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挽歌
雅各就被一陣狂熱的祈禱聲吵醒了。他在這肮髒擁擠的監獄裏已呆了好幾個星期,幾乎沒睡過一夜好覺,不光是因為身下冰冷堅硬的地面,更是因為囚室裏的人已多到了不堪的程度。自從他被關押以來,處決犯人的速度似乎越來越慢了,囚室裏的人只進不出,連獄卒都為此頭疼不已,幹脆放棄了維持囚室秩序的職責。
雅各如今像是變了個人,已和梅蘭妮差不多瘦了,臉上長滿了胡子,因為長時間的失眠臉色灰暗,布滿血絲的眼睛卻總是睜得很大,看上去有些神經質。監獄裏的男人大都變成了這副模樣,如今就算是熟人來辨認,恐怕都很難看出這個自稱為阿爾伯特?塞維涅的人是冒充的。
他從地上勉強支起身子,眯着眼睛向禱告聲傳來的地方看去。四五個囚犯正圍着兩個新來不久的女人,跪在地上不停地念念有詞,她們身邊的犯人也大都醒了,有的罵罵咧咧,但更多人只是躺在原地發呆,不去理會她們。囚牢裏的人們已經學會了無視夜裏這些奇怪的聲音,不然,任誰都無法忍受這裏每一夜犯人之間的争執、孩子們的啼哭,還有某些夫婦(以及陌生男女)按捺不住偷偷做`愛的聲音。
雅各頭昏腦漲,身體虛浮,這幾天他意識到自己在被處決之前也許就會病死了——同一間囚牢裏,已有三四個人因病被獄卒拖了出去。但無論被處決還是重病而死,他想自己的生命很快就會在這裏終結,再也見不到尼克和阿爾伯特了。也許他會在天堂裏遇見珍妮——不,他已不再相信天堂,即使上帝真的存在,恐怕也只會把罪孽深重的他判下地獄吧。他淺眠時常常夢見自己的亡妻、兒子和愛人,夢到以前的美好時光,又夢到他們一個個離去。
他聽到有人罵了起來:“怎麽禱告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雅各賓派上臺那麽久了,你們見過上帝回應過誰的禱告嗎?”
“他們不是在向上帝禱告,”邊上有個人勸道,“而是向紅花俠。”
“那是什麽鬼東西?”
“聽說外面已經傳遍了,有個神秘人在外面救死刑犯呢。有誰收到他的紅花,就能得救。”
“這種謠言也有人相信?監獄裏怎麽可能有人送花?”
那群人裏領頭的一個女人停下禱告,認真地說:“那是真的,我們在外面的時候,就聽說有些本已經被處決的貴族又在英國活生生地出現了。現在公共安全委員會放慢了處決的速度,就是因為紅花俠成了他們的頭號公敵,他們必須先把他抓住,才能避免他在刑場上生出什麽事端。我們向他祈禱,就是祈禱他能來救我們,那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
被雅各護在牆角睡覺的梅蘭妮也被這談話聲吵醒了,她悄悄挪到雅各身邊,和他一起坐着聽了一會兒。雅各轉頭勉強對她笑了一下,道了早安,讓她虛弱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只是些胡言亂語罷了。”雅各輕聲說。
“我知道。”梅蘭妮點頭說,“要是真有紅花俠,那麽我恨他。”
“怎麽了?”
“因為他沒有救皮埃爾。他扮成上帝挑選該救誰不該救誰,這樣任意決定別人的生死,又和雅各賓派有什麽區別?”
