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5.這一夜 變成人時在想什麽? (1)
鐘傅璟在睡夢中, 夢見一番光怪陸離的畫面。
一會兒是朱鴻槐哭訴老臣冤枉,一會兒是雲太師磕頭感激他手刃兇手。遠處,朝廷臣子跪成一排, 捂臉哭泣。他以為自己回到了送別太師的那天, 他站在高處, 看到很遠的地方煙霧缭繞。他的懷裏本該抱着小白兔,可他低下頭, 懷裏空空如也。
他的小白兔呢?!
鐘傅璟茫然四顧, 到處尋找, 卻不見小白兔的身影。
心頭瞬間湧出焦急, 萦繞着讓他無法呼吸。
鐘傅璟倏地驚醒, 喘着氣,心想會做這種夢,莫非是因為傷口太疼了。
身上的刀傷, 他實屬無奈。
想不到宰相的打手,每一個身手不凡。他已經帶上充足的手下, 局面還是異常艱難。他對上那些亡命之徒,挨上一刀都算走運。那些人不要命地向他撲來, 若非幾個影衛抵擋,身上起碼得多生出五六個刀口。
現在傷口疼這麽久, 倒也疼習慣,疼麻了……
可他也沒想到, 睡了一覺,不止是左手疼麻了, 右手也麻了。
鐘傅璟動了動,震驚地發現,他的右手抽不回來了。
窗外, 一陣清風吹開窗紗。
連廊上挂着的燈籠輕輕晃動,燭光随之照進來,落在龍床上。
鐘傅璟低頭看去,隐隐夜色中,有個人睡在他身邊。
那人散着長發,就枕在他的手臂上,全身蜷縮起,隐約間像是只兔子的模樣……
他是皇帝,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可他從來沒見過這種事。
豈能有人潛到他的身邊,竟無人知曉?連他本人都沒察覺?!
而且,他的小白兔呢?!
小白兔雲珺,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
其他的小兔子,餓了就要吃,困了就得睡,不會像他這樣,明明累得要命,卻強撐着不睡覺。
一回兩回,讓雲珺撐了過來,再多一回,哪裏還撐得下去。
尤其是皇帝的龍床又軟又暖和,比他兔子窩的軟墊還要舒服。
雲珺睡意上來,竟然擋也擋不住。
什麽要注意白茯,什麽要趁着皇帝醒來前離開,這些想法統統抛到腦後。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感覺有人在“扯”他的腦袋。
唔……雲珺忍不住想,他就再睡一會兒,就一會兒……他馬上就醒……馬上就……
他戀戀不舍地從睡意中清醒過來,抽出墊在腦袋下的小爪子,慢慢揉了揉臉……
陌生的觸感讓他一個激靈,再睜開眼,昏暗中他看到了一雙手,是一雙人手。
他猛地坐起身,那雙毛茸茸的兔爪子呢?!
窗外模糊的燈光照耀下,他看到的是屬于自己的那雙手。
細長的手指,幹淨的指甲,手背處的青筋有些凸起,再往上,光潔的手臂,渾身上下□□……
他看着屬于自己的,熟悉的身體,竟不是原來那只小白兔。
這怎麽回事?
難道……他回到府中了?
其實沒有什麽大火?他也沒有死?他的家人都還在?他……
他眼角瞥見一道寒光,一個冰冷的物件抵在他的脖子上。
身後,來自鐘傅璟的聲音。
鐘傅璟:“你是何人?!”
雲珺回過神,原來不是他夢醒,他還在皇宮,身邊正是皇帝……
就在這短短一瞬間,雲珺意識到發生了一件極其不可思議的事。
他變回人了!
鐘傅璟冷厲的聲音壓迫而來,“朕在問你話!你為何還、還不穿衣服!”
