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周玥番外
苗疆幾十年未曾發生過流血鬥争,百姓安居樂業,盡享太平盛世。
這是因為,苗疆有一位令人聞風喪膽的蠱王。傳說他面如羅剎,心如鐵石,殘忍嗜血程度不亞于上一任蠱王。
他雖然殺人如麻,每次血流成河之後,苗疆又能安穩好幾年。
我就是他們口中那位面醜心狠的苗疆王。
自從擇清歡登臨帝位,阿瑾成為她的皇夫之後,我便獨自一人回到了苗疆。
這些年光顧着複仇,時間飛快流逝,當初的籌謀忙碌仿若大夢一場。
得閑之後,常常感到一股難以言說的空寂。
他們有一點說的沒錯,我的确醜陋非常。
當我除掉前任蠱王之後,便前往中原地區替阿瑾謀劃前路。
為了令自己的身份更加隐秘,我不惜讓蠱蟲啃食臉龐,自毀容貌。
其實我本來可以使用易容術,但易容術需要高超的技術與昂貴的成本,更別說每日艱辛的維護與保養,還容易露出破綻。我們過得是刀尖上飲血的亡命之徒的日子,再也承擔不起一點風險。
從此,翩翩公子少年丞相不再,只餘神秘醜陋的苗疆蠱王。
阿瑾還好一點,他當初前往仙霧林島時尚且十歲,随着年齡漸長,再加上仙霧林島島主以藥物輔助,再也沒有人能夠認出他就是那個落魄逃亡的前朝皇子。
仙霧林島島主出手,幫助阿瑾打造一個全新的身份。
就這樣,我,阿瑾,嬅兒,在白婍淪為活死人之後的第七年,前往岚國上京。
苗疆、仙霧林島、北漠的勢力,也在上京彙聚,最終形成難以抵擋的颠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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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擇蘊皇子和清歡公主的兄長,那個懦弱無能的岚國太子,因牽涉到巫蠱之亂被擇沐景無情廢黜,整個母族覆滅無存,他們的母妃也被處死,擇蘊皇子和清歡公主一夕之間跌入萬劫不複之地。
阿瑾幾經猶豫,最終決定扶持風嘯王爺登基稱帝。
為此,他以自損三十年壽命為代價,修煉昔日魔教功法《一渡》,終于彌補了雙臂盡廢的遺憾,成為叱咤武林的絕世高手,替擇蘊皇子南征北戰,掃除障礙。
一渡啊一渡,可渡往彼岸,卻無往返之渡,再無回頭餘地。
阿瑾扶持皇子擇蘊,但姜問黎卻代表了整個暗淵閣勢力,聯合因為喪母而厭惡前朝的清秋世子清煦,支持擇沐景最喜歡的皇子擇野即位。
那時候我與自己的兄長周昭以及擇沐景鬥得不可開交,阿瑾處事還不成熟,常常對敵人心軟,對手又是人中龍鳳的姜問黎、清煦以及擇野,只是一念之差,他就輸給了暗淵閣。
回頭無岸,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疏忽,卻驚起了一系列連鎖反應,擇蘊最終死在了擇野手中。
阿瑾頹廢了很長時間,但等他從房間裏出來,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
跟他一樣,一夕之間成長起來的人,還有接連失去至親的清歡公主。
她安慰阿瑾說:“千萬別放棄啊,你們還有我,誰說女子就不能成為皇帝,翼風國女皇不也是皇帝嗎?”