“我明白,別想那些了。”雅各寬慰地拍拍她,“再去睡一會兒吧,有我守着你和保羅呢。”
梅蘭妮的眼裏閃着淚光,湊過來親了親他的臉頰:“我可憐的朋友,你真不該把自己牽連進來。”
Advertisement
“誰都不該被牽連進來。”雅各望着梅蘭妮回到牆角抱着保羅躺下,又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了。但沒過多久,牢門被獄卒粗暴地打開了,“今天出庭受審的名單如下:”獄卒掏出一張紙念了起來,“……保羅?拉福爾、梅蘭妮?拉福爾……阿爾伯特?塞維涅……”
毫無預兆的審判讓牢裏響起一片驚呼和痛哭,雅各默默扶梅蘭妮抱着保羅站起身來,和其他犯人排成一列,離開了囚房。在他們身後,女人們祈禱的聲音越來越急切了。
“他只是個孩子,他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沒做啊!法官大人,法官大人,求您放了他,要我做什麽都行!”“肅靜,肅靜!保羅?拉福爾被判死刑!”梅蘭妮凄厲的尖叫和法官冷酷的判決久久回蕩在雅各耳邊。歇斯底裏的梅蘭妮和哇哇大哭的保羅早已被拖了出去,但雅各心中依舊充滿着難以自制的憤怒和恐懼。他和剩下的犯人一道坐在被告席後面,等待各自的判決。
這裏的審判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也許是因為犯人太多的緣故,法庭簡化了審判程序,犯人甚至不能自辯,法官僅僅根據證詞便做出了審判。甚至,就連梅蘭妮剛才在法庭上所說的“保羅只是個孩子”之類的話,也因為不符合審判程序而沒有被記錄在案。這完全打亂了雅各的計劃。原本他想在法庭上坦誠自己并不是阿爾伯特,堅稱自己是蒙冤入獄——現在阿爾伯特應該已經到了安全的地帶,他無需再擔心阿爾伯特遭人追捕了。但現在,他根本無法為自己辯護。
他環顧法庭,試圖尋找其他說明真相的辦法。這時他注意到了緊抿着嘴唇等待在證人席後面的安東?博耐。難道安東是來為阿爾伯特作證的?他注意到安東也在被告席裏尋找着什麽,眼神充滿了困惑和疑慮。也許他是在找阿爾伯特,雅各想着,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要是安東指認他并不是阿爾伯特……但想到安東對他和阿爾伯特都懷有恨意,雅各又惴惴不安起來。
“下一個,阿爾伯特?塞維涅。證人請就位。”法官敲着錘子說。安東起身坐上了證人席,見到走上被告席的雅各,驚異得瞪大了眼睛。
“安東?博耐先生,您的證詞。”法官說道。可安東像是沒聽到他的話,死死地盯着雅各看,又急匆匆地在法庭裏掃視了一遍,并沒有找到他想找的那人的蹤影。“博耐先生?”法官又叫了一遍。
“哦……哦,抱歉。”安東連忙答道,轉頭向法官看去,欲言又止。
“有什麽問題麽?”法官有些不耐煩。
快說啊,雅各在心裏催促道,哪怕安東不是有意救他而只是無意間叫出一句“這不是阿爾伯特?塞維涅”,都足以引起法官的注意。但安東并沒有開口,而是又盯着雅各看了一會兒,充滿疑問的神情突然變成了頓悟,緊接着又變成了憤怒和怨恨。雅各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博耐先生,請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
“是,我準備好了。”安東說道,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但神情已經鎮定了下來。
“站在這裏的是阿爾伯特?塞維涅嗎?”法官問。
雅各屏住了呼吸,在安東說出那個致命的音節的時候,他的心跳幾乎停止了。安東說的是:“是。”
