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從沒見過大老爺和大夫……
她像個木頭樁子, 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祝辭見她窘迫,終于笑着道:“好了,我知道。”
聽他的語氣, 竟有些像是迫不得已聽話的, 妻管嚴的郎君。
“那柔蘭伺候二爺去睡?”她心跳仍砰砰, 看着燈火旁身子颀長的男人, 小聲道。
祝辭的視線已落回桌案,“還有些事情,再過一會兒。”
他這樣說, 她自然也只能繼續守着, 她想了想,自發小跑過去, 到他身邊幫他研墨。
夜色朦胧, 琉璃燈罩裏的燭火跳動着, 不時發出一兩聲炸響, 屋子裏安靜得只有那雙手翻動書頁的聲音。
那聲音十分催眠,再加上柔蘭今日累了,她站了一會兒, 困意上湧,不知不覺眼皮就慢慢耷拉下來, 人雖站着, 其實已經快睡過去了。
坐在圈椅裏的祝辭餘光注意到了,動作一頓, 擡眼看她。
小姑娘眼睛半阖着, 俏生生的臉蛋小雞啄米似的點了一下,低下頭去時被自己驚醒,強撐着讓自己清醒一些。
祝辭眼底劃過一抹笑, 道:“困了就回床上睡。”
柔蘭支愣着擡頭,忙搖搖頭道,“不用,我…我還能撐着。”二爺還沒睡呢,她怎麽敢睡。
祝辭扯眉,聲音蘊着濃濃的揶揄,“可你再這樣,我這墨就用不了了。”
她一懵,低頭看去,便只見自己手上拿着研磨的那塊墨,早已被她磨得亂七八糟。她傻了眼,“我……”
“去睡吧。”祝辭唇邊弧度不變,收回視線,“我這裏沒事。”
他既已開了口,柔蘭也知道按自己現在狀态也只能幫倒忙,便沒再說話。她思襯片刻,這才乖乖道:“那我在這裏趴着睡一會兒,二爺有事情便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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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桌子很大,她從旁處尋了條圓凳,在最邊角的一小塊地方坐下來,蜷縮成一小團,就這樣趴在桌上,枕着手臂睡了。
祝辭動作沒變,睨了她只露出一個圓圓後腦勺的背影一眼,笑意微深。
柔蘭睡醒的時候,是從床上坐起來的。
她睡眼朦胧地坐直了身體,被褥從身上滑下去,有點冷。她尚且沒反應過來,茫然地坐了會兒。
等到看清外面天色已經亮了,自己正睡在二爺屋子的床上,霎時一驚。
外裳搭在架子上,她只着裏衣坐在被窩裏,被收拾得很妥帖。
環顧四周,并沒有看見祝辭的身影。
她記得昨夜只說趴着睡一會兒的,怎麽就……柔蘭立即緊張起來,下床穿好了衣裳,走出去,“二爺……”
屋裏沒有人。
她一直走到屋門口,才見到赴白。
計铎沒在院子裏守着,只有赴白一個人,他似是很無聊,蹲在池塘邊喂魚,一邊嘴裏逗貓似的叫幾聲。
這時候,餘光瞧見她出現在門邊,赴白站起來,沖她笑道:“二爺出去了,但方才你還在睡,二爺就沒叫你,想着留你一個人不大好,就把我留下來了,計铎跟着二爺出去了。”
柔蘭點頭,也走到池塘邊。她還沒徹底清醒過來,看着那奪食的鯉魚,抿唇道:“二爺是出去辦事嗎?”
“是啊,估計得挺晚才回來。”
柔蘭彎眸笑笑,“我以為二爺到哪都帶着你。”
“原本是這樣沒錯,”赴白嘿嘿笑着看了她一眼,“你來了之後,就不是這樣了。”
柔蘭微睜大了眼,明白過來。二爺是怕她尋不到人,保她安全,這才将赴白留在府裏。
她心裏如同小鐘被輕輕一敲,想了想,問道:“二爺……有沒有喜歡吃的點心?”
赴白新奇地看着她:“你會做吃的?”