雲珺哪兒知道!他倏地害羞起來,下意識抱住龍床上柔軟的雲錦緞被,遮住下半身。
他面向皇帝,才發現自己脖子上的,是一柄匕首。
鐘傅璟對面前這人的态度,感到些許憤怒。
他稍用點力,刀刃便抵在喉結上,再往前近一些,必然要血濺當場。
“皇、皇上……”——你聽我解釋。
可雲珺好久沒有開口說話,才剛說兩個字,就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他連忙捂住嘴,往後躲開,輕輕咳了兩下。
鐘傅璟下意識以為他要拿兇器,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反手用力将他壓在床上。
可他有些驚訝,面前這個人,怎看都該是成年人,卻輕得一只手都能拽起來……
鐘傅璟捏緊匕首,頂在對方的下颌,心裏越發奇怪,他沒有反抗,身上更加沒有兇器。
而雲珺只覺一陣頭暈眼花,等睜開眼,鐘傅璟的臉近在咫尺,帶着怒意。
鐘傅璟壓着他的雙手,彎下腰來,鼻尖幾乎要觸碰到了他。
鐘傅璟依舊盯着他,“你到底是誰?”
雲珺小聲道:“說、說出來你應該不會信……”
連他自己都不信。
可這極其渺茫的可能,剛好發生在他的身上。
雲珺說:“我是你、你的那只小白兔……”
他說了出來,不僅覺得皇帝不會信,他自己也覺得挺羞恥的。
誰會相信,兔子大變活人這種稀奇古怪的事?!
鐘傅璟更是用力地摁住他的手腕,“敢诓朕?!”
雲珺吃痛地喊了一聲,瞬間眼眶泛出紅色,“我沒、是真的……”
窗外,交班的宮人給燈籠換上根新蠟燭,明亮的燭光照了進來,落在雲珺的身上。
見他一臉驚恐……又害羞。
白皙的膚色下,冒出的血色從臉頰蔓延到脖頸,再到肩頭。
而鐘傅璟和他之間,只隔着一層薄薄的被子。
雲珺還沒被人這麽對待過,雙手被皇帝壓得生疼。
他着急忙慌地解釋:“是真的!皇上,我真的是那只兔子……之前我是不小心,在床上睡着了……”
雲珺哪能想到,自己能睡得那麽熟。
他心裏着急萬分,皇帝要了他的命倒也算了,反正他也是死過一次的人。
可皇帝不能不信他呀!他真的就是那只兔子!
見鐘傅璟眉頭越皺越緊,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雲珺更是慌張。
為了讓皇帝相信自己,雲珺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雲珺慌忙說:“皇上,你曾對我說過,你是孤家寡人,找不到人說話,發牢騷……你還說,還說你要找一個心愛的人,你只想與這人一起相守一生……”
鐘傅璟聽到這話,着實一愣。
這話他就連老師桂清遙都沒有說過,一直藏在心裏。
他也确實只對小白兔說過這番話。
面前這個陌生的男人,難道……他真的是小白兔?
鐘傅璟從懷疑變成困惑,打量了身下之人好一會兒。
鐘傅璟略略挪開匕首,問:“你還知道什麽?”
雲珺絞盡腦汁,便想到什麽說什麽,“你……你說我是仙兔……要我保佑、保佑你,成功抓住宰相……”
還有很多很多……可是雲珺一下子都想不起來了。
他所有的念頭,就是要皇帝相信,他就是那只小白兔呀!
慢慢地,皇帝直起腰,也收回匕首。
鐘傅璟匪夷所思地看向他。
雲珺尴尬地撐坐起身來,将被子往自己身上拉緊了些。
“小白兔?”鐘傅璟突然喊了他一聲。
“啊?”雲珺露出茫然。
匕首在鐘傅璟的甩出個花來,塞回了枕頭下。
雲珺瞥了一眼,心說不虧是皇帝,枕頭地下藏匕首,倒也能睡得着。
而皇帝還在打量着面前這個人。
剛才,鐘傅璟一度懷疑,這人可能是為了宰相,來刺殺自己。
但沒有殺手會見到人不動手,還□□地躺在目标的身邊。
盡管眼前的事情再怎麽莫名其妙無法理解,鐘傅璟好像也只能接受這個現實。
他放松下來,捂住自己受傷的手臂。
見皇帝臉上浮現出疼痛,雲珺心裏也跟着着急。
明明自己還受着傷,可剛才的動作那麽麻利,那麽不管不顧,讓人絲毫看不出他是個傷者。
可傷口擺在那裏,怎麽可能不疼呢!