“……阿爾伯特?塞維涅在擔任雷耶歌劇院經理期間,創作了反革命歌劇《伊曼努爾》。這部歌劇違逆了革命精神,鼓吹厭世頹靡的思想,甚至在題記中公開把革命者稱為‘他們’、诽謗革命者意圖毀滅,具體可以看證物裏的歌劇總譜。雷耶歌劇院素來以革命歌劇院著稱,在民衆間有強大的影響力,塞維涅卻借此機會為革命打退堂鼓,若不是及時被阻止,後果将不堪設想。我作為劇院演員,曾經見證了這部歌劇的創作過程,在排練期間發現了它的問題,所以及時從劇院辭職并彙報了這件事。”
雅各麻木地聽安東念證詞。他知道,當安東确認他是阿爾伯特時,就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安東明明知道《伊曼努爾》是雅各創作的,當時還專門向雅各要求飾演主角,但現在他卻按照總譜上所寫的說這是阿爾伯特的作品。看來安東的确想置阿爾伯特于死地,眼下阿爾伯特不在,安東仍然沒有打消陷害阿爾伯特的計劃,反而将一切罪名轉嫁到了雅各頭上。這也難怪,安東将雅各視為情敵,雅各能夠理解他的恨意。
“塞維涅反對革命的罪名證據确鑿,足以定罪。不過,除了這部歌劇,塞維涅在劇院外也有違法的行為嗎?”法官問。
“有。”安東冷酷地望着雅各,咬牙切齒地說道,“在塞維涅莊園的時候,他曾經依仗自己的特權地位,威逼利誘多次猥亵奸污手下的男仆。我自己就曾在塞維涅莊園工作,身邊的同事裏就有遭到侮辱的人。我試圖尋找他們的下落,請他們來作證,但很遺憾,因為革命的緣故,大家都分散在法國各地,下落不明。”
法庭裏頓時炸開了鍋。阿爾伯特素來以啓蒙貴族的形象示人,從沒有人聽說過他還有這般不堪的歷史。就連雅各自己也沒想到安東竟會公開說這些事,畢竟這些事牽連到安東自己的名聲,但現在安東只說身邊同事,根本無需承認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法官用力敲着錘子,試圖維持秩序,但他根本無法阻止人們對這位公衆人物醜陋私事的興趣。
“下流的家夥!”觀衆席裏有人罵道。“肮髒!”“惡心!”“變态!”
“塞維涅家把這個秘密保護得很好,每過一段時間,他們會派人到附近的村莊尋找合适的年輕男孩——男孩,”安東語氣惡毒地強調了一遍,“等他厭倦了,就給人一筆錢,将人遣送到莊園的其他崗位工作,永生不得離開莊園,自然更不可以外傳塞維涅家的秘密。所以,尊敬的法官先生,阿爾伯特?塞維涅絕不是表面上那個貴族階級的反叛者,他那光輝形象的根基就像其他貴族一樣腐朽醜陋,不,也許比他們更甚。”
雅各握緊了拳頭。以前阿爾伯特就向他坦白過自己的過去,時過境遷,阿爾伯特早已脫胎換骨,兩人便約定将這些往事抛到腦後。如今在大庭廣衆之下從別人口中聽到這些,雅各既羞恥又憤恨,尤其是安東反複強調的“男孩”,令雅各不由想到了正在阿爾伯特監護下的尼克。安東完全是故意的……他擡頭向證人席看去,安東正充滿勝利感地對着他笑。一部歌劇足以将阿爾伯特送上斷頭臺,但安東補充的這些話則讓阿爾伯特永遠背上了不堪的惡名。
“阿爾伯特?塞維涅反對革命,又犯下了令人發指的罪行,本庭宣判對他處以死刑。”法官的聲音裏沒有起伏,又敲了一下錘子,“下一個!”
雅各被帶離法庭的時候,可算體會到了千夫所指的感覺。周圍的人們無不對他指指點點,污言穢語沖擊着他的耳膜,甚至有人啐的一口将唾沫吐到他身上。雅各厭惡地閉上眼睛。等在外面的其他死刑犯也聽到了動靜,見雅各加入他們的行列,紛紛後退了幾步,充滿敵意地盯着他看,尤其是那幾個曾經和雅各在同一件囚室呆過的年輕男犯人。只有梅蘭妮帶着保羅迎上前去,關切地幫他将淩亂的頭發捋到耳後,聲音虛弱:“你沒事吧?”
“我沒事。”雅各疲憊地說。
梅蘭妮見到周圍人的抵觸,像是抗議似地挽起雅各的胳膊,帶他遠離了那些人:“聽着,雅各,無論那個人說的是真是假,我都相信你和阿爾伯特……尤其是阿爾伯特,也許他以前曾經品行不端,但我兒時就認識他了,他又是皮埃爾從小就最信任的好夥伴,我們一直都知道他的心地是極好的。更別提現在了,你說是不是?”
