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阿爾伯特差點是被裝進棺材裏擡下船的。航程中,船在南美停靠了兩天,有些黑奴上了船,不久船上就爆發了瘧疾,不知是因為來自歐洲的旅客們水土不服,還是受到了剛上船的黑奴的感染。
阿爾伯特擔憂雅各的命運,無法呆在船艙裏,成天坐在甲板上吹風,就這樣也感染了瘧疾,加上心中郁結,一發作便是生死攸關。所幸因為及時隔離,皮埃爾、尼克和伊莎貝爾都沒有被傳染,而阿爾伯特只有在其他奄奄一息的歐洲病患之中等待死亡。
命運更悲慘的是那些黑奴。他們聚集在狹小的空間裏,醫務人員人手短缺,根本顧不上他們,轉眼疫情就傳遍了。最後,死者的屍體和那些瀕臨死亡的重病患者被一個個扔進了海裏。
而那些白人病患也面臨着同樣的命運,阿爾伯特眼睜睜地看着有些尚在呼吸的病友被擡走,預感自己死期将至。但即使他已病入膏肓,并沒有人試圖将他拖走。那是因為皮埃爾拿出了自己的政治才能,在外替他斡旋争取時間。每天他都會收到皮埃爾給他的紙條,上面寫着:堅持下去,想想那些等着見你的人們。
他想到雅各,想到皮埃爾跟他說的那些聽上去像神話一樣的紅花俠的故事。他相信雅各在努力求生,為的就是和他們團聚。他不能讓雅各一到美國就聽說他的死訊,不,他要健康地活着,站着,笑着,迎接雅各的歸來。
但要是雅各沒能獲救呢?那個紅花俠聽上去根本不可靠,皮埃爾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被紅花俠所救,卻根本不知道恩人的真實姓名,更何況,被紅花俠從斷頭臺救下的只是少數。也許此時此刻雅各已經身首異處……想象中雅各毫無生氣的身體和觸目驚心的鮮血令阿爾伯特恐懼萬分,似乎他自己的生命力也随之一點點消逝。他不知道自己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黑暗逐漸籠罩了他的意識,催促他沉睡。
但就在他疲憊不堪地想要閉上眼睛的那一刻,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雅各下船時四處張望的期待眼神。他逼迫自己清醒過來,因為他還不能放棄。
下了船皮埃爾便帶他直奔醫院,在醫院靜養了一段時日,他竟痊愈了。但是,雅各、梅蘭妮和保羅都還沒有來,阿爾伯特注意到皮埃爾的神情也逐漸消沉了下去。
每天他們都會去碼頭上等待,有時一等就是一天。來自各地的船只來來去去,卻怎麽也沒有熟人的影子。他常有錯覺有人在叫喊他的名字,但一回頭看到的卻是其他人在互相擁抱。原本在船上還乖巧聽話的尼克如今夜夜哭鬧着想爸爸,阿爾伯特耐心哄他入睡,自己卻悲從中來,難以入眠。他輕輕撫摸尼克那和雅各一樣濃密柔軟的金發,無聲地流淚,因為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茍活也許是一個錯誤,躺在船上的病床上的時候他便應當放棄了。
有時他會和皮埃爾說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來碼頭了。但第二天,兩人卻又不約而同地出現在旅館門口,一同步行前去碼頭。他們倆都憔悴了許多,臉上皺紋開始有些明顯了,發間的銀絲也漸漸明顯了起來。
汽笛鳴響,又一艘船靠岸了,擠在甲板欄杆邊上的人們歡呼着魚貫而下。和阿爾伯特平日見到的其他移民一樣,他們大都衣着樸素,因為旅途勞頓而髒兮兮的,笑容卻比歐洲各處的平民都要燦爛,眼裏閃爍着充滿希望的光芒。他們厭倦了歐洲的戰亂和紛争,來到新大陸開始新的生活。但阿爾伯特和皮埃爾已絕望了太多次,再也無法被這種情感感染了,只有伸長脖子,徒勞地茫茫人海中尋找自己朝思暮想的親人。
“阿爾伯特!阿爾伯特!”他又聽到有人在呼喚,向聲音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個蓄着胡子的瘦削男人,正拼命朝他們的方向招手。他的臂上挽着一個牽着孩子的女人。是一對夫妻啊。阿爾伯特失望地低下頭,然後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猛地擡頭,再一次向那三人看去。
“皮埃爾!阿爾伯特!”那女人也高呼道。皮埃爾聞聲驚叫起來:“梅蘭妮!”
