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隊馬車辘辘地向着東方行駛,驚起了路上的無數灰塵,塵埃彌漫在半空中,從高空看去,宛如一條蜿蜒曲折的巨蟒。
白婍從馬車上醒來時,便看見段瑾坐在她身旁。
馬車裏只有他們兩人。
那天左霄蘇醒後,便組織剩餘的部下,帶着段瑾等人逃往東邊的仙霧林島。
期間,為了省卻諸多麻煩,左霄給白婍下了“嗜睡蠱”,雖然她體內的凰珠之血有解百毒的功效,但遇到蠱蟲一類的毒物,卻無能為力,正如她之前中了“相思豆”一樣。
因此,這段時間她一直處于昏睡狀态。
白婍這時候醒來,完全是段瑾的意思。
他想要和她談一談。
可看到她醒來,段瑾卻一言不發,心中苦澀至極,連開口都變得極其艱難。
倒是白婍先開了口。
“陵瑾,我于你有血海深仇,若此時不殺我報仇,終有一日你會後悔。”
段瑾苦笑,諷刺道:“利弊權衡,你倒是挺為我着想。亦或者,你只是自己不想活了。”
白婍淡淡一笑:“在我看來,自戕是一件極為愚蠢的事情,無論是閣主,還是南宮姹蕪,最終都選擇了這條路,我絕不會重蹈他們的覆轍。”
“你只是怯懦到不敢自盡,只好等着別人殺你而已!我絕對不會成全你的!”聽她提起南宮姹蕪的名字,段瑾眼中迸發出強烈的怒意。
“怯懦嗎?”白婍竟然露出了不屑的表情,“這段時間,周玥在我身上用刑,他一直想看我痛哭求饒的樣子,可是他不知道,他施與的那些刑罰,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經全部經歷了一遍。我并不是怯懦,我只是失望,你們只能做到這種地步了嗎?連殺我的勇氣都沒有,你還怎麽複國?”
語罷,白婍忽然奪過段瑾手中的長劍,将他的手按在長劍上,讓劍尖對準了她脖頸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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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中迸發出一道璀璨光芒,形如癫狂。
“現在,就動手,除掉我!”她一字一句命令道。
段瑾呆若木雞,直到白婍看他一動不動,自己伸出手,強迫他将長劍刺入她的體內,他終于回過神來,驚恐萬分地後退,兩人不斷掙紮。
馬車不住搖晃,劍刃不小心刺穿了白婍的胸膛,段瑾陡然尖叫一聲,抱住自己的腦袋嚎啕大哭起來。
“師姐……嗚嗚嗚……師姐……你回來好不好?我可以不計較你我之間的仇恨,我可以對你的所作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辛丘回來……那個對我無微不至,對我噓寒問暖的師姐,求求你回來吧……”
段瑾哭得撕心裂肺,白婍張了張嘴巴,露出怔愣失神的表情。
段瑾哭得累了,再加上連日趕路,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白婍捋了捋他額前的碎發,終于忍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白婍隐隐約約能夠聽到蟬鳴的聲音,她恍惚回到了很多年前,伶舟起将她帶出渺生殿時,那一晚,似乎所有的生命都靈活起來,蟬鳴蛙叫,夜莺婉轉,熱鬧紛雜。
“就為了那麽一個人,你殺了我的家人,滅了我的國家……”段瑾一睜開眼,就顫顫巍巍地說出了這麽一句話,眼中滿是不解與憤恨。
那個人,自然是伶舟起,唐月朝和劉之煜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剛剛他又做夢,夢見伶舟起和白婍站在一起,圍住了尚在襁褓之中的段瑾,他們的眼神是那樣死寂,宛如地獄中走出的惡鬼,就那樣毛骨悚然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段瑾倏忽驚醒了。
可他還是覺得不可置信,想要從她口中得出答案。
“世人皆覺得,我之所為,全是為了閣主,其實不然。”白婍說這句話時,瞳孔一縮,眯了眯眼睛。
段瑾猛地退後一步,震驚到無以複加,他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與“淡漠”截然相反的東西。
那是一種很深很深的锲而不舍、癡迷不悟以及貪得無厭。
至于不舍什麽,不悟什麽,貪念什麽,無從得知。
“我和娘親坐在懸崖上看雲海,娘親問我,你看到了什麽?我回答,我看到了好多好多的雲,永無盡頭,我好害怕。
娘親問我,還看到了什麽,我一臉茫然。于是,娘親将我獨自留在懸崖邊,三天三夜,我不吃不喝,惶恐不安,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變化莫測捉摸不透的雲霧,我害怕我會被風吹走,被那些雲彩化作的野獸吞掉,或者掉入深不可測的暗淵。
三天後,娘親終于回來了,她重複了那個問題,我已經餓得沒有力氣,但我知道,如果我回答得不好,她依然會把我留在那裏,于是我強撐着回答,我看見漫無盡頭的雲海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暗淵,令我感到期待。
娘親還是不滿意,但這個回答已經比之前那個好多了。因為是期待,而非害怕,她就覺得有希望培養出我的野心。她跟我說,白婍,你要努力成為那個可以翻雲覆雨的人,這樣,你就不會被雲海迷惑墜入深淵。
漸漸地,我便成為了這種人,我希望掌控一切,我追求權力、自由、安全感。”
段瑾并沒有從唐月朝等人口中聽到白婍的童年往事,他們只知道白婍是伶舟起從魔教帶回來的,除了伶舟起,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往。
“與閣主攜手并肩,一起完成那些事情,并不完全是出于情愛。”
段瑾愣愣地盯着白婍,陷入回憶的她,一絲憂傷一絲悵然,驚人的清醒,以及眼睛亮閃閃地發着光芒的激動渴望,像生長在懸崖邊上吸風飲露不顧一切代價與周圍同類争奪養分的野花,而不是他曾經以為的辛丘是生長在高山之巅的與世無争遺世獨立的白蘭。
段瑾回憶如意谷的辛丘,明明是那麽無欲無求的人,為何恢複所有記憶之後,變成了另一個極端?