“我知道,謝謝你……”雅各勉強對她笑了笑,“你感覺好些了嗎?剛才在法庭上……”
梅蘭妮慘淡地一笑:“人都是要一死的,即使是保羅,我們做父母的怎麽都不舍得,但他總有一天也會離開這個世界。他真跟我們一起去了,那至少……至少沒有孤零零地一個人留在這世界上,至少有我們在他身邊他不用害怕,至少這樣他也能早日和他父親團聚,皮埃爾一定想他想得要瘋了。雅各,再堅持一天,到了明天,我們就能解脫了。”
把犯人押入死刑囚牢後,獄卒給每個人發了紙筆,方便他們寫遺書。很多人都沒有寫,因為他們家裏已經沒有人能夠接收這樣的遺書了,有的家人已經死去,有的家人則在這同一批死刑犯中。
唯一奮筆疾書的,是獨自盤腿坐在囚牢角落裏的雅各。自從進了囚牢後,他便寫個不停,甚至向其他沒有寫遺書的人讨要了白紙和墨水,寫了一頁又一頁。他寫的不是信,而是一首曲子,他的最後一首曲子。
他已經很久沒有作曲了,實際上,在決定逃亡美國之後,他整天忙碌着整理東西安排行程,後來又被關入大牢,根本無法作曲。現在他已時日無多,再不作曲,就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了。
他不敢去想自己的作品将來會如何。他的得意之作《伊曼努爾》原稿已被焚燒,本要帶去美國的那些手稿——諸如《畫家夢》那寫滿了阿爾伯特的批語的第一稿——都在他的手提箱裏,現在恐怕也早就被沒收銷毀了。至于現在在監獄裏寫的這些,說不定很快就會被當成垃圾扔掉吧。
他原本還有許多作曲的計劃。到了美國以後,雖然要先找到謀生的手段,但他從未想過要放棄音樂。哪怕沒有劇院給他演出,至少他可以找英國的出版商出版。他還打算抽空學習美國土著還有來自各國殖民者的傳統音樂風格,嘗試新的寫法。阿爾伯特也提議過說,想和他合寫些協奏曲,作為兩人愛情的見證。然而,這一切現在都不可能實現了。
也許他活了這麽一場,最後卻連一個音符都留不下來。他此前受到的那些贊譽,轉身就會被人遺忘。就連他崇拜的莫紮特,不也被埋進了亂葬崗麽?
但這并沒有阻止雅各的寫作。在這死期将至的一刻,他正用音樂燃燒自己生命的最後一點力量,寫盡自己無限的痛苦、悔恨、遺憾、思念和深情。故人們的笑臉一個個閃現在他眼前:父母、音樂學院裏的導師、雷耶先生、珍妮、劇院裏的朋友們、皮埃爾……還有那座無虛席的劇場裏閃閃發亮的吊燈和潮水般的掌聲、散場後靜谧的琴房裏鋼琴上搖曳的燭光……熱鬧嘈雜的市井小巷、金碧輝煌的舞會大廳,和阿爾伯特一起構築的溫馨的小窩……尼克跌跌撞撞的腳步、牙牙學語的稚嫩聲音、抱在懷裏的溫暖感覺……阿爾伯特悠然彈琴的動作、認真指揮的背影、沉睡時環繞在他身上的臂膀……
雅各不由想到,自己是多麽熱愛這個世界,但恰恰是這個世界給他開了個致命的玩笑。
畫上最後兩道豎線,雅各精疲力盡地丢下筆,在散亂的紙張簇擁下閉起了眼睛。剛剛寫下的旋律仍然萦繞在腦中,伴着他睡去。
“飛去吧,帶着金色羽翼的思想;
飛去吧,栖息在茂密的山林,
那裏的空氣溫暖而又芬芳,
那溫柔的微風吹自我們新的家園。
新大陸的河岸歡迎着我們,
還有那希望的高塔。
哦,我的家園,如此美麗,又如此遙遠;
哦,我的回憶,如此珍貴,又如此痛苦!
懷抱着金色豎琴的天使,
你為何杳無蹤影,沉默不語?
快用歌聲重燃起我們心中的回憶,
給我們說說那些過去的美好時光!