阿瑾成為了擇清歡的驸馬,他們相互扶持,相互激勵,在無數次生死存殁之間力挽狂瀾。
***
“蠱王,武陽大将軍到了,目前正等候在花廳。”
暗室裏的光線極為暗淡,但不影響我從囚犯撕裂的膛肚中取出我精心培養的那只蠱蟲,然後放進透明的器皿之中。
我慢悠悠地接過屬下遞來的白布,擦幹手上的血漬,對來人說道:
“讓他稍等片刻,本王很快就好。”
我換上一身幹淨的衣裳,往凹凸不平的醜陋面龐上覆蓋一個銀色的面具,步履匆忙地走到了花廳。
故人來訪,再也沒有比這更為喜悅的事情。
曾經的我義憤填膺地質問那些将我押送到苗疆的官兵:
“對你們來說,亡國是什麽?是一次改朝換代江山易主你們卻仍能做着春秋大夢,但對我來說,亡國就是到了世界末日,所有人都已毀滅,可我卻死而複生。等我醒來,發現周圍的人我都不認識了,我認識的人都死了…我摯愛的父親被自己的親兒子推下城樓,我唯一的知己慘死于深宮,我敬重的兄長和我疼愛的義妹背叛了我,我忠心赤膽的同伴和下屬喋血街頭。再也沒有人會默契地在我書上批注出我正好要說的話語…再也沒人會陪我深夜悄悄飲酒醉倒梨花樹下…也沒有人會擔憂我在熬夜苦讀又怕打擾到我只好徘徊于窗外…更沒有人在我難過時傾聽我的犀利嘲諷讓我發洩,在我快樂時一眼看穿我僞裝成謙虛的小得意…”
但現在,我也有了新的寄托和新的故友。
看,其實生活還是能過下去的。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除了阿瑾、三只和微服私訪的擇清歡,花廳裏還有兩個人。
風姿綽約的女子甫一看到我,就淚落沾襟。
“原來辭嬅和伽塵派宗師也在。”我淡笑着,示意侍女将精心準備的茶點端到他們面前。
我沒有再去看辭嬅的表情。
不是不舍,而是不想給她一絲渺茫的希望。
那一年,我和阿瑾混入暗淵閣,放出了暗淵底下被翼風國女皇關押了幾百年最終淪為怪物的兵神陳舒逆,終于反敗為勝,打敗了暗淵閣和姜問黎。
阿瑾作為清歡公主的驸馬,位高權重的武陽大将軍,帶着自己一手培養的龍翼衛攻進了暗淵閣。
我決定與他同往。
在熊熊烈火之中,我看到了那個夜夜出現在我噩夢之中的女子。
她被姜問黎抱在懷中,或許是因為變成活死人的緣故,眼神不再帶有攻擊性,而是清澈懵懂,仿佛帶着易碎的脆弱。
她最終在烈火中化為灰燼,和姜問黎的灰燼,混雜在一起。
我試圖分辨哪一堆灰燼是她,但沒有結果。
也是在那一年,時常進宮侍奉太後的牡丹君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告訴我一個他從太後伶舟徽口中得知的驚天秘聞,原來擇沐景與伶舟起其實是孿生兄弟。
一年後,在我和島主的精心算計下,擇沐景被自己的母親伶舟徽所殺。
擇沐景倒臺之後,周昭也到了窮途末路。
他依然恨我,可他不知道的是,蘇和雨在他去世之後,嘗試刺殺過我。
當年我并未有多喜歡蘇和雨,而蘇和雨也早就告訴我她愛的是周昭,我當年寫好的退婚書,依舊安放在丞相故居的抽屜裏。
***
我和阿瑾、三只每年都會聚在一起,前往飄雪千裏的如意谷祭奠故人。
辭嬅過去幾年也會來,但她去年和前年懷了身孕,行動不便,留在了北漠。
阿瑾成為武陽大将軍之後,為南宮姹蕪正名,把她做的善事公之于衆,令她重新成為飽受贊譽的如意谷谷主。
但如意谷卻只剩下一堆白骨。
此時此刻,我們幾個人看着面前的墳堆,默不作聲。
阿瑾最先哽咽着開口:
“師父、許大嬸、唐伯伯、劉伯,阿瑾來看你們了。”
我們依次朝着幾座墓碑敬酒,朝着黃泉下的故人傾訴這些年細枝末節的溫馨小事。
阿瑾和擇清歡終于有了第一個孩子,阿瑾去世後,這個孩子可以一直陪伴擇清歡。
伽塵派宗師雲浮世對辭嬅很好,辭嬅漸漸打開了心扉,不再執著于過去無望的愛。
三只雖然依舊形單影只,但她無憂無慮,跟着阿瑾不會受到一絲傷害。
這時,所有人看向了我。
他們也希望我說些什麽。
說什麽好呢?我未曾娶妻,每日戴着面具,與蠱蟲為伍,渾身上下都是去不掉的血腥味。
但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不會再有**離子散,也不會再有人國破家亡,這樣就很好了。
我終于緩緩舉起酒杯,淡淡地說道: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最後,我們圍坐在火堆旁邊,舉杯邀醉,言笑晏晏。
遠處,一股清冷的梅花香傳來,如同一截似雲似霧揮之不去的薄紗衣袖,在我的臉上輕輕拂過。
我似醉非醉,支棱着站起身,循着那股淡淡的梅花香走進了梅花林。
大雪窸窸窣窣地落在我的肩頭,仿佛一朵朵白梅。
辭嬅想來扶我,卻被雲浮世握住了手腕。
辭嬅是個固執的人,她當初想要跟我回苗疆,卻被我拒絕,于是她前往北漠,并在那裏遇到了北漠伽塵派宗師雲浮世。
雲浮世喜歡辭嬅,但辭嬅對我念念不忘。
多年後,我和她在上京重逢,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周玥的胸膛空無一物,那裏本來裝着一顆炙熱的心髒,但現在,那顆心已經被活生生地剜去了。既然已無心,又何談與人交心?該與辭嬅交心的,另有其人。
我腳步微亂,踏入這一片一望無際的梅花林,按照過往的記憶,來到了一棵梅花樹下。
當我輕輕擡頭時,看到的是幹枯與暗澤,光禿禿的枝頭竟然吝啬到不肯開一朵花。
梅花林裏的梅花皆已盛開,紅白兩色花瓣随風飛舞,如同仙境。
唯獨這一棵,已經很多年沒有開花了。
“你還是怨恨我,對不對?”