雲珺正要關心皇帝的傷勢,忽然間,他感覺背後一陣寒意襲來。
未等他回頭,身後的窗戶被徹底吹開,一道黑影閃身而入,随之冷光緊随其後。
他都沒有搞明白怎麽回事,耳邊突然響起皇帝急切的聲音。
鐘傅璟:“住手!”
那黑影的動作一頓,在空中轉了個圈,但來不及收勢,臨半空中,踹了雲珺一腳。
突如其來的一腳,盡管踹得不重,像是臨空把雲珺當成墊腳的,還是把雲珺踹翻在床。
雲珺聽到鐘傅璟在身旁低聲怒吼,不等他反應過來,被子遮面而來,從頭捂到腳,将他蓋得嚴嚴實實。
而鐘傅璟擡手擋在前面。
“夜織!”鐘傅璟語氣嚴肅,“不準聲張!”
方夜織也相當納悶,不知道床上這人是誰,更不明白皇帝為何要回護他。
可他對皇帝唯命是從,這時候也只能把疑惑藏在肚子裏。
長劍甩到身後,方夜織站在一邊。
可能是剛才的動作牽動了傷口,鐘傅璟忍不住龇牙咧嘴,手臂微微有些顫抖,一時也沒能開口。
方夜織見狀,慌忙詢問要不要去請禦醫。
鐘傅璟擺手,只是眼前的局面有些混亂,他解釋不清。
況且,他自己還需要一個解釋。
未免以後麻煩,鐘傅璟咬牙道:“你,去找白茯,讓他帶一件成年男人的衣服進來。”
方夜織帶着一臉的莫名其妙,聽命地離開了。
待他一走,鐘傅璟這才拉開被子,扶雲珺坐起身。
雲珺剛才悶在被子裏,也不敢亂動,臉被捂得更紅了。
見他如此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鐘傅璟的語氣也柔和下來。
鐘傅璟:“被踹到了,疼不疼?”
雲珺第一次被人踹,還是被自己兒時舊友踹,他心裏委屈極了。
他想自己莫名其妙變成兔子,又莫名其妙變回人。
一切連他自己都不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可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他的解釋。
而且,他也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到底是當年那個弱不禁風的雲珺,還是今日由“仙兔”變成的健康的人。
他就怕剛才方夜織這一腳,把他給踹回原形。
可他現在不僅沒有變回兔子,連肩膀上的傷痛,就在剛才談話中,也慢慢緩和下去,不那麽疼了。
他的身體好像确實比以前健康。
他輕輕搖頭,小聲地對皇帝說:“還行。”
鐘傅璟看着這個由小白兔變成的人,有點懵地坐在那裏,心裏竟有些難受。
明明他是小白兔的時候,看起來還挺機靈的。
鐘傅璟想到那些市井小說裏寫兔子啦、狐貍啦,頭一回變成人,會有不适應的過程。
既然兔子是他的禦兔,不管兔子變成人還是變成別的,他都應該負責到底。
鐘傅璟盯着雲珺看了會兒。
而漸漸回過神的雲珺,也朝皇帝看去。
兩人相顧無言,倒也不覺得尴尬,只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鐘傅璟坐在床邊,雙手撐着膝蓋,糾結了一會兒,這才說:“那……你既然是朕的兔子,就算現在變成人,朕也應該負責,不然給你取個名……”
雲珺看向皇帝,小聲道:“我有名字——”
尾音都還沒收回去,白茯捧着衣服來了。
鐘傅璟從屏風後接過衣服,放在雲珺的面前。
他還不放心地問:“你……衣服會穿嗎?需要朕來幫你嗎?”