梅蘭妮松開雅各,拉着保羅向兩人跑來,皮埃爾大笑着張開了雙臂。阿爾伯特驚愕地望着還呆呆地站在原地的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阿爾伯特。”雅各輕聲說道,阿爾伯特覺得自己的雙耳都在轟鳴,聽不到他的聲音,只看到了他的口型。
就在梅蘭妮跑到皮埃爾身邊時,阿爾伯特飛快地沖了出去,他不顧自己模糊的視線,只想趕快抓住雅各的身影。雅各的雙腿有些發軟,差點跪倒在地,被他及時緊緊地抱住了。“你們去哪兒了?”阿爾伯特伏在他肩膀上哽咽道,“我每天都在等你,等得差點死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雅各的淚水也沾濕了他的衣服,“梅蘭妮在去英國的船上病了,我們在英國休養了幾天才上的船,不然在路上得了瘧疾可糟糕了。聽說前不久有艘船上爆發了瘧疾疫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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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伯特破涕為笑:“呵呵,瘧疾……是啊,得瘧疾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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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去美洲的歐洲移民身上沒有瘧疾抗體,很容易患病,所以讓阿爾伯特光(bu)榮(xing)地中招了……虐他是LZ的樂趣哈哈哈哈。至于為什麽他活得下來,那當然是因為主角光環啦。
雅各等人逃脫的過程在下一更。
阿爾伯特醒來時,尼克正依偎着他睡得香甜。他睡眼惺忪地将尼克往懷裏帶,突然意識到尼克另一邊的床上空蕩蕩的,原本睡在那裏的雅各不見了。他困惑地擡起身子,注意到窗前的椅子上坐着一個人影。“雅各?”他低低地喚了一聲,雅各回頭向他看來。
阿爾伯特小心翼翼地将尼克拉開,蹑手蹑腳地下床來到窗前,在雅各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屋裏屋外都是黑漆漆的,只有月光映照出他們兩人臉龐的輪廓。“睡不着麽?”阿爾伯特輕聲問道,手搭上他的肩膀。
“在船上睡得太多,現在反而睡不着了。”雅各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輕輕摩挲。
阿爾伯特被他摸得心神蕩漾:“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你要出去走走麽?”
雅各顧慮地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們出去的話,尼克一定會哭鬧吧。”
“倒也是,他天天晚上鬧着要爸爸,今天好不容易消停下來,但還是像密探一樣緊盯着你,一步都不讓你離開。”想到尼克這一整天粘着雅各、連雅各洗澡都要跟去的樣子,阿爾伯特不由莞爾,但同時又有些嫉妒,他自己和雅各根本沒有獨處的機會,還要在尼克面前和雅各保持距離,連睡覺都要讓尼克睡在當中。阿爾伯特自覺心虛,只得無奈地順着尼克的意思。
雅各側過身子,很自然地将頭靠在他肩上,嘆了口氣:“和你們這樣在一起,我已經很滿足了。從革命開始到現在,有那麽多次我們都有可能天人永隔,但最後我們還是完好無損地在這裏團聚,也許就這麽紮根下去,直到終老。簡直就像做夢一樣……你知道麽,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自己已經死在了斷頭臺上,而從斷頭臺到美國,我經歷的一切只是我在斷氣那一瞬間看到的幻象。”
阿爾伯特湊過來吻他,臨結束的時候壞心眼地咬了一下他的嘴唇。雅各差點驚跳起來,皺着眉頭揉了揉自己的嘴。“疼吧?”阿爾伯特說,“所以,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而是真的。不過,那個神出鬼沒的紅花俠聽上去倒真有點玄乎。”
“我知道紅花俠的真實身份。”雅各低聲說。
雅各的行刑儀式是被一個策馬飛奔而來的士兵打斷的。士兵匆匆跑上斷頭臺,将一紙公文在衆人眼前晃了晃。緊接着雅各就被拉下了斷頭臺,同時被拉出囚車的還有梅蘭妮和保羅。士兵告訴他們,公共安全委員會下令,他們要立刻上庭為一個叫愛德華?德?巴塞爾的舊貴族作證,因為梅蘭妮是保羅的監護人,所以保羅的死刑也暫緩執行。他帶來的公文上,赫然簽着羅伯斯庇爾的名字。
