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說客
“雅各?”阿爾伯特被雅各這麽一打一踹,混沌的眼神漸漸清明起來,聲音也不像剛才那樣含糊了。他又喚了一聲:“雅各,真的是你嗎?”
雅各怒氣未消:“你這下流的混蛋,在這兒呆一輩子好了。”說着他就轉身要走,卻被阿爾伯特從背後緊緊抱住了。阿爾伯特的臉貼在他頸上:“太好了,真的是你。我還以為又是那老家夥的陰謀詭計。”
“你給我放手。”雅各掙開他的懷抱,“什麽陰謀詭計?”
阿爾伯特指了指雅各身上的衣服:“我剛才沒看清楚,以為你是我父親不知從哪裏給我找來的貼身男仆。”
雅各皺起眉:“你和你男仆都在幹些什麽勾當?”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說來話長。但我很高興來的是你,真的很高興,”阿爾伯特真誠地笑了笑,臉色蒼白,“高興得……我都有點頭暈了。”
阿爾伯特居然會說出這種話,雅各感到這與阿爾伯特的一貫形象有點不和諧,也不知該如何答話。正要開口,只見阿爾伯特踉跄了一下,暈了過去。
他根本不是高興得頭暈,而是醉得不省人事啊。雅各和威廉面面相觑,慶幸阿爾伯特并沒惹什麽麻煩,比如嘔吐或者發酒瘋。兩人沉默地把阿爾伯特搬上床,又分頭清理了地上的酒瓶。等忙完了,威廉開口道:“就讓他睡會兒吧,晚餐就放在這裏。我只能帶來一人份的晚餐,不然會引起懷疑的,很抱歉,你們只能這麽将就一下了。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按鈴找我就可以了。萊格裏斯先生,就拜托您了。”
雅各點點頭,看威廉關上門,自己找椅子坐下,望着阿爾伯特的睡睑出神。阿爾伯特大概是累過頭了,睡得很沉,根本看不出他平日的嚣張無恥,反倒像個再平常不過的普通人。隔着被單,雅各可以看到他的身體輪廓,似乎比雅各印象裏的要瘦削一點,剛才他的懷抱也不似以前那麽有力,恐怕是身體虛弱的緣故。這個比較讓雅各不由臉上發燙,自己怎麽又胡思亂想起來了呢?
“雅各……”他聽到阿爾伯特呻吟了一聲,趕快站起身。阿爾伯特雙眼緊閉,只是在說夢話。雅各等着聽他說下去,但卻沒了下文,只聽到阿爾伯特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念一個咒語:“雅各……”雅各心中一動,向阿爾伯特傾過身子,握住他的右手。
雅各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阿爾伯特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微笑着看他。兩人雙手交握,垂在床邊,氣氛美好得簡直有點不真實。雅各愣了一下,趕快抽回了手。
“我餓了。”阿爾伯特冷不丁地說。
雅各發現窗外早已一片漆黑,自己也是饑腸辘辘。之前急着混進莊園,又在這兒等阿爾伯特睡醒,自己倒睡着了,都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站起身,嘟哝了一句:“我去拿吃的。”他端來地上的餐盤,擺在床上。威廉之前很細心地給他們多添了套刀叉,兩人就這樣相對而坐,吃了起來。
雅各有點意外阿爾伯特并沒有多說什麽話,兩人像是心照不宣地各吃各的,沒有任何語言交流,只是偶爾兩人同時伸手,不小心餐具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直到快要吃完了,雅各終于打破了沉默:“那麽,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我為什麽要走?”阿爾伯特反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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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開口就不讨人喜歡,簡直是讓自己和皮埃爾白擔心一場。雅各忿忿地想,但還是用平直的口氣說:“被軟禁在這裏混沌度日,當然要找機會逃走了。皮埃爾很擔憂你的人身安全,雷耶先生也希望你能回去指揮歌劇。”
“皮埃爾的擔心大可不必,你回去可以這樣告訴他。至于劇院,我不在的時候,劇院不是照樣運行得很好麽?”