雲珺就回過神來,“會、會!”
鐘傅璟看着他點頭,“穿上衣服出來,朕還需要聽你好好解釋一下,不準變回兔子逃走,否則朕掘地三尺,都要把你找出來。”
言罷,鐘傅璟披上自己的衣服,走了出去。
“不、不跑!”雲珺連連點頭,心說他都不知道怎麽變回兔子,怎麽逃呀。
·
不愧是皇室出品,雲珺捏了捏手中的衣服,柔軟,垂順,穿上後更是舒服。
而且正合身,仿佛就是為他量身定做一般。
換好衣服的雲珺走出屏風,後殿一片亮堂。
他走到光裏,看到方夜織和白茯站在前面,全都露出震驚之色。
白茯只是奇怪,忍不住瞟了一眼皇帝。
方夜織的震驚中更有驚恐,他一雙眼睛死死盯着雲珺的身上,雙唇微微顫抖。
雲珺沖着自己的好友笑了一下。
不等皇帝開口,方夜織忍不住驚呼出來:“雲珺?是你、你嗎?你不是應該……應該已經……”
雲珺點頭,“是我,但……我也沒死。”
他也沒有主動靠近方夜織,設身處地來想,自己對方夜織而言,就是死而複生。現在又是大半夜,沒直接對着喊出鬧鬼來,恐怕已經念在他們倆當年認識的份上,很給他面子了。
方夜織到底是練家子,頗具定力。
不過他也是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來問:“你沒死嗎?那雲府裏的你……又是誰?”
這真就說來話長。
雲珺稍微有些尴尬地說:“我就是……那只兔子。”
就看到方夜織和白茯齊齊無語。
“這怎麽可能?”
雲珺當初也是這麽想的。
可當他把自己生前遇到大火,再變成小兔子,在皇帝身邊生活的事,挑挑揀揀地說了一些,所有人聽完都沉默下來。
除非他是皇帝故意藏在寝宮內的,否則他不可能清楚地知道這段時間裏,到底都發生了什麽。
禦書房前後殿,加起來才這麽點大,根本藏不住人。
而且白茯負責收拾整個禦書房,根本不可能逃得過他的眼睛。
再看鐘傅璟,也是一副愕然的模樣,自然不可能安排這種事。
大家仔細一想,卻怎麽都想不出別的說法,能比他是只兔子更合理。
變成兔子什麽的……也太離奇了。
雲珺的目光,從白茯挪到方夜織,最後到鐘傅璟的身上。
“我沒有撒謊。”他小聲說,“我也不知該怎麽解釋這種事……”
鐘傅璟一直盯着雲珺來看,道:“朕自然也聞所未聞,但既然發生了,朕信你說的話。”
看白茯和方夜織的表情,他們顯然是不信的,可皇帝這麽說,他們也就這麽信。
雲珺頓時笑逐顏開,“太好了。”
一旁的白茯小聲提醒,“要謝皇上。”
雲珺反應過來,忙拱手道:“多謝皇上。”
鐘傅璟噗嗤笑了下,好像真就在雲珺的身上,看出點小白兔的影子。
他養的這只小白兔,有時候都敢用尾巴對着自己,自然是“不懂規矩”的。
鐘傅璟又說:“今天這件事,只有朕和雲珺,還有你們二人知道。只是此事過于怪誕離奇,你們二人不準透露出去,若讓朕在外面聽到相關傳聞,就拿你們是問!”
交代完他們二人,鐘傅璟的注意力落到雲珺的臉上。
此刻他不說話,目光細細打量着雲珺。
雲珺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這臉上又不可遏制地泛出紅暈來。
鐘傅璟搞清楚雲珺的真正身份,忽然道了一句,“就是那個雲珺?”