雅各和梅蘭妮面面相觑,他們都不認識那個叫巴塞爾的人,但生死攸關之際,他們只得跟着那士兵離開了廣場。士兵帶他們進了停着運屍車的小巷,和滿臉皺紋、步履蹒跚的駝背車夫一道幫他們躺進預先準備的三個棺材裏,和其他棺材堆在一起。
運屍車開到郊外的樹林裏停了下來,車夫事先為他們準備了衣服,讓他們喬裝打扮,上了另一輛早已等候在那裏的馬車。而原來的運屍車,則被守候在林子裏地另兩個人駕走了。
馬車駛過一道又一道關卡。雅各一行三人扮成外國來的一家三口,緊張地聽車夫和關卡哨兵交談。車夫年紀雖大,說話卻粗俗而又幽默,聽得哨兵不住地發笑,揮手讓他們通過。他們便這樣到了碼頭,順利得簡直不可思議。臨上船的時候,雅各感激而又疑惑地詢問車夫究竟是何方神聖,車夫只是滿不在乎地揮揮手,自己也掏出了一張船票。
雅各、梅蘭妮和保羅目瞪口呆地看着車夫大搖大擺地和他們一起進了私人包廂,弓着的背漸漸挺直了,關上門,扯下連帶着假發的老人面具。坐在他們眼前的,竟是帕西?布萊肯尼爵士。
帕西揉了揉頭發,彎腰打開行李,掏出一枚戒指戴在手上,伸手給他們看。那戒指上刻着一朵紅花,和雅各在聖經上看到的一模一樣。帕西說,這是他的家族徽章,也就是說,他就是傳說中的紅花俠。
雅各印象裏的帕西總是一副浮誇模樣,辦事不怎麽可靠,說起話來總帶着多餘的形容詞,和法國貴族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眼前包廂裏的帕西卻沉穩冷靜,思路缜密,就連講話的音調也降了幾度,只有話音中的得意之情無法掩飾。雅各猛然想起自己初見帕西時就覺得他和阿爾伯特有幾分相像,當時他以為只是幻覺,但現在想來,他們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之下,卻有着同樣真誠懇切的眼神。
帕西告訴他們,他癡迷法國文化,常年出入法國,深受啓蒙思想感染。然而,他無法認同雅各賓派的恐怖專政,便以紅花俠自居,和幾個法國朋友一道開始了秘密行動。近幾個月來,他數次進出巴黎,看似是在為婚事奔忙,其實則是在秘密營救死刑犯。除了他的同伴,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就連他的未婚妻莎拉也以為他只是偶爾好心為想離開法國的人購買幾張船票而已。起初,向身邊人隐瞞身份只是因為他很享受秘密行動的刺激,但随着雅各賓密探越查越緊,他不得不繼續隐瞞下去,保護自己和他人。甚至連他救出的人,也不知道恩人紅花俠的真實身份。
他和夥伴們設計了一套周密的營救方案,利用執行死刑、人員流動的時候裝作士兵或神父潛入囚牢。因此,他們不得不等到營救對象即将赴死之死才出手營救。他們在皮埃爾受刑前從死囚牢裏帶走了他,卻無法盡快救出關在普通牢房裏的梅蘭妮和保羅。但從刑場上直接救人這樣冒險的舉動,這還是第一次。雅各被抓的時候,他本想留在法國靜觀其變,但無奈在碼頭上遇見了早已認識他和莎拉的密探頭子,密探盯上了他們,逼得帕西無處脫身,只得在莎拉對他見死不救的憤怒中無奈地到了英國,竟弄到婚約幾乎破裂的地步。見過阿爾伯特等人後,帕西當即乘船返回法國,開始準備營救行動,但這樣一耽擱就是好些日子,弄得雅各已經上了斷頭臺,在千鈞一發之際才将他救了下來。
這次行動如此艱難,但去美國的船票是他給雅各的,加上他已對阿爾伯特和皮埃爾承諾救出雅各三人,他必須信守諾言,哪怕是不擇手段。其實,無論是僞造羅伯斯庇爾的簽名,還是讓同伴直接上斷頭臺救人,雅各賓派很快就會查明真相,他和同伴們正身處極為危險之地。因此,他必須和雅各他們一起回英國,免除任何人可能對他的懷疑,同時思考下一步對策。同時,因為自覺愧對雅各等人、讓他們受了太多苦,他認為自己應該向他們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
“成為紅花俠的這段日子,我最對不起的,首先是那些我無力去救的人……我知道有人罵紅花俠扮演上帝,每次我救下一兩個人,還會有十幾個人死去。我救的,通常是那些進步貴族,或者婦女兒童,但說真的,大部分囚犯都是無辜的,我無法救他們所有人。”帕西細細講述自己的經歷,竟講到了深夜,保羅和梅蘭妮都已休息,雅各和帕西杯中的茶也換成了威士忌,帕西也有了幾分醉意,“我還愧對莎拉。她不是我掩蓋身份的擋箭牌,絕對不是。我愛她,但對她謊話連篇。說來好笑,她向往的是紅花俠那樣的人,我就是紅花俠,但又不得不裝出和紅花俠截然相反的樣子來保護她和我自己。你不知道,她看我的眼神是那麽失望而又鄙夷,我的心都碎了……你說,這是不是極好的歌劇題材?”
