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邊的雲(二)
蘇瑞州還記得那個深夜,年邁的岳母打來電話告知他,養女晚上十點多還未回來,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剛好在昆山出差,當即叫了司機趕回了姑蘇城。
冉文雪在北京出差,蘇瑞州并未驚動前妻,托了認識的朋友和蘇家的人連夜尋找。
據岳母劉雲說,她周五放學後就會去數學老師家裏補習,一般八點多就該到家的,可是眼下到現在還沒有消息,打她的手機也一直顯示無信號。
那一天下的雨很大,蘇瑞州帶着人沿着她下課回家的路一路尋找着,最終在漆黑的巷子裏,找到了她。
她昏倒在路邊,泥水飛濺在她的校服裙擺上,淋了半夜的雨,她的嘴唇毫無血色,而她的身邊,倒着一個鮮血淋漓的男人。
……
從那之後,冉祈就變了很多,如果說她剛被領養的時候還只是過分乖巧,那麽那件事之後,連蘇瑞州都很擔心她的精神狀況。
因為那件事,她在學校裏承受着過分的風言風語和同學的冷嘲熱諷,回家卻不敢對冉家老人表露半分。
後來是蘇瑞州有一次帶着蘇佳葉回去出差,路過她的學校蘇佳葉要進去看看她有沒有什麽需要的,卻看到她在被一群女孩子潑沙子。
她們一邊潑還一邊罵她“紅顏禍水”和“狐貍精”這樣的話語。
蘇佳葉當時就暴怒地沖了上去,蘇瑞州也鐵青着臉,讓助理叫來了主任和校長,嚴肅地處理了這件事,可是在走出校長室的時候,他回過頭想安慰安慰養女,卻看到她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麻木、冷靜、沉默。
蘇瑞州耐着性子拍拍她的額頭,盡可能地不讓自己吓到她,輕聲問她:“冉冉,遇到這種事情不是你的錯,可是為什麽不和爺爺奶奶還有姐姐說呢?”
在學校裏受到了那樣的折磨、那樣的排擠,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說呢?為什麽不告訴我們,讓我們幫你解決為你撐腰呢?
我們難道不是你的家人嗎?
蘇瑞州至今都記得,她擡起眼睛,那雙很久之前他看起來靈動活潑的眸子裏一片死寂。
她說:“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蘇瑞州那一瞬間無法形容自己的內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擊中,狠狠地撕扯着。
是怎樣的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才會覺得自己的存在對別人而言就是一個麻煩啊?
那個被交到他們手上的時候還鮮活元氣的少女,怎麽會,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啊?
蘇瑞州看着她那雙和她的父親相似到極點的眼眸,按住了想說些什麽的蘇佳葉:“你帶她回去,讓她好好休息,我去處理一下事情。”
那天下午的後來,蘇瑞州返回了校長室,替她辦理了轉學手續。
雖然校長極力挽留并承諾一定會嚴肅處理這類的校園暴力事件,但是那個中年男人還是冷着臉,一步也不肯退讓。
……
冉祈一直到回家的路上,還在思考着蘇瑞州的話,蘇瑞州建議她暑假和蘇佳葉兩個人一起出去玩一圈散散心,不要參加國樂獎的比賽。
冉祈當時就拒絕了他,卻被蘇瑞州打斷:“你不要急着拒絕我冉冉,回去再好好考慮一下,你不是一個機器,你應該要好好地享受作為一個少女的快樂,彈琴和比賽不應該是你生活的全部。”
男人和善地笑笑,朝她眨眨眼:“如果你願意去,我去和你媽媽說;如果你不願意去,也沒關系,我會回來看你的比賽的,給你加油。”
冉祈開始仔細地思考這個問題。
她回顧了轉來一中的這幾個月。
她遇到了可愛活潑的小同桌,遇到了小身體大能量的社長遲意,遇到了刀子嘴豆腐心的向威,還遇到了…
顧雲起。
你有沒有遇到過一個人,只要一想到他,就好像燃起了全部的勇氣。
所以剛剛,冉祈看着面前溫和真誠的長輩,堅定地回答他:“我一定會加油比賽的,如果有時間,歡迎您來看我的比賽。”
她擡起頭時的目光讓蘇瑞州有一種“終于”的感覺,女孩閃爍着眼眸,說道:“我想好了叔叔,我去參加比賽,我想贏,不是因為我只能做好這件事,是因為…我真的喜歡彈琴。”
從此以後,只因為熱愛。
那一天的蘇瑞州離開時表情頗為欣慰,十分爽快地又遞給了蘇佳葉兩張卡,以示獎勵她教妹有方。
……
冉祈和蘇佳葉到家已經很晚了,又遇到冉文雪來電,說了好一會話,等到今天的一切都結束,已經快要十一點。
冉祈這才有空拿出手機,一劃開除了看到徐星語發來的賽況直播,沒有別的消息。
七班最終還是憑借着顧雲起變身賽亞人晉級了決賽。
冉祈和徐星語聊了幾句互道了晚安,就退出了聊天框,不由自主地、她的手來到了一個人的聊天框前。
他們之間的聊天還停留在上一次顧雲起給她分享了一首歌,冉祈聽完之後回了他一個“不好聽”,顧大少爺就把這首歌設置成了自己的空間背景音樂。
小氣得很,幼稚得很。
冉祈想了想他今天白天的樣子就有點想笑,勾着唇角,思索片刻,主動打起了字。
“你今天生氣了嗎?”