他當然看不懂白婍。
連伶舟起都曾問過白婍究竟想要什麽。
終有一天他通過另一個人明白了,于是他說,她想要的東西會毀掉她。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殺掉了那個白婍無比珍視的人——林梓明。
因為那個人是世間唯一一個願意用生命去成全她的人。
從那以後,白婍至死都被困于暗淵閣。
“如果我問你,你願不願意當回辛丘,陪我去仙霧林島,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段瑾終是忍不住問。
白婍嚴肅認真地直視他的雙眼:“不可笑,但不理智。”
她此時的樣子,莫名有點像辛丘。
“無論是殺了我,還是拿我跟暗淵閣交換,都要比這個選擇好。”
段瑾還欲說些什麽,就在這時,馬車劇烈搖晃,外面傳來左霄的大喊。
“暗淵閣的人追上來了,大家做好準備!”
段瑾拿着長劍沖出了馬車。
前往仙霧林島的路上,屹岸、涉汀與織芷堂主帶着暗淵閣的人突襲段瑾一行人。
戰況十分慘烈,織芷不惜一死也要攔着劉之煜,而左霄又重傷難行,暗淵閣人在屹岸和涉汀兩人的指揮下,幾乎令左霄三百多名精銳部屬全軍覆沒,而暗淵閣也損失了十多人。
在戰鬥過程中,唐辭嬅的幻狐死了十三只,只剩下一只幻狐王以及兩只普通幻狐。
幻術趁人脆弱不堪毫無防備時施展能發揮最大的功力,之前唐辭嬅就是在屹岸等人過于悲恸時操控了所有幻狐施展幻術,才能救出左霄,可今日暗淵閣的人有備而來,暗淵閣準備了專門克服北漠幻術的“破幻曲”,這是幾百年來深受北漠狐人所困擾的有識之士所研制出來的三十六首曲子,分別應對不同的幻境,武功內力和演奏能力越強,克制幻術的功效也越明顯。
唐辭嬅應對得有些吃力,操縱幻狐不能分心,段瑾和唐三只亦與暗淵閣人打鬥得難解難分,使得一名暗淵閣人趁虛而入,朝着唐辭嬅的背影射了三箭。
唐辭嬅回過頭來,看見一道身影朝她的方向倒下。
關鍵時刻,唐月朝替她擋下了三箭。
廣袤無垠的草原上,五顏六色搖曳多姿的野花全部被鮮血染紅,地上遍布着斷肢破肚的屍體。
段瑾正跪在左府管家莫祁的屍體面前,他咬着牙想要舉起手中的長劍,卻再也使不上一絲力氣,最終雙手無力垂下。他身邊的屍體已經堆積如山,在敵人刀光劍影中,處處血肉橫飛,他與身旁的唐三只一樣,身上傷痕累累。
唐辭嬅不可置信地低下頭,看着狂吐鮮血的唐月朝,搖搖欲墜。
她悲痛欲絕地大喊:“爹!!!”
唐月朝的脖子被利箭深深刺穿,他正大口大口地吐着鮮血。
他看着唐辭嬅,伸出了手,嘴巴張阖着,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然而,他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
唐月朝脖子上的箭刃像死神的鐮刀,帶給她深深的絕望與悲恸。
唐月朝焦急萬分,他一直努力想要說些什麽。
唐辭嬅含淚地握住他的手,哽咽道:“爹,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唐月朝聽了唐辭嬅的話,扯了扯還在不斷湧出鮮血的嘴角。
嬅兒,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
那一年,衣衫褴褛卻難掩清貴氣質的落魄公子牽着一個粉色衣裳紮着兩角辮的女孩,在廣闊無垠的金色沙漠中踽踽獨行,在沙地上投下一大一小的兩道影子,天地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
公子溫柔地看向女孩:“嬅兒,爹爹帶你來到娘親的故鄉了,嬅兒歡喜嗎?”
女孩嘟起了嘴:“爹爹,我不喜歡娘親,我不要來這裏,我好餓好累啊!”
“嬅兒為什麽不喜歡娘親?”
“娘親對爹爹不好,她總是責罵爹爹!”
“傻丫頭,那只是娘親不懂如何表達愛而已——嬅兒以後如果愛上一個人,一定要勇敢地表達愛意啊!”
“那爹爹愛娘親嗎?”
“很愛很愛!可是當初我做不到完全信任她,更不敢将我和陛下他們的計劃告訴她,導致她對我産生誤會,最終離我而去,或許,我也不懂愛吧!”
“爹爹不要難過,嬅兒會愛你的!”
“爹爹也會愛嬅兒,就算放棄生命也在所不惜。”
唐月朝的雙手驀地垂下,接着雙眼也緩緩閉上。
唐辭嬅僅剩的三只幻狐圍在唐辭嬅周圍咕咕地叫着,仿佛也能讀懂她的悲痛欲絕。
最後只剩下段瑾、唐辭嬅、唐三只、劉之煜,以及待在另一輛馬車裏寸步難行束手無策的左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