“确實。”雅各安慰地拍拍他,“等你回到英國,她自然會了解真相,到那時候,你就真的是她的紅花俠了。不過,她眼光真準,有你這雷耶歌劇院的女婿來救我們,還真是托了她的福啊。”
帕西傻笑起來:“是啊,她總是說,你和阿爾伯特就像歌劇院的大家長一樣,而劇院就是你們的孩子。我起初還不相信,但後來在英國遇到阿爾伯特時,他聽到你沒上船,簡直像是要把我殺了一樣。那時我才相信了。你和他的關系非同一般吧?”
雅各窘迫地“啊”了一聲,帕西揮揮手:“沒關系,這很正常,很正常。……不過,我記得你好像是在倫敦度過蜜月、你太太還在倫敦演出過吧?”
“這……說來話長……”雅各的臉刷地變紅了。
帕西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那就明天再說。我們得在船上呆好幾天呢,慢慢說,慢慢說……”
雅各無奈地苦笑,望着帕西在床上倒下,嘴裏還哼着以前在貴族沙龍上為了戲弄別人而瞎編的小曲:“他們東找找,他們西找找,他們滿世界地找他。他是上在天堂,還是下在地獄,那個神秘而又可惡的紅花俠!”
“真是個令人惱火的家夥!”阿爾伯特聽着雅各的講述,忿忿地感嘆道。
“別那麽苛刻,”雅各笑道,“他和你真的挺像。”
“你這麽喜歡他,就去英國找他、給他寫歌劇呀。”阿爾伯特想到雅各崇拜的口氣,吃起飛醋來。
靠在阿爾伯特身上的雅各擡頭吻他的下巴:“別傻了,沒有他,我還能和你這樣坐在一起麽?”
兩人的竊竊私語終于驚動了沉睡的尼克,他在床上翻了個身,湊在一起的兩個大人趕快分開了。“睡吧。”雅各拉着阿爾伯特站起身,來到床前兩人才松開了手,睡上各自的半邊。雅各親了親尼克的頭發,尼克又縮進了雅各的懷裏。
“明天,我們讓尼克跟保羅他們一起去玩吧,拜托皮埃爾和梅蘭妮暫時看管他一下。我們倆單獨待一會兒。”阿爾伯特嘟哝道。
雅各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點點頭:“好啊。”
“對了,你跟帕西說了我們的事嗎?”
“說了。”
“他怎麽說?”
“他聽得哭了,那景象可奇特了,把梅蘭妮吓了一大跳呢。”
阿爾伯特低低地笑:“我們的故事也能寫成歌劇了吧。”
雅各微笑着閉上眼睛:“是啊,也許會有這麽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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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更尾聲完結!
帕西是紅花俠的事本想寫詳細一點,但這樣又會拖得很長,又不是完全原創的情節,所以就簡略地呆過了。其實感覺設置得有點唐突,但LZ只有這樣把故事從BE轉向HE了……其實有一本小說叫紅花俠(Scarlet Pimpernel),是一位匈牙利裔英國女作家Elizabeth Orczy寫于1905年的愛情小說,講的就是帕西?布萊肯尼爵士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喬裝打扮營救貴族的故事,還有同名電影和音樂劇。其中帕西跟一位法國劇院女演員戀愛結婚,演員名叫瑪格麗特,但因為之前故事裏有名叫瑪格麗特的人物,所以就換了名字。另外女演員長期不知道帕西的真實身份、她的另一個追求者(即帕西的情敵)是雅各賓派密探頭子,等等。覺得挺好用的,就借用了這個梗,順便致敬。之前一直沒有明确表示帕西?布萊肯尼的出處,是因為涉及劇透。
另外,為什麽帕西會平靜接受雅各和阿爾伯特的基情,是因為他來自腐國呀!