或者成為那可憐的報喪人,
用粗粝的聲音宣告我們的命運;
又或成為那神秘的塞壬,
誘哄我們沉睡在這痛苦的夢境……”
雅各迷迷糊糊地醒來的時候,聽到的是梅蘭妮纖細的歌聲。他揉揉眼睛,梅蘭妮正抱着保羅,坐在不遠處對着他寫的樂譜輕聲哼唱着。她的聲音雖然沒有專業歌劇演員們那樣悅耳動聽,甚至還有一點點走調,但卻籠罩着一種像梅蘭妮本人那樣的聖潔和神秘,溫情脈脈,滿含愛意。對許久沒有聽到音樂的雅各來說,無疑是天籁。
雅各聽得出神,梅蘭妮已經停了下來:“抱歉,打擾你了麽?”
“不不不……”雅各連忙說,“請繼續。”
梅蘭妮淺淺地笑了一下:“我不太會唱歌,可剛才保羅哭得厲害,我看到你寫了曲子,就試試唱歌哄他,他一聽就安靜下來了。他真的很喜歡音樂,如果活下去,說不定會變得像你一樣呢。”
是啊,如果活下去的話……雅各心頭一緊,不知該如何回答。梅蘭妮沉默了片刻,又自顧自地唱了起來。不一會,一個清麗的女聲加入了她。雅各驚異地擡頭,另一個被判死刑的年輕女子微笑着對他點了點頭,半跪在梅蘭妮身邊,跟着唱了起來。
她們的歌聲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人們紛紛聚攏過來,有的坐下聆聽,更多的則加入了合唱。他們之中大都是受過藝術教育的貴族,唱起來并不吃力,盡管因為沒有指揮而唱得參差不齊,但無不帶着某種虔誠的情感。雅各凝望着歌唱中的人們,視線漸漸被淚光模糊。
=======================================
歌詞改編自威爾第歌劇《納布科》中的希伯來奴隸合唱Va Pensiero,原來是意大利文,LZ是根據別人翻譯的英文再翻成中文,再随手改了改。原曲請戳這裏:(視頻有中文歌詞字幕,但LZ翻的時候沒看這個,而且因為自由篡改了幾句,跟字幕不一樣。)
清晨的革命廣場上已經站滿了人。恐怖專政已經開始了好幾個月,可人們似乎并沒有厭倦每天的行刑。相反,人們似乎把這當成了一種新的娛樂方式,互相寒暄聊天,甚至自顧自地坐着織毛線,心不在焉地看着斷頭臺那裏的動靜,然後在犯人被處決的時候起哄着喊幾聲。
雅各站在囚車上望着聚集的人群。這樣的場景讓他想到劇院——這些人也許也曾光顧過雷耶歌劇院,以前阿爾伯特在那裏公演他那些浮誇的歌劇時,這些人也曾邊看戲邊織着毛線聊天。曾幾何時,他的夢想便是給這些人創作出真正屬于他們的音樂,當他的作品開始公演以後,觀衆席裏那些衣着樸素的人們的陶醉眼神曾讓他欣喜若狂。是什麽樣的力量壓制住了他的音樂,令它消失無蹤了呢?如今劇院關閉了,革命廣場竟成了全巴黎最炙手可熱的劇院。
監獄的鐵門打開了,囚車緩緩向斷頭臺駛去。人群騷動起來。而與此同時,一個女聲從囚車上傳了出來:“飛去吧,帶着金色羽翼的思想……”雅各驚異得回頭,那是先前和梅蘭妮一起唱歌的那個年輕女人。雅各在監獄裏聽說,她是某個低等貴族家的女兒,父母兄弟都已被處決了,只剩下她一個。她自小學習音樂,甚至考慮過去參加雷耶歌劇院的試演,但父母擔心局勢緊張,阻止了她。
押送囚車的士兵也聽到了她的歌聲,正要叫她閉嘴,又有一個男人跟着唱了起來:“飛去吧,栖息在茂密的山林……”
“那裏的空氣溫暖而又芬芳,那溫柔的微風吹自我們新的家園……”越來越多的歌聲響了起來,廣場上的人們注意到了囚車上傳來的聲音,紛紛安靜下來,好奇地聽着。噙着淚水的梅蘭妮拉住了雅各的手,兩人都手指冰涼,但在這緊緊相握中,似乎都逐漸溫暖了起來。