我呢喃着,忍不住靠着梅花樹坐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身上已經覆蓋了滿滿一層厚雪和梅花瓣,幾乎要把我淹沒。
一陣窸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入我的耳中。
我緩慢擡眼,在漫天風雪中,看見了穿着雪狐大氅的阿瑾。
“那天,我發現她和姜問黎的骨灰不見了,是你把她葬在了梅花樹下對不對?”
我點點頭,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卻依然笑不出來。
“老師,”不知從哪一年開始,阿瑾開始稱呼我為老師,“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
阿瑾輕輕撫摸着那棵梅花樹,目光充滿懷念。
我們離開如意谷之後,我并未直接回到苗疆,而是前往仙霧林島。
我對島主說,我想要查看白婍的卷宗。
島主一臉意料之中的表情,很快,就親自搬過來一堆厚厚的卷宗。
我花了三天三夜的時間才将這些卷宗看完,看完之後,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島主不知何時走到我面前,手裏拎着一個酒壺。
他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他此刻,卻一口一口呡酒下肚。
“阿玥,真的不打算留在仙霧林島嗎?”
我輕輕瞥了他一眼,并未回答,但是他肯定早就知道我的答案。
島主忽然笑了一聲,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袖。
他轉身離去時,不小心将一冊卷宗踢了出來。
我低頭一看,是她在進暗淵閣之前的經歷,卷宗記敘的內容很少,大部分都是空白,只有寥寥幾句,說她是魔教之人。
島主指了指地上的卷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南宮姹蕪和白婍明明是至親姐妹,為何會有這樣截然不同的命運?”
我猛地擡頭,內心有狂風巨浪席卷而過。
“什麽姐妹?”
“你不知道吧?要怪就怪伶舟起,他之前親自潛入仙霧林島,把這冊卷宗的大部分內容銷毀了。”
從島主的口中,我終于得知了白婍在未遇見伶舟起之前,過的究竟是什麽生活。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抱着這些卷宗回到了苗疆。
我最終活到八十七歲,人們都說,年齡越大,越容易回憶往事。
但于我不是這樣的。
我在最初幾年,還常常夢見父親、陵蘇、韶之、大哥、朱老師以及蕭無言他們,但後來,我幾乎不再想起他們。
我每日将自己埋頭于政務公事之中,本以為強弩之末的身體,竟然硬生生捱到了八十七歲,比阿瑾活得還要長久。
在苗疆,我殺了很多人,也救了很多人,在我救下的人中,有一個前任苗疆的女兒,她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折磨得很慘,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在我臨死前,我任命她為下一任苗疆蠱王。
我終于能夠安心離開了。
我的魂魄似乎飄到了冥界,又似乎依然待在自己那個陰暗的房間裏,眼前是泣不成聲的新一任苗疆蠱王。
我模模糊糊看到一個衣衫破爛肮髒的小女孩,她坐在雲霧缭繞的懸崖上,雙手蓋住通紅的眼睛,哭得很是凄慘。
她一直在說:“娘親……不要抛下阿婍……娘親……”
我恍惚間朝她伸出手,宛如那一年周府,姹紫嫣紅的花園之中,女孩跌倒在地,她朝他伸出了手。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卷《西出陽關無故人》完結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