二十五年後。
哈佛學院的一間宴會廳裏洋溢着喜慶的氣氛。一張張桌邊圍坐着朝氣蓬勃的青年男女和溫文爾雅的年長學者,個個都是面帶微笑。主桌上,尼克和瑪麗安坐在中央,笑盈盈地牽着手。穿着燕尾服的尼克已長成了大人,除了和他母親一樣墨綠色的眼睛外,和雅各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比他更為高大英俊,眉宇之間還和阿爾伯特有幾分神似。瑪麗安則是個典型的美國姑娘,活潑大方,即使身披溫婉的婚紗,卻還是一副穿着男孩子的褲子在野外自由自在地奔跑的神氣,但她看向尼克的眼神卻是含情脈脈的,甚至帶了幾分羞澀,就像任何剛剛出嫁的新娘一樣。她的身邊坐着她的父母,而尼克身邊則是雅各和阿爾伯特,雙方家長都穿得極為正式。雅各正站在位子上,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一張稿紙,認真地用英語說着:
“……尼克剛告訴我說他要從律師事務所辭職去西部的時候,我以為他失戀受了刺激。畢竟,有哪家姑娘會願意跟他一起去西部呢?但他說,他并沒有失戀,他那麽堅定地決定去西部,正是受到了女友瑪麗安的支持。我又想,這瑪麗安究竟是何方神聖,竟會有這樣的膽量。後來終于見到了瑪麗安,我立刻明白了。她不是個一般的姑娘。她的學識并不輸給在座各位從哈佛畢業的先生們,爬樹、打獵,她樣樣都會,還有一手好槍法,真是個神奇的姑娘。最重要的是,她和尼克是如此相愛,甘願放棄在波士頓舒适的生活,攜手到未知的西部去定居下來,建立自己的家庭和事業。 我自己生在巴黎的一條小街,曾以為自己也會在那條小街上終老,但現在我卻在這裏住了二十五年,這已經夠刺激的了,所以,西部是什麽樣的、在那裏會發生什麽事,我根本想都不敢想,還是留給你們這些下一代去探索、建設吧。只是,你們要注意安全,常給家裏寫信,有機會的話,回家來看看我們,我們永遠等着你們。各位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為這對年輕的冒險家舉杯祝福!”
在座衆人紛紛舉杯,歡呼得最響的是離主桌最近的保羅,他和尼克一起入學,後來又在波士頓的律師事務所共事了一段時間。他一手摟着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另一邊則坐着皮埃爾和梅蘭妮。尼克聽到他起哄的聲音,含笑向他們舉杯致意。梅蘭妮不由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多少年來,她都是尼克唯一的女性長輩,也許是因為尼克不同尋常的家庭背景,雅各和阿爾伯特都非常重視她對尼克的影響。作為尼克的教母,她總把尼克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與尼克和瑪麗安擁抱後,雅各坐下了,微笑着和身邊的阿爾伯特交談了幾句。在外人面前,雅各總介紹阿爾伯特是他的表兄,同樣是青年喪偶,在大革命期間和他們一起來到美國,住在一起互相照應。時間久了,人們也見怪不怪,只道是一對在大革命中死裏逃生的鳏夫共同撫養家中唯一的小輩延續血脈。加上尼克從小到大并無異常之處,便沒有誰會去留意他的家庭組成了。
在美國重逢後,雅各和阿爾伯特找到了帕西在哈佛教書的朋友,對方欣然舉薦兩人進入哈佛工作。此後二十五年裏,阿爾伯特教法語和法國文學,雅各教歐洲音樂兼任學校樂團指揮,低調生活,不問政事,尤其避開了任何關于法國大革命的讨論。但兩人的才華和人格魅力仍然贏得了許多同事和學生的尊敬,大家都很喜歡這兩個人生坎坷、知識淵博、充滿神秘色彩的法國人,還有他們撫養的那個機靈可愛的尼克。
