。
比研究室的硬水泥地板舒服多了。
恩蕭回過頭來看着他。
謝知行翹起二郎腿,手臂擱在沙發背上,全然忽視了這裏的主人是誰。他蹙眉兇狠道:“看什麽?”
恩蕭掃過他身上破舊的囚服,把黑風衣拿下來,順手扔給他:“換上。”
謝知行看都不看:“小了。”
恩蕭:“……”
氣氛僵持不下,恩蕭靜靜盯他一會兒,一擡手拂亮耳邊通訊儀:“林默,帶身制服過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謝知行,僵硬開口,“我的碼子再加大一個號。”
謝知行嘴角勾了一下,心裏有種莫名其妙的勝負欲得到了滿足。當他下一秒接觸到恩蕭寒涼目光時,卻又收了笑容。
別人把他像狗一樣鎖着,有什麽好笑的?
林默來時帶了一套城防官的藍黑色制服,細鏈從左胸拉到右胸,胸口別着城防所的金色徽章。
謝知行蹙眉:“我不替你們城防所做事。”
“你不是替我做事。”恩蕭說。
謝知行盯着恩蕭想了想,半晌笑了:“哦,我懂了。”他拽了拽脖子上的鎖鏈,“軟禁是吧?”
“算了,”他在沙發上挪了挪,“軟的總比硬的好。”
“換上衣服,”恩蕭說,“如果你不想進城防所大牢的話。”
林默送完衣服進來,謝知行手放在衣服上,隔了一秒才抽走,然後沖他笑了笑:“謝了啊。”
林默品出一股深深的惡意。
他準備退下,謝知行卻說:“不留下來嗎?你不怕我對你們長官不軌?”
林默莫名其妙地回頭,看看恩蕭:“長官,我需要留下來嗎?”
恩蕭揮手讓他下去。謝知行聳聳肩,一點沒為自己打擾別人“小情侶”的夜晚感到不好意思。
謝知行和恩蕭沉默對峙了一陣,然後不屑地拎起衣服看向他,指了指脖頸之間:“有這個在,我沒辦法換衣服。”
謝知行指的是連着頸間檢測儀的挂鈎,連着一條沉鐵鏈,另一端在恩蕭手裏。
“……麻煩。”恩蕭瞥着他頸間那靜靜閃爍紅燈,然後走過去把手放在檢測器上,輕微的電流聲過後,鎖鏈自動打開,重鐵悶聲砸在地毯上。
靠得近了,謝知行動了動脖頸,就在他頭頂的地方出聲:“多謝了,長官。”
恩蕭退開,謝知行的眸光一直追着他試探過來:“我是不是該誇你心大?讓你解開你就解開?”
“怎麽?”恩蕭的眼神淡然落在謝知行身上。那平靜底下,似乎掀着一層穿不透的薄霧,底下藏着的是傲慢。
“家犬……”謝知行下颌動了動,“也是能咬斷主人喉嚨的。”
恩蕭淡漠地偏了偏頭,不經意露出光滑的頸子:“你大可以試試。”
“……”謝知行盯着那朦胧燈光之下籠了一層絨光的嫩白頸子,心裏仿佛被什麽東西細細密密地輕撓了一下,竟當真有些想張嘴咬上去。
他移開視線,說:“可我是個好囚犯,不會趁此襲擊長官的。”
“你最好是。”恩蕭說。
謝知行換上制服,踢開地上的鎖鏈,看着恩蕭的眼神透露出一絲陰狠。
這條鎖鏈,總有一天他要套在恩蕭的脖子上,套在整個城邦的脖子上。那些傷害過他的,他都要十倍、百倍地奉還。
此二人對峙,燈光底下飄着點細微的呼吸和衣料摩挲的聲音。無言之中,恩蕭瞥了一眼穿制服的謝知行,身材高挑挺拔,下巴方正,眉骨高聳,寬肩窄腰。如果不看衣服,他大概會比恩蕭更像一個長官。
恩蕭知道自己從小就長了一張完全沒有攻擊性的臉,為了彌補外表的不足,他只能靠冷言冷語和狠戾作風來增加威勢。但他偶爾還是會聽到居民們叫他天使。
他深知自己渾身上下沒有哪一點配得上“天使”這個詞,他甚至有些痛恨這個混名。
如果他的天使,他就能拯救世人,他就不會眼睜睜看着血流成河,看着人被撕成碎片,殘肢像暴雨一樣落下來。如果他是天使,那麽他将飲血而生,翅膀将如殘陽緋紅。
城邦已然步入深夜,再過一會就是拂曉,除了探燈以外,恩蕭這間會客室的燈似乎是唯一一點光源,在這漆黑的夜幕上燙開一個洞。
謝知行不知道什麽時候靠着沙發睡着的,醒時不見恩蕭,光自己身上蓋了件衣服。
就是昨晚恩蕭扔給他,然後被他踩在腳下的那件,上面還留着兩個鞋印。
“……”謝知行濃眉微蹙,擡手把衣服挑到一邊。
會客室門口傳來一聲輕響,謝知行斜過眼梢一看,來人是林默。
林默見了他,臉上不帶一點客氣,兀自将一疊文件放在恩蕭桌上。文件夾外面有指紋鎖,非恩蕭本人打不開。
林默瞥了謝知行一眼,只覺得這人渾身是怪,似乎是在地下關久了怕光,看人時總是無意識微眯着眼。那眼底光亮,犀利如刃,目光落在人身上,盡是威勢。
林默走到門口卻又從包裏掏出一個罐頭來,扔給謝知行:“你今天的食物。”他咕哝着,“要不是長官安排,我真想把你餓死。”
昨晚逃出去的編號G太多,嚴重擾亂城邦治安,林默帶人忙了一整個通宵,正愁沒地方撒氣。
“你們長官人呢?”謝知行瞥了一眼罐頭,問。
“無可奉告!”林默說。
謝知行低頭,修長手指擺弄着那罐頭。城邦批量生産的能量罐頭,主要成分是蔬菜、澱粉和濃縮營養液,吃一個頂一天。為了滿足個性化需求,這些罐頭也分了口味,麻辣、奧爾良、甜味、三鮮,致力于模仿城邦封禁之前前代人類的口味。
前人類的東西,當前的自然環境和極其有限的土地是已經沒有能力大量培育了,少部分資源已經給了最上層。其他人最多只能已這樣的方式來安慰自己,好像剛開始禁欲卻又受不住誘惑,四處尋找替代物的苦修士。
但恩蕭給他這個是原味的,換句話說,就是沒什麽好滋味,細細品還微微透着一股合成營養液的怪味,像石油一樣。
看來恩蕭還真的挺禁欲。
謝知行調侃林默:“你那麽聽他的話?”
