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簾後人一怔,笑容凝結。
“你知道為什麽當初我會放棄你嫁給清赫嗎?我父為朝中重臣,而你身為皇子,因為我父于你有師恩,你便常常來我們府中拜訪,漸漸的我與你積下了這青梅竹馬之情…那年我十五歲,即将行及笄之禮,我早已決定非你不嫁…”
“那天,我們一同約好去堯棣寺,我心中雀躍等你一起去寺後梅園賞梅,你卻和三弟在寺中下了半天的棋,即使我和清赫在一旁相談甚歡,你也一點反應都沒有…後來我故意和清赫進入梅園,心想,只要你表現出一絲不悅,我便原諒你的行為…”
“可你看起來還是那樣淡漠,仿佛世間沒有任何事物能入你眼…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同你認識了這麽多年,我還是不懂你,你給人的感覺是那麽遙不可及,讓我覺得自己永遠也配不上你,永遠也走不進你的心裏…”
簾後人心疼的看着這個從小到大不斷給他帶來溫暖的人,腦海中想起了八歲那年,他因功課剛被周太傅訓斥了一番,想起對自己要求嚴苛的父王,害怕被父王知道了又要遷怒于母妃,于是垂頭喪氣的走在周府花園中,在一片姹紫嫣紅中,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她的臉上綻放着明媚的笑容,脆生生的喊他“陵蘇哥哥”,那一刻驅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陰霾。
他的母妃出身卑微,卻生出了世人眼中天資聰穎的他,于是母妃唯恐被人挑出錯誤連累于他,在日日的膽戰心驚中竟年紀輕輕就容貌早衰疾病纏身,從此更不得他父王的喜歡。
有時候他常常想,為了能讓母妃活的更舒心,他寧願舍去天資,不要父王的寵愛。
可後來母妃還是死了…因他而死…
他被策立為太子那天正是母妃頭七,他瞞着父王,在錦衣華服之下是一身缟素,悄悄跑到了周府,同韶之一起祭奠母妃。
韶之對他說:“陵蘇哥哥,我會跟母妃一樣愛你的…”
他的眼淚登時奪眶而出,緊緊抱住了她,并暗自發誓,今生一定會好好待她…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那天他回到宮中,竟意外聽到了父王跟丞相的談話。
父王說,內有權傾朝野的擇大将軍父子居心叵測,外有日益強大的北漠苗疆虎視眈眈,朕想好好将太子培育成一代明君護我旭國,可惜太子過于感情用事,冊封太子之日竟然跑去祭奠麗妃。如果能讓太子斷絕這些不必要的情感,朕寧願将太子身邊所有在乎的人除盡…
聽完,他發瘋似地跑回了宮殿,躲在被褥裏痛哭了整整一夜…
從那以後,他克制和壓抑住所有的情感,對每一個人都是冷漠疏離。
因為,他想護住他珍視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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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想到,他卻因此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人…
此刻,他多想用懷抱給予她安慰,多想擦拭她滑落的淚珠,但他知道,他皇位被奪自身難保,一個将死之人,又有何能力去被她依賴呢?
與其讓她在自己這裏尋求短暫的安慰,不如不要給她被慰籍的依賴感,讓她可以勇敢堅強的走下去…
所以,最後他只能停留在了原地,繼續扮演着那個無欲無情的人,緩緩說道:“韶之,如今擇沐景登基為帝,你夫君清赫和大哥周昭皆為功臣,所以,你當初沒有嫁給我是正确的…以後,你會過上比現在更好的生活…”
女子凄婉一笑,道:“陵蘇,你又何必諷刺我…你以為,失去了你,這世間還有我在乎的嗎?”
簾後人苦澀地說道:“你父親為我而死,你三弟又因我之故被擒,你若再因我痛苦一生,我死後豈能瞑目?”
“那就…不瞑目吧…沒有你的注視,韶之會失去勇氣的…就這樣一直看着我,不要收回你的目光,直到我來黃泉路上找你…”
女子緩緩轉身離去,削瘦的背影是毅然而然的決絕。
旭國丙申年元月,旭國最後一位帝王陵蘇以血作書,在牆壁上寫道:
百年有兩恨,恨恨毀餘生。
恨離少年戀,恨登龍庭殿。
曾問君何求,求履至尊門。
回首天子身,賢後換她人。
紅顏化枯骨,輪回無返顧。
龍登鳳凰臺,自撫合歡木。
他們都知道,一些人,一些事,一朝錯過,便是永生不得。
也是當天晚上,藏在周韶之辇車隊伍裏的擇沐景成功混進皇宮,化為刺客将陵蘇殺害。
***
陰暗潮濕的囚牢裏充斥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皮肉燒焦味。
周韶之素顏白衣,跪在囚牢外拼命拍打着牢門,淚水嘩嘩流下:“不……三弟……三弟……朱尚書已經死了!”