如今,尼克娶到了全波士頓最受歡迎也最難取悅的姑娘,從律師事務所辭職,即将攜妻奔赴西部,加入開拓西部的投機探險者之中。有些老波士頓人為尼克放棄大好前程而混跡于流氓強盜之列而唏噓,但更多人則堅信這是最圓滿的結局——他們自己也大都是從歐洲各地來到新大陸尋求機會的,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尼克和瑪麗安共同開啓的新篇章正是他們許多人想做但不敢去做的夢想。
婚宴結束後,校工撤走了桌椅,留下寬敞的大廳。雅各在樂團的幾個得意門生拿着樂器進來,奏起了舞曲,參加婚禮的賓客們紛紛找到搭檔。在尼克和瑪麗安的開場舞之後,雅各依次和瑪麗安、瑪麗安的母親和梅蘭妮跳了舞。夜已漸深,前來參加婚禮的教授們逐漸散了,雅各送走了他們,看到阿爾伯特還在和幾個即将離開的文學教授交談,便自己先退回了宴會廳邊上的休息室裏,揉了揉腿腳。精力充沛的青年們還不知疲倦地在大廳裏歡笑、旋轉,這是屬于年輕人的世界了。
想起兒子兒媳和諧而又深情的舞步,雅各不由陷入了回憶。也許是尼克來美國時年齡尚小,對法國的印象不深,他已成長為了一個标準的美國人。與歐洲青年相比,尼克的笑容有些過于燦爛爽朗,這讓他那些在大革命中九死一生的長輩們有些難以理解,但另一方面,雅各也為兒子沒有陰霾籠罩的童年而高興。和法國口音濃重的雅各和阿爾伯特相比,尼克說起英語來巧舌如簧,口音與生在美國的孩子們無異,有時候就連雅各和阿爾伯特都有點跟不上他的節奏。 和朋友們喝酒時,尼克更喜歡喝西印度群島的朗姆酒,對法國的葡萄酒興趣不大。尼克的活潑好動也許更像他母親珍妮,這正好讓他在美國生活得如魚得水——阿爾伯特雖然總為尼克沒有繼承父親的音樂天賦而耿耿于懷,但還是欣然把自己當年作為貴族受到的體育訓練教給了尼克,從騎馬到打獵,從擊劍到射擊,也難怪尼克會和那淳樸彪悍的美國姑娘心心相印、願意與她一道加入第一批西進開拓者了。
明天這對新人就要啓程了,也不知阿巴拉契亞山脈以西的地方究竟有多少兇險,更不知他們何時才能回來、帶着他們自己的孩子。想到這裏,雅各的心頭不由一酸。二十多年來他和阿爾伯特為了尼克的婚姻大事煞費苦心,竭力為他營造正常的生活環境,鼓勵他與女孩交往,免得他誤入歧途。所以,雅各對與兒子分離早有思想準備,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他還是難以割舍自己唯一的骨肉。
這時,他聽到外面傳來某個熟悉的旋律。側耳細聽,他确認了自己的判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爾伯特正推門進來,見到他呆若木雞的樣子,笑道:“我就知道你在這裏。”
“那音樂是……”
“那是你的大作啊。還記得麽,我當年和杜波瓦小姐訂婚的時候你給我寫的華爾茲。”
“可他們怎麽會有樂譜?”雖然阿爾伯特離開法國時攜帶了大部分雅各的歌劇作品,但雅各寫的那些零散樂曲都在雅各自己的行李箱裏,因為雅各被捕,那些樂曲連同那部被沒收的《伊曼努爾》一起遺失在那混亂的革命中了。
阿爾伯特滿臉得意:“是我憑記憶默寫下來的。多好的曲子啊,我就交給樂團讓他們演奏了。”
“什麽時候?你是怎麽記住的?”
“你寫的曲子,我怎麽會忘記呢?”阿爾伯特湊近了一步,低聲說道,“我默了很多呢,《伊曼努爾》、《革命進行曲》……遺失的那些樂譜,我差不多都補齊了,都是剛來美國的時候弄的。現在還都藏在家裏的閣樓上呢 。”
雅各聽得震驚:“這麽多年了,你怎麽從沒說起過?”