林默觑着他,微昂着頭,眼神驕傲又不屑:“服從上級命令是軍人的職責。”
“哦,那恩蕭聽誰的命令?”
“聽從總指揮室的命令。”
謝知行嗤笑:“那破機器的命令?”
“你!”林默暴呵,“你怎麽能這麽侮辱福音?”
“福音?”謝知行扯着嘴角,把罐頭扔朝一邊,“還不是人造的東西,怎麽到頭來人還要聽它的?不蠢嗎。”
“謝知行你別瞎說!”林默氣得抖,面色漲紅,伸手摸槍。
“喲,別激動啊。”謝知行笑笑地舉手,“我們編號G沒受過你們這種高等教育,不值得跟我們生氣。”
林默:“你最好別有下次!城防所大牢有的是辦法招待!”
謝知行見林默收了槍,又問:“你們長官,是不是基因有缺陷?”
“怎麽可能!”林默說,“他那麽優秀,哪裏像有缺陷的樣子?配比到你就是系統抽風!”
謝知行在這對“小情侶”裏面橫叉一腳,聽了這話也不惱:“真的嗎?你跟他這種關系,就沒發現什麽異常?比如他特別怕什麽東西?”
林默:“哪種關系?”
“我也說不好你們這個算什麽。”謝知行說,“肉體關系?”
林默愣了一秒,臉色漲紅:“你胡說!你別污蔑他!”
這回輪到謝知行錯愕:“你們不是?”
林默:“是什麽是啊!那是只有你們這些下等人才會想的事,長官他不需要!”
“……哦。”謝知行莫名其妙地覺得心裏舒暢了一點。但無論如何,恩蕭懷表下的人就是林默,如果他們沒那層關系,那難道是恩蕭單相思?
這竟然……有點純情。
“城邦的最高執行官不需要任何人的欲望。他必定無所畏懼。”林默正色道,“只能無所畏懼。”
謝知行笑了,胸腔帶起一陣震顫:“那真可憐。”
“輪不到你說。”林默看他不可救藥,轉身摔門而去。
林默走後,會客室裏只剩謝知行一人,餘光裏微光一閃,左手邊的灰白牆壁逐漸透明,露出了落地窗外的景色。晨光熹微,鵝黃霧氣氤氲中盤起一群飛鳥。這群鳥滑翔至天際,低飛入樓房之間。
謝知行覺得城邦是個大鐵籠,明明天幕無限廣闊,所有居民卻都囿于有限的境地之下。
會客室的角落裏有一扇木制房門,漆着白漆,黃銅雕花把手上有微型掃描儀,估計是恩蕭自己的房間。
謝知行的視線一掠而過,沒有産生絲毫興趣。
片刻後,他腦子裏挂念起李煊,眼神飄至辦公桌。恩蕭說李煊消失在他房間裏,這背後必有蹊跷。桌上散着幾份沒有加密的文件,他起身過去一看。
這一看,謝知行濃眉又緊蹙。
那幾份文件和李博士沒有任何關系,背景映着淡紅色的基因庫标志——蘋果與毒蛇。文件上白紙黑字寫着的是二次配比結果确認書。居民A010與居民G0067,二次配比成功,配比度,96.7%。
謝知行把那文件随手一揉,抛進垃圾桶。
什麽狗屁配比度,他一句都不信。
他心裏兩浪潮打來打去,攪得心煩意亂。他明知道基因庫不可能出錯,他和恩蕭看上去天上地下,但确實就是匹配成功了。
他心裏似乎翻滾起一種強烈的情緒,又反感又刺激,像個滾足的雪球壓下來。他所有的苦難幾乎都來自A開頭的這幫人,而基因庫這一配比結果卻告訴他,和他最配的還是那個A開頭的人。
謝知行擡眼盯着通往恩蕭房間的那扇門,目光灼灼,似憤怒又似探究。
他要進去看看,看看這個最高執行官究竟有什麽問題,那雙漠然的藍眼睛底下究竟醞釀着怎樣的漩渦。
頸間檢測儀紅光閃爍的頻率随着心跳加快,他無聲無息走過去,把手搭上門把手。
雕花把手上閃現一點微光,機關一動,轉出一只眼睛來。
那眼睛沖他眨了一眨,謝知行敏捷地要退開,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的面容映照在那透亮的眼睛裏,咔嚓一聲,門把手不知道從哪裏播報出聲:“非法闖入者形象已存檔。”
謝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