哪個?雲珺倒是被問得有些奇怪。
方夜織則馬上說:“陛下,他便是此前屬下曾說過的兒時好友。”
雲珺一下子想了起來,有一晚方夜織在皇帝面前,死命地誇自己,誇得他都不敢直視皇帝。
現在難免他們要舊事重提,雲珺突然提起衣擺,在鐘傅璟的面前跪下。
就在一刻前,鐘傅璟在床上看到身邊躺着一個男人,還是□□的男人,他都沒有手忙腳亂。
這時,雲珺突然跪下,反倒是讓他慌忙伸手來扶。
可雲珺磕下頭,道:“草民想感謝皇上。”
鐘傅璟愕然,收手坐回到羅漢床上。
雲珺說:“感謝皇上為我家中爹娘兄長,上下幾十口人讨回公道。草民無以為報,唯有永遠感恩擁戴皇上,惟願藜朝山河繡錦,永世國泰民安。”
鐘傅璟微微點頭,給白茯使了個眼色。
白茯小心地扶起了雲珺。
鐘傅璟道:“你說宰相的事?朕本來就要處理他,若能為雲太師一家讨回公道,朕心中也更是安心。”
聽到這話,雲珺心裏更不止感激。有一股酸酸的情緒湧上來,讓他忍不住想靠近……甚至是親近皇帝。
雲珺不免來想,難不成是因為自己曾當過一陣子兔子?若他此刻是兔子,一定撲到皇帝的手上來感謝他。
不,那是因為他無法用言語表達,才用動作體現。現在他恢複人身,自然沒必要像兔子那般親近皇帝。
沒成想小兔子的本能,竟然還在影響他。
雲珺低頭作揖,“草民對皇上感激不盡。”
鐘傅璟笑了,“你當兔子的時候,對朕可沒這麽客氣。”
一下子,雲珺的臉頰通紅,頭都不敢擡起來。
他哪兒知道自己還會變成人呀!以前當然是仗着自己是兔子,什麽都不知道嘛!
紅着臉的雲珺,倒是叫一旁的白茯看到了。
白茯一直跟在皇帝身邊,做事勤勉,也相當機靈。他想,此前皇帝就非常喜歡小白兔,如今小白兔變成人,盡管他的身世有些離奇,但皇帝又怎麽會因為這種怪誕的事而厭惡他。
于是,白茯詢問道:“陛下,要不要為這位雲公子準備一間宮殿,先讓他在皇宮裏安置下來?”
宮殿……雲珺心想,這也太誇張了,他……
不過這白茯提醒的對,他既然變回人,倒是真應該考一下,他今後的生活。
鐘傅璟想了想,則說:“先不忙,雲珺變成兔子這事太過離奇,朕還要想想該怎麽處理。而且,現在該問問雲珺,他想要什麽才對,畢竟他曾是朕的小白兔。”
雲珺一聽這稱呼,還是怪不好意思的,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其他想要的來。
倒是站在他身後的方夜織,忍不住想提醒他,皇帝既然都這麽說了,便什麽都可以提,不用客氣。
而且,也不知雲珺現在身體如何。反正宮裏禦醫多,不如先請禦醫過來診脈。若身體好,便向皇帝求個一官半職,為朝廷效力,尤其現在剛抓完宰相,朝廷內正是用人之際。若身體還是老樣子,那就在宮裏住下,養好身體再說。萬一皇帝不願意,方夜織心想,他上回皇帝賞的金葉子還沒用,倒是足夠他在外面安置自己這位好友。
其實在這麽點時間裏,不管是皇帝,還是方夜織,心裏都有了一套答案。
反而被問及的雲珺,還有些不知所措,腦袋裏都是空白。
皇帝突然問他想要什麽,他一時半刻,也說不出來。
“其實……”雲珺輕輕垂下頭,語氣有些不好意思,“回、回皇上,很多事情,草民還沒有想過,草民現在只想……”
他的話還沒說完,身體倒是先表露了他的想法。
雲珺的肚子,很輕地傳出一聲“咕嚕”。
很輕,輕到只有在他面前的鐘傅璟聽到了。
鐘傅璟擡眼,瞧見雲珺的臉頰緋紅,滿是不好意思,他的雙手交握着,不動聲色地挪到肚子上,想要掩蓋什麽似的。
雲珺心說,這也不能怪他,此前他擔心皇帝,憋了一天一夜沒吃東西,現在他變成人,能不餓嗎?