“你不記得你剛來時的樣子了麽?你說那些囚犯們在刑場上唱你的歌,結果你活了下來,他們卻死了,所以你連音樂聲都受不了,一聽就會想到他們在斷頭臺上。後來你總算恢複了,能聽音樂,甚至能教音樂、指揮樂團表演,但就是無法面對自己的作品。直到現在,你都不願再作曲,不敢向學生承認你自己曾是作曲家,講歐洲音樂史的時候非要把你自己省略掉。”阿爾伯特說着說着,越發痛心起來,握住雅各的肩膀,“這麽多年下來,雅各?萊格裏斯這個名字在音樂界已經不複存在了。我所能做的,只有替你把你的作品保留下來。你想看的話,等回去以後我給你看,只願你不要回家放火把閣樓燒掉。過了這麽多年,你應該意識到了,他們的死不是你的錯,不是你音樂的錯,相反,是你的音樂讓他們在亂世中獲得了寧靜,安然死去。”
聽到阿爾伯特急切而又熾熱的話音,雅各有些顫抖:“我……我明白。”
阿爾伯特拉起雅各的手,打開休息室的門。外面的年輕人們正在音樂聲中歡快起舞,旋轉得最快的是尼克和瑪麗安,他們如風般在舞池中掃過,衣擺靈巧地擦過一對又一對年輕夫妻和情侶,始終深深凝望對方的眼睛,臉上帶着幸福的笑意。“你看,這才是你音樂的力量。”阿爾伯特在雅各耳邊說道。
雅各掩上門,擁住眼前的愛人:“謝謝你。” 離開法國以後,他逃避作曲已有二十多年,但阿爾伯特仍然相信着他……不僅是相信,他始終默默地守護、鼓舞着他和尼克,即使雅各對作曲的心理陰影也許令他失望,即使有很長一段時間尼克與他們的關系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樣一帆風順。歲月早已沖淡了雅各和阿爾伯特年輕時的激情,但在他們的脈脈溫情背後,仍然蘊藏着最為深厚而又堅韌的愛意。
阿爾伯特拍拍他的背,松開他,伸出手:“雅各?萊格裏斯,我們很久沒有一起跳華爾茲了。”
當年兩人剛聽說華爾茲的曲式、一起學着創作的時候,就是拿這首曲子練習跳舞的。在雅各那窄小的屋子裏,他們關着窗簾,交替男女步幫助對方練習,惡作劇地故意踩對方的腳,但總是會不知不覺地在旋轉中陶醉在對方的凝視裏。此時,雅各望着愛人略顯蒼老的臉龐,阿爾伯特的雙手已滿是皺紋,但眼裏的溫柔和手中的力量依然如舊。他深吸了口氣,握住阿爾伯特的手,一手扶住阿爾伯特的腰:“好吧。”
兩人小心地邁開步子,慢慢熟悉了音樂的節奏。“我以為我應該跳男步。”阿爾伯特嘟哝着。
雅各笑了:“我是新郎的父親,今天一天你都得聽我的。……啊,你怎麽踩我!”
阿爾伯特毫無悔改之意:“抱歉,我不太會跳女步。……喂,你跳男步怎麽也踩我……”
兩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就這樣在音樂聲中有些笨拙地跳了起來,他們秘密的關系從未有機會見過陽光,但在對方的陪伴下老去已讓他們心滿意足。漸漸地,兩人的說話聲停了下來,腳步也慢了,漏了好幾個節拍。兩人一個擡頭一個低頭,身體間的空隙合攏了。他們的華爾茲總是以拌嘴開始,卻從來沒有完整地跳完過一支。
休息室的門被悄悄地推開一條縫,尼克和瑪麗安偷偷探頭向裏面望去。看到安靜的屋裏的景象,瑪麗安瞪大眼睛,捂住嘴才沒有笑出聲來,轉過臉壓低聲音對丈夫說:“天啊,果然像你說的那樣!”
尼克一臉平靜:“這根本沒什麽,想想我第一次見到他們這樣的時候,比這要過分得多了。”
“怎麽過分?”瑪麗安好奇地問。
尼克看了她一眼:“我不能告訴你,這不體面。”
“我們已經結婚了!”
“好吧。”尼克嘆了口氣,湊到她耳朵邊上說了一句話。瑪麗安的臉騰地紅了,但還是一臉興奮的笑容:“不會吧!”
“我那時才十三歲,簡直被他們吓壞了。所以,那幾年我根本不想回家,更不想看到他們,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