“那是因為雷耶先生違抗塞維涅伯爵的命令,堅持繼續排演《巴黎一夢》。要是你一直不出現,要麽雷耶先生決定停演,要麽審查委員會就會在公演前查封整個劇院。”
“那就停演好了。”阿爾伯特說得輕描淡寫,拿起餐桌上的酒瓶就要往嘴裏倒,被雅各一把奪下:“真不知道你這酒鬼有什麽好叫人惦記的!”
阿爾伯特饒有興趣地看雅各把酒瓶放在地上:“惦記我的人裏,包不包括你呢?”
“怎麽可能!我真不明白,你在自己的作品上下了那麽大工夫,這又是你至今最好的作品,怎麽肯說不演就不演?”
“別裝傻了,雅各,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那麽認真地對待《巴黎一夢》。”
雅各預感阿爾伯特又要會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臉都有點發熱了:“我可不知道。”
“本來我以為,好好完成《巴黎一夢》,我就能配得上你,就算比不上你,至少也能更接近一些。但我只是在癡心妄想罷了。”阿爾伯特神情落寞,“你看看這裏,這是我成長的地方,我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幾年,無論我如何試圖擺脫,還是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我是個可憎的塞維涅。你讓我看到了生活中的光明和美好,但每當我伸手去追求,最終只會把你吓跑,就像我們上次相見時那樣。”
“別把我當成你放棄音樂的借口。”雅各數落道,“音樂在你眼裏難道只值這些,甚至比不上一樁雞毛蒜皮的風流韻事?”
“你把這叫做雞毛蒜皮?不,雅各,恰恰相反,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你給我的一切——我的音樂,我的時間,我的生命——賦予了最崇高的價值。如果我去了巴黎卻沒有你的陪伴,那麽任何歡呼喝彩對我來說都是一片死寂,任何浮華和人群只是憧憧鬼影而已。”
雅各被他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麽。”
阿爾伯特彎下`身子,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坐在床邊的雅各,但卻不像前兩次那樣動作粗魯,而是輕輕扳起雅各的下巴:“雅各,你應該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話。只要你告訴我說我還有一點點希望得到你的愛情、證明我不必被自己的身份和血緣捆縛,那我就跟你回巴黎。如果你說你對我毫無感覺,那我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你這是在無理取鬧。”雅各說,他不想面對阿爾伯特直接的詢問,但躲不開對方懇切的目光。
“告訴我,雅各,你對我是怎麽想的。”阿爾伯特又湊近了一點。雅各甚至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
“我……你……”雅各只得支支吾吾地開口,“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不覺得你的貴族身份或者家世會決定你的人格和作品,在我眼裏……在我眼裏,你首先是阿爾伯特,就是你自己,一個年輕的巴黎人、音樂家,然後才是塞維涅。我……我并不是說讨厭你,但我也不愛你,至少,不是你說的那種愛。你的話語和行為常常讓我很生氣,但你的身上也有不少……我所欣賞的東西……如果……如果我們做朋友的話,就是普通的那種朋友……”
“別說了。”阿爾伯特低語,低頭吻住了他。
阿爾伯特的吻綿長而溫柔,毫無強迫之意,卻又叫人無法拒絕。雅各被他吻得暈暈乎乎的,生澀地回應。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接受了這般違背常理的動作,只是全身被從未有過的美好感覺包裹着,這才是愛情應該給人帶來的感受。