鐘傅璟笑了笑,交代白茯去禦膳房準備點宵夜過來,他正好餓了,想吃點東西,準備的清淡些,多一些,說要叫雲珺和他一起吃點兒,正好有些話,他還想再問問。
白茯得命,馬上去準備。
這邊鐘傅璟對方夜織道,剛才他踹的人,便是雲珺,讓他給雲珺道歉。
方夜織此前就意識到這問題,忙不疊地向雲珺賠禮。
雲珺揉了下肩膀,說是已經沒事了,讓他別太放在心上。倒是沒想到好久不見的兒時好友,不僅跟在皇帝身邊做事,還有這麽好的身手,心裏也替他高興。要是皇帝不在,他還真想拉着方夜織說話,聽聽他這幾年的境遇。
他笑着誇方夜織身手好,半空中還能換方向。誇得方夜織也難得表露出些欣喜來,平日裏他在皇帝身邊,別說遮着半張臉,都是看不出他什麽情緒,就算不遮臉,他也是不笑的。
這兩人一番久別重逢的寒暄,倒是把皇帝冷落在一邊。
鐘傅璟記得方夜織關心雲府大火,就是因為他和雲珺關系好。
看到他們倆聊得開心,他竟然不爽起來。
“咳咳。”鐘傅璟也捂着肩膀咳了兩聲。
面前的兩人依然在開心地敘舊。
鐘傅璟微微皺眉,“咳咳……咳咳咳……”
結果不小心弄巧成拙,他嗆了一口,猛咳起來。
忽然,他感覺有人正在輕撫後背,不是拍打,而是上下撫摸。
手勢很溫柔,他一會兒就不咳了。
鐘傅璟擡眼,看到雲珺站在自己身邊,大概看到他沒事,臉上浮出笑容。
雲珺有點擔憂地問:“怎麽好好的突然咳嗽了?這樣好些了嗎?以前我咳嗽的時候,也是這樣撫揉好的。”
鐘傅璟不僅不咳嗽,連心情都平和多了。
他挑眉去看方夜織,後者則是異常緊張地看向自己。
方夜織:“聖上!雲珺不是故意冒犯龍體,他還不懂規矩……”
鐘傅璟心裏悶哼,掃興!朕何事計較過這個?
鐘傅璟擺手,“朕計較這件事了嗎?想當初他是兔子的時候,還咬了朕一口。”
雲珺沒想到皇帝竟然把這等陳年舊事翻出來說,癟嘴往旁邊一站。
但他的确理虧,默不作聲,假裝自己已經不知道這件事。
鐘傅璟見雲珺有些窘迫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下。
正說話間,白茯帶着宮人們,拎着飯盒回來了。
鐘傅璟見狀,讓方夜織帶上雲珺先去走廊避一避。
連着前後殿的走廊,雲珺被藏在了門簾後。
方夜織站在前面,身形正好可以将他擋去。
他聽到方夜織小聲問他:“你真的咬了皇帝一口?”