顧雲起不知道在忙些什麽,一直沒有回信息。
蘇佳葉走進冉祈房間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女孩坐在床邊,唇角輕輕的勾起,眉眼溫柔純淨,看着手機屏幕的眼神有些忐忑和甜蜜,整個人散發着柔和的氣息。
饒是蘇佳葉,也被這樣的景象晃花了眼,讓她也在一瞬間,回想起了從前。
那一天她把冉祈從學校裏帶回去,留下蘇瑞州處理她的手續問題,一路上她的小妹妹抱着書包什麽都不說,眼皮耷拉着,眼睛裏一點光都沒有。
蘇佳葉覺得好心疼,她和這個被領養回來的妹妹相處的時間很少,在沒有離開姑蘇城出來讀大學的時候,只有冉文雪回來的周末才會一起吃飯。
從前那個時候的冉祈只是有些內向怕生,需要她拉着她的手才會自在一些,但是至少是個提到喜歡的人和事眼睛會發光的小女孩,她問的每個問題都會脆生生的回答。
——而不是像現在一樣,了無生氣,好像下一秒,就可以追随她的信仰離開這個糟糕透頂讓她大失所望艱難茍活的世界。
……
蘇佳葉在門口平複了一下心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才笑嘻嘻地走進來:“我給你把今天買的東西拿來啦!”
冉祈按滅了手機,擡起頭,看着蘇佳葉,乖巧的答道:“謝謝姐姐。”
蘇佳葉把她從床邊拉起來,把今天收獲的好東西一一拆開包裝在床上攤開,叽叽喳喳地說着:“這個包!你以後周末出去玩的時候背,裝裝随身用的東西!還有這個雙肩包!做書包都行的!還有這條裙子!我覺得顏色很襯你的膚色哎,我也買了一條,下次一起穿出去逛街好不好…”
冉祈有些無奈的看她把那堆東西拿起來又放下,只能一連串地應道:“好的呀,我知道啦,可是我平時都穿校服背書包,周末的時候我會拿出來穿的呀。”
蘇佳葉看着妹妹直嘆氣:“你都不愛出去玩的!我看你一個月也就出去一次,這樣不行的,你要多出去和朋友聚一聚呀,不然學傻了怎麽辦?”
冉祈平日裏确實是不怎麽往外跑,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悶在房間裏練琴,蘇佳葉每次看到了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冉祈只能歪着頭對她解釋道:“過幾天就是畢業晚會了,我的社團有節目,所以要多在家練習呀…再說了,暑假一開始就是國樂獎的比賽了,我要努力呀…”
蘇佳葉恨鐵不成鋼地敲着妹妹的腦袋:“你怎麽都學不會偷懶的啊!”
冉祈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是不會想要偷懶的呀。”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裏閃爍的光,是蘇佳葉曾經熟悉到極點的星星點點,就好像,盛滿了她全部的熱愛。
蘇佳葉難得溫柔地将妹妹攬到懷裏,看着一整面牆上挂着的琴,轉移話題:“對啦,上次就看到你又帶了兩把琴來,這些琴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嗎?”
冉祈的房間裏和冉文雪的書房裏一樣,一整面牆上都整齊地挂着樂器,冉祈的房間裏,琴是按照從大到小排列的。
冉祈被姐姐問到了,于是站起身,走到最小最不起眼的那把琴跟前:“這是我學琴之後的第一把琴,大的琴我抱不動,師傅和…我爸爸,找廠家給我定做的…”
蘇佳葉也走過去,好奇地拎起了這把琴,發現确實比普通的琴輕很多小很多,怪可愛的:“那你把它帶來幹嘛?”
冉祈笑笑,把這把琴挂回了牆上:“《霸王卸甲》這首曲子…你不記得啦?練起來很傷琴的,這把小琵琶用到的時候不多,索性專門用來練這首曲子。”
蘇佳葉了然,目光轉到挂在牆面最右側的那把琴上:那是一把名品的琵琶,蘇佳葉依稀記得,這把琴曾經在拍賣行被拍出了五百萬的高價。
白玉石雕出的牡丹,每一個品項都是極致的端莊典雅,一寸木一寸香,在這把琴上彈出的每個音都是天籁。
這是——冉文濤先生的遺物。
冉祈也注意到了蘇佳葉的目光,她走過去,摘下了那把琴,看向姐姐:“一般只有登臺演出的時候我才會帶這把琴,今天給你彈一曲,姐姐想聽什麽?”
蘇佳葉點了一曲《月兒高》。
冉祈習慣性地架起了琴譜,卻是一頁都沒有翻動過,因為那本琴譜上的每一首曲子她都爛熟于心,一個音符都不帶錯的。
她閉上眼,撥動了起了琴弦。
其實每一把琴發出的聲音,細細品來都不是一樣的,對于每一個演奏者來說,她們的琴,都是她們的摯友,是陪伴她們南來北往的戰友。
對于冉祈來說,她有很多把琴,每一把的音律韻味各不相同,唯獨這一把意義不同。
這是她爸爸的遺物。
她在每一個重要的場合的表演,都會用這把琴演奏,因為就好像,對着她的爸爸演奏一樣。
只是,那個男人再也不能煮上一壺茶,聽着幼女青澀的琴技喝完手中的茶,然後溫和地笑笑,誇贊道:“我們寶寶彈得真好呀。”
那是她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