又有另一只手拉住了他。雅各一看,那是站在他另一邊的一個年輕男子。此前,那人和其他人一樣對雅各退避三舍,興許是因為對昨天在法庭上揭露的醜聞心懷戒備的緣故。但此時,那人終于放下了敵意,甚至向雅各露出了包容和友好的微笑。囚車上的每一個人都拉住了身邊人的手,在汲取他人力量的同時,也給他人帶來了依靠。在那像怪物般張着血盆大口的斷頭臺前,這些身份各異政見不同的人們融為了一個整體,坦然共赴死亡。
雅各沒想到他們中有不少人在監獄裏唱了幾遍就記住了歌詞,即使那些沒有背歌詞的人,也跟在後面認真哼着旋律。他們珍惜這首歌,不僅是因為雅各寫得好,更是因為,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歌唱的機會了。
聚攏在斷頭臺邊的人群鴉雀無聲,就連押送囚車的士兵和等待在斷頭臺邊的劊子手都像中了魔一樣,呆呆地望着囚車上一起歌唱的人們,直到囚車在斷頭臺下停住,歌聲也随之停了下來。
人們像是猛然從那動人心魄的合唱中驚醒過來,緊張地盯着囚車,觀察犯人們下一步還有什麽驚人的動作。犯人們也盯着人群,不确定是否會有人被音樂打動、大聲疾呼刀下留人。
但什麽也沒有發生。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的士兵躍下囚車,熟練地将其中一位犯人拉上了斷頭臺。人群又騷動起來,也許是急于掩蓋剛才在音樂中感受到的羞愧和慈悲,他們的歡呼聲和叫罵聲與往日相比似乎更為猛烈。臭雞蛋和發爛的西紅柿砸到囚車的欄杆和犯人們的頭上,但犯人們紋絲不動,早已放棄了反抗的念頭。
囚車上的人越來越少,雅各已經不再去數斷頭臺上發出的鈍響了,先前唱得最好的那個年輕女人,還有剛才他身邊的那個男子也早已不見了蹤影。這時,一個士兵粗暴地抓起雅各的胳膊,将他拖了出去。“雅各!”梅蘭妮驚呼道。雅各最後望了她和保羅一眼,低頭走上了斷頭臺。
“打倒寄生蟲!”“共和國萬歲!”底下狂熱的叫喊聲此起彼伏。人們根本不在乎斷頭臺上的是誰,在他們看來,這些很快就要身首異處的可憐蟲看起來都一樣。倘若阿爾伯特站在這裏,他們恐怕根本不會認出這是曾被他們視為革命英雄的進步貴族,正像此刻他們根本不知道斷頭臺上站着的是他們最喜愛的《自由頌》的作者。他們只是嗜血的禿鹫,聞到一丁點兒血腥味便猛撲上來。
他們曾經心向往之的革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雅各想起自己和阿爾伯特的讨論。沒有人說得出确切的答案,事到如今,雅各也沒有時間再去想這些了。
劊子手身邊的神父捧着聖經走了過來:“孩子,最後做一次禱告吧。”
“抱歉,我不信教。”雅各淡淡地說。
“又是一個無神論的革命青年啊,結果卻遭遇了這樣的命運。”神父嘆了口氣,“但無論如何,禱告一下總沒什麽壞處。”說着,他便翻開聖經,念念有詞起來。
雅各瞥了聖經一眼,驚異地擡頭看了看神父,但神父并沒有幾乎同他交談的意思。他急忙環顧廣場四周,并無任何異象。他又向那本聖經看去,想确認自己剛才看到的并不是幻覺,但神父已經合上了聖經,畫了個十字。
劊子手狠狠一推,雅各踉跄着跪倒在地。廣場上瞬間安靜了,人們伸長脖子,等待那致命的一擊。果然是瀕死前的幻覺啊,雅各自嘲地心想,閉上眼睛,眼前的黑暗中閃過了阿爾伯特和尼克的影子。
對不起,我的摯愛,再見了。他默默在心裏念道。
但除了那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他的腦海中還有另一樣東西揮之不去:
在神父剛才翻到的那頁聖經的頁腳,赫然畫着一朵猩紅色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