說到這事,雲珺就不好意思,他嘆着氣,說:“當時……是個誤會。”
他解釋當時的情況,也承認自己一時沖動,會想皇帝道歉的。
方夜織點點頭,輕聲說:“确實不怪你,我想聖上也沒有生氣。如果聖上真的計較,憑當時你不過是只兔子,以聖上的脾氣,可能當時就處理了你。”
雲珺卻搖頭,“主要是因為有太後的話,皇帝不得不留我。”
方夜織想了想,道:“可太後禁足後,你也沒有和其他兔子一起被送出宮外,可見皇上真把你當成仙兔。”
雲珺尴尬一笑,“恐怕他現在已經不這麽想了。”
方夜織安慰道:“若……若聖上真的計較,我幫你求情,我想在皇帝身邊賣命這麽多年,聖上多少還是願意聽我的話,到時候你就離宮,我給你在宮外買間宅子……”
雲珺連忙拒絕,“這是你用命掙來的,我不好拿你的東西。”
“我……”方夜織的話沒說完,也沒繼續說。
此時,白茯來到走廊上找到他們。
白茯小聲說:“菜都布好了,雲公子請出來吧。”
·
桌上擺着幾道菜。正中間一大碗清粥,上頭撒了些桂花瓣;一小碗梅子醬,飄着清香;還有幹煸筍尖、開水白菜、鹽水乳鴿、紅棗山藥湯、玉米蘑菇羹……還有一些連雲珺都沒見過的菜色。
方夜織和白茯已經離開了後殿。
屋子裏安靜下來,雲珺有些緊張地與皇帝坐在一桌。
他心裏惦記剛才皇帝提起的,自己咬了他一口的事。
鐘傅璟見雲珺一動不動,他笑說:“怎麽?這些菜是不合胃口嗎?”
雲珺連忙搖頭,張了嘴便是道歉。
鐘傅璟弄明白他說的是怎麽回事,哈哈一笑,說:“不計較了,你安心吃飯吧。”
一下子,清粥都是噴香四溢,山藥湯都是色彩豐富。
雲珺開心地捧起粥碗,胃口也開了。
總算見到雲珺動筷,一旁的鐘傅璟心裏松了口氣。
鐘傅璟一邊吃,一邊悄悄偷瞄雲珺。
雲珺吃相很有教養,細嚼慢咽,眼睛裏好像有光,對每一道菜都很有興趣。
他是雲太師的兒子,就算以前身體不好,吃不得山珍海味雞鴨魚肉,但再怎麽寡淡,雲府也絕不會怠慢他。
如此出身的人,鐘傅璟總以為他們在飲食上,多少有些脾氣,這不愛吃那不想吃,挑三揀四。
鐘傅璟看到臉頰微微有點鼓起的雲珺,就想到了還是小白兔的他。
小白兔也不挑,給什麽吃什麽。
鐘傅璟一時想出了神,也不吃飯了。
等雲珺吃完飯擦完嘴,這才發現皇帝正在看自己。
雲珺以前總是一個人吃飯,所以很容易忽略同桌的人。
他小心翼翼問皇帝:“皇上為何不吃?是不合胃口?”
想不到雲珺把剛才自己說的話,又原封不動地還給自己,鐘傅璟笑着搖搖頭。
雲珺又問:“是傷口疼了嗎?”
鐘傅璟下意識捂住手臂,“暫時無礙,這種小傷,三五天就不會疼了。”
雲珺擔憂地看了皇帝一眼,心想,可別逞強啊皇上。
鐘傅璟:“輪到朕來問你了。”
雲珺心裏一抖。
鐘傅璟:“朕對你所說的話,你一字不落,全都聽懂了。”
雲珺有些坐不住,但他不想欺騙皇帝,便微微點,“對不起……”
沒想到鐘傅璟在笑,還拖動椅子往雲珺的面前靠過來。
鐘傅璟:“幾次主動爬到朕的懷裏,也是你自願這麽做的。”
這話把雲珺的臉給說紅了。他很想解釋,當時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是兔子,他作為禦寵,終歸……
雲珺往後躲了躲,馬上想到理由:“皇上總是問我聽不聽得懂人話,我不想被懷疑,才、才主動裝得更像只兔子……”
鐘傅璟整個人靠過來,“所以你不肯跟朕待在一張床上,是害羞嗎?”
雲珺目光躲閃,支支吾吾,想了半天才說:“皇上乃真龍天子,不可冒犯,我就算是兔子,也不能……不能……”
當然不能和皇帝睡在一起!