兩人的口腔裏還留有餐後甜點的味道,加上阿爾伯特身上殘留的隐隐酒香,讓雅各忍不住探出舌尖舔了舔,這下可好,阿爾伯特逮住機會撬開雅各的牙關,貪婪地吮`吸起來。兩人的呼吸亂了,剛才輕柔的肢體接觸驟然變得肉欲。阿爾伯特的手指纏進雅各的頭發,而雅各也被吻得動情,不由将雙手攀上對方的肩膀。
雅各為自己羞愧萬分,兩人的喘息聲聽上去是如此刺耳,讓他恨不得堵住自己的雙耳,從自己的身體裏逃離出去。但他做不到,因為某種隐秘的、難以名狀的情感而不想那樣做。在不知不覺中,阿爾伯特好像已經推翻了雅各對自己感情的所有假設。他無比真實的身體令雅各積壓已久卻又從未直面的情緒傾瀉而出:躲在皮埃爾家圓柱後面的緊張、牽手向觀衆鞠躬的興奮、并肩坐在樂池邊的輕松、在琴房燭光下那片刻的炙熱、還有這些日子無法擺脫的思念……
“你說你我是普通朋友?”阿爾伯特終于松開雅各的嘴唇,戲谑地笑道。雅各沒有答話,因為他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空氣,因為缺氧而迫切的樣子在阿爾伯特看來簡直像是在要求他更進一步。
“聽着,雅各,”阿爾伯特下定了決心,将雅各推開了點距離,“我不想再貿貿然地冒犯你了,特別是我酒還沒有全醒。要是你想拒絕,就不要顧忌,趕快把我推開。不然的話,我恐怕控制不了自己。”
雅各一下子被他的話驚醒,猛地站起身來,後退了兩步,一臉無措地盯着眼前人。他怎麽會頭腦發昏,差點受了阿爾伯特的蠱惑,而且還如此主動地投懷送抱?這下阿爾伯特有了他的把柄,可不會善罷甘休了。
阿爾伯特的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雅各……”
“別,別說話。”雅各急忙打斷他,不讓他說下去。他的腦子裏一團糟,他不想再聽到阿爾伯特的甜言蜜語,更不想被他譏諷嘲笑。
阿爾伯特閉了嘴,望着雅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急躁地前後走了幾步。終于,雅各笨拙地說:“阿爾伯特,你還醉着,而我……我也很困惑。剛才的事……不代表任何東西。”
“你确定?”
“我叫你不要和我說話。”雅各有些惱羞成怒,阿爾伯特無辜地攤了攤手。
雅各像是在自言自語:“真是亂套了,亂套了……我需要時間,我們都需要……馬上歌劇就要公演了,我們沒工夫再折騰下去,別再談私事了。等到首演結束……到那個時候,我們再談。”他彎腰去撿自己掉在地上的制服外套,又把阿爾伯特的外衣扔到他床上,“但前提條件是,你得跟我回巴黎去。随便你怎麽想,無論是為了你的作品,為了皮埃爾、雷耶先生和威廉,為了劇院的大家,還是為了……”他的聲音弱了一點,“為了我。”
阿爾伯特眨眨眼睛,想了一會兒:“這麽說,等首演結束,我就可以等到你的答案?”
雅各深吸了口氣,沒有出聲,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阿爾伯特燦爛地笑了:“那我們得抓緊時間了。”說罷,他一把抓起外套,動作敏捷地翻身下床,“我想過怎麽從這裏出去,其實一點也不難。這條走廊裏就有一條密道,就通向莊園外面,是我祖父以前告訴我的,連我父親他們都不知道,我小時候曾經走過一兩次。”
雅各看到他恢複幹勁的樣子,不由皺眉。既然可以這麽輕而易舉地出去,何必要做出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逼得只好別人大費周章地前來營救,甚至為此答應某些出格的要求?他簡直懷疑阿爾伯特是在故意要挾他。但不知是阿爾伯特的親吻還是他的言語,總有什麽東西讓雅各意識到,阿爾伯特的真心不容置疑。這不僅僅是肉`體的欲`望,阿爾伯特顯然已經把雅各看作了與音樂和生命同樣重要的東西,雅各不知道自己是否配得上這種厚望。
還有他們之間的約定,離兩部歌劇首演都不到一個星期了,在那以後,他就必須做出一個決斷,是背離自己以前所堅持的一切道德倫常,還是宣判阿爾伯特的死刑。他害怕那一天的到來,但又心懷期待,因為只有那時他才能重獲內心的安寧。他暗暗祈禱上帝賦予他勇氣去面對即将到來的一切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