而牢門內,一個白衣少年面露癫狂的神情,不斷将手伸入面前的巨爐中,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掏來掏去,仿佛已對疼痛無感。
他的身旁是一堆黑乎乎的碎骨,而他的手已是一片焦黑。
他仍然把燒焦的雙手伸入火中,不斷掏出一根又一根的骨頭…
“老師……很快了……學生馬上就能把你從火裏救出來了……”
對于周韶之的哭喊聲,白衣少年充耳不聞。
這時,周韶之的雙手突然被另一個人牢牢鉗住,整個人也被那人扣在懷裏,她瘋狂想要推開那個人,卻因反抗不了而化作無數聲嘶喊,眼淚一滴滴順着她的臉頰滑落,她淚眼朦胧的看向鉗制住她的人。
在她剛看清來人便是她的夫君清赫時,牢內的白衣少年突然像經歷着世間酷刑的垂死掙紮者,發出了最後一聲哀嚎。
“啊啊啊~”
周韶之慢慢扭頭,便看到白衣少年将一個黑漆漆的頭骨抱在懷裏。
“老師…老師…”白衣少年手捧着頭骨仰天悲鳴,聲音凄厲至極。
“三弟……”周韶之看着這一幕,像被身體抽走了靈魂的行屍走肉,停止了一切動作。
過了很久很久,她終于找回了一絲力氣,突然回過頭一字一句對着禁锢着自己的人說道:“清赫,我恨你!”
一字一句,皆飽含刻骨銘心的悲恸與恨意,清赫不由渾身一震,漸漸松開了雙手。
一道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韶之,你好大的膽子,竟然私闖牢獄!”
牢房外緩緩走進來兩個人,一個龍袍加身,一個官服顯赫,分別是岚國皇帝擇沐景和丞相周昭。
周韶之高傲而輕蔑瞥了一眼擇沐景,轉頭對他身邊的周昭咬牙切齒道:“你不僅出賣了陵蘇,害死了父親和朱伯父,還把三弟下入獄中,你怎麽能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
周昭從走進牢獄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便一直鎖定在那接近瘋癫的白衣少年身上。
聽到周韶之質問的話,他冷漠而肆意地笑了出來:“韶之,我很高興我活成了禽獸而不是人的樣子。”
“人啊!貪婪卻懦弱,自私又自負,明明想要,卻裝作滿不在乎,總喜歡披着羊皮裝聖人。”
“可禽獸就不一樣了,一旦瞄準了目标,毫不猶豫地沖鋒陷陣狠命撕咬,它愛上什麽,就不計代價地去得到,他憎恨什麽,就不擇手段地摧毀——這有什麽不好?”周昭面色陰沉,眼神帶着嗜血的興奮,語氣很是愉悅。
周韶之搖搖頭,退後一步,似乎是從來不曾認識過這樣的他。
原來那個溫和恭謹的大哥是這樣一個人麽!
“為……為什麽?你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周昭溫柔地注視着自己的二妹,就像曾經給她解答學業上的困惑時那樣耐心。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父親不太喜歡我,于是傾盡所能去博取父親的喜愛。可是,父親從來沒有誇贊過我一句,哪怕是一句!後來我終于明白,無論我做什麽都是沒用的,因為父親的眼中從來都沒有我的存在,他關心喜愛的從來都只有世人眼中的曠世奇才周玥!他曾經批評你感情沖動心高性烈,也曾指責我心機深沉易成異端,可是卻常常在故友面前提起,具備高世之智神明之心的周玥像極了當年的他。”
“後來,年紀輕輕的周玥和太子陵蘇成為了知己好友,他傾盡全力想把周玥培養成輔佐明君的棟梁之材,為此,他不斷打壓我的仕途,只為了能給周玥一個最好的機會和平臺…”
“甚至,我的知己蘇和風想把他的幼妹蘇和雨許配給我,父親也不同意,轉身卻讓蘇和雨和周玥訂立了婚約,只因為蘇和雨被稱為旭國第一名門閨秀,配得上周玥的身份!”
“你看,他心中只有他的幼子,他從來沒有注意過我的感受,只知道批評我貶低我…這樣的人我憑什麽要把他當成父親!”
“所以,我要摧毀他最得意的作品——周玥,你如今敗在了我的手下,那個人九泉之下若有知,恐怕會痛徹心扉吧!”周昭一步步走向周玥,臉上是複仇的快感。
可既然報複是如此痛快,為何他又要淚流滿面呢?
***
躺在病榻上的清赫忽然睜開了雙眼,吐出了一口鮮血。
“韶之……韶之……”他不住呢喃着,似哭似笑。
進來的丫鬟吓了一跳,連忙去找大夫。
可是等她将大夫請回府中,清赫已經沉沉睡去,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第二天,周韶之的死訊傳回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