雲珺越說越往後靠,可圓凳子沒椅背,他身體往後一仰,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鐘傅璟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直接把雲珺拉到自己的面前。
雲珺吓了一跳,看到鐘傅璟近在咫尺,下意識擡手扶在他的胸口。
兩人面對面,比剛才在床上質問時的距離還要近。
雲珺都快從鐘傅璟的眼睛裏,看到滿臉通紅的自己。
“傷……皇上……你的傷……”雲珺緊張地說道。
鐘傅璟站起身,“無礙。”
雲珺局促地坐在那裏。
鐘傅璟居高臨下看他,“你……還能變回兔子嗎?”
這倒是真把雲珺給問難了。
為何會變成兔子,他不知道。為何會變回來,他也不知道。
如今鐘傅璟提出一個最難的問題,他能否随心所欲變回來去,他更加答不上來。
鐘傅璟看他遲疑,想了想,也能想到答案。
既然他都能變成人,又何苦再變成那兔子。
鐘傅璟心裏苦笑起來。
他想,雲珺變成兔子時,是雲府出事。如今已為雲府讨回公道,他再變回人,看來也是天注定。
既然他不再是兔子,鐘傅璟想,自己好像也不能把人,強行留在宮裏。不管這麽做是否會招來流言蜚語,他只是單純不想看到面前這個人,因為被困在宮中,而寂寞的樣子。
鐘傅璟思考了下,對雲珺說:“你随朕來。”
·
雲珺安靜地跟在鐘傅璟的身後,來到他熟悉的前殿。
這時候,他不好再像小白兔那樣,随心所欲地待在皇帝身邊。
他規矩地走到桌前,等待鐘傅璟下達任何聖旨。
而鐘傅璟看到雲珺站在面前,他心裏突然有些難受,想雲珺和他生分,有間隙了。
昨晚他還是小白兔的時候,都會主動趴在龍床上,陪着他睡覺,然而……
鐘傅璟心裏嘆氣,自己的仙兔,自己慣着。
他從身後的櫃子裏,拿出一封聖旨。
鐘傅璟:“雲府大火的事情,外界都以為是府上用火不慎,發生的意外,這對雲府的人來說,很不公平。此前朕查到此事與宰相有關,就已經拟了聖旨。如今宰相及其同夥都已入獄,朕會公告天下,雲太師是被宰相所害死,全天下人都該知道這個真相,你放心吧。”
雲珺聽得這話,心裏有些驚訝。
他以為,皇帝調查大火一事,就是為了找宰相的所作所為。等抓了宰相,那麽雲府大火,不過是一條線索,一個過程,寫到卷宗裏,也就是一段話而已。
可皇帝竟然準備這份聖旨,要告訴天下,雲府乃是無辜。
雲珺愣了下,總算回過神,拱手道:“雲珺替家中上下七十六口感謝皇上,為他們尋回公道。”
他心裏很高興,想他的家人終于可以瞑目,皇帝不會讓罪魁禍首逍遙法外。
“還有一件事。”鐘傅璟擡起手,“朕剛才想了下,決定賜你一個身份。”
雲珺頓在那裏。
鐘傅璟說:“現在的你不能再以雲太師幺子的身份出現,否則實在無法解釋,為何你會起死回生。朕會賜給你一個全新的身份,也好方便你以後離宮生活。”
雲珺的笑容僵在那裏,嘴角垂下,沒想到皇帝連這個都想到了。
能自由地活着,他當然很高興,可為什麽現在的他,心裏隐隐有些難過。
他想,是啊!自己已經不是仙兔,當然不方便留在皇帝身邊。在宮裏,他是個陌生人,叫別人看到,不知會生出什麽流言蜚語來。皇帝讓他離宮生活,也是經過深思熟慮,自己不該讓皇帝為難。
雲珺答應下來,“謝主隆恩。”
鐘傅璟看雲珺答應得這麽快,也難免遺憾。
他想,雲珺果然希望出宮生活。
鐘傅璟忽然想到了什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