“從前感興趣時做過……尋常糕點可以試一試。”
赴白了然地點頭,又擡起頭,尋思了半晌,“只是二爺平日不怎麽注重吃食,飲茶居多,甜食吃的少……哎,對了,桂花栗粉糕你會做嗎?二爺應該喜歡的。”
這是永州一帶比較出名的糕點。
見柔蘭點頭,赴白臉上浮現驚喜,又陷入思索,道:“只是小廚房可能沒有做這些的材料,不過,我記得院子外一直出去有個側門,從那側門出去,往右走幾家店,就有賣這些材料的鋪子。”
“好,”柔蘭笑着道,“我拾掇好就去。”
“等等……栗粉糕,你能多做些嗎?”赴白希冀地盯着她。
柔蘭以為他想吃,自然點頭,“好。”
赴白沒再說什麽,喜滋滋地蹲了回去,一邊喂魚一邊說:“真好真好,有口福啦……”
二爺的院子附近安靜,沒什麽人,柔蘭順着赴白說的方向走去,果然瞧見一扇門,那守門的小厮認得她,聽她說了來意,便開了門,讓她出去。
門外面是一條不寬的街道,路過的百姓并不多,沿街支起幾個零星的攤子,小販正在叫賣。
柔蘭才走出側門,忽然被旁邊蹲在那兒逗雀兒玩的幾個孩子吸引了目光。
那幾個孩子圍成一個圈,一邊玩,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
其中年紀最小的,紮着紅頭繩的女孩子擡起頭,看着旁邊祝家高高的圍牆,開口問道:“這裏是哪裏啊,我是第一次來呢,這個圍牆好漂亮。”
旁邊大一些的男孩頭也不擡地應道:“這是祝家的宅子,可大了,這裏就是一個小角落而已。”
“真好,”小女孩稚嫩的眼睛裏流露羨慕,“好大的宅子啊,可以住很多很多人吧……要是我家也有這麽大就好了,這裏面住着的人,肯定很厲害很厲害,要不然怎麽能住得起這麽大的宅子?是不是做官啊?”
孩童中,最年長的那個粗眉男孩忽然嗤了一聲,道:“做官?”
男孩說着,瞥向祝家高高的圍牆,似是透過圍牆看見了裏面的人。
他哼笑着說:“祝家是經商的,經商是什麽意思你知道不?就是做生意,哪有厲害的人去做生意啊?好人家都去考取功名了,如果能榜上有名,在朝廷做上官,那才叫厲害呢!做生意有銀錢使了,那又怎樣……還不是比不上人家在朝廷做官的?”
紅頭繩的小女孩嘴巴微張,愣愣地看着男孩,半晌,想起什麽又道:“我、我還聽說,祝家最厲害的那個……那個什麽,二公子也是這樣嗎?”
“那當然了,我娘說啊,經商的人都賊得很,整天腦子裏就只想着怎麽賺銀子,這種人,有錢了又能怎麽樣?天家朝廷裏,照樣沒人看得起這些人。”
“好吧……”
柔蘭站在不遠處,見那些孩子重新投入游戲,怔怔收回視線。
她垂着眼,在原地站了片刻,這才轉身離開。
等到買完做糕點的材料,按原路回到院子時,赴白還蹲在池塘邊,喂魚喂得起勁兒。
餘光看見她走到屋外的過道,赴白忙起身,興高采烈地跑過來,“柔蘭,你把東西買回來了啊?那你什麽時候……”
才走到她面前,卻發覺她臉色不對,赴白不由納悶看她,“柔蘭,你怎麽了?”
說着,赴白朝她身後看了看,“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情了?”
“沒什麽。”柔蘭搖搖頭,看着懷裏的紙包,忽然又道,“赴白。”
“啊?”赴白茫然。
“你能不能同我說一些二爺的事情?”柔蘭猶豫着,還是道,“我想了解他……多一些。”
赴白愣了愣,明白過來,“你方才是出去時聽見外面那些孩子說的話了吧。”
“嗨,”赴白笑道,“那幾個孩子我之前也碰見過,說的話都是孩子心氣,你別放在心上。”
柔蘭輕嗯了聲,“我知道的。”
赴白這才安心,轉身背靠牆壁,瞅着院子裏頭的景象。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憋悶,“柔蘭,你……你也覺得經商,是件被人看不起的事情吧。”
“沒有。”柔蘭搖搖頭,低垂的眼裏是認真,“做什麽都是一樣的,能将一件事情做到最好,就已經是尋常人達不到的水平了。”
更何況,她從沒見過像二爺這般,如此年輕,卻已在永州八郡這樣廣的地方,将祝家的名聲做大。
“不是我刻意替二爺說話,但我真的要說,”赴白悵然道,“有些人對二爺的誤解太大了。”
“他們認為二爺将祝家勢力擴散出去,只是為了經商賺錢,可……二爺哪缺這點銀子?再說了,二爺其實并不在意銀錢多少。他名下數十鋪子,可從沒有如外人那般所說的整日享樂,享福的倒都是我們這些下人。明面上雖然是我們伺候二爺,可哪需要做那麽多事兒啊,我們一整日也沒幹什麽。”
赴白看了看她,才躊躇道:“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和你說……”
“但是,柔蘭,二爺沒表面上那麽輕松。祝家平日的事情很多,光是這些就夠讓人頭疼了,可二爺還要……”
說到這兒,赴白卻猛地打住了話頭,像是說到了什麽緊要的事情。他繃着嘴,猶豫片刻,“這些是今日二爺不在我才敢同你說的,你可別告訴二爺,不然我就要挨罰了。”
柔蘭靜靜聽着,嗯了聲。
她眼睫低垂着,忽然無厘頭輕道了一句:“我從沒見過大老爺和大夫人。”
赴白沉默下來,知道她應該是關聯想到什麽,罕見地收了笑容,低下頭,踢了踢腳尖。
半晌道:“那是很早的事情了。”
他盯着鞋尖看,聲音悶悶的,“二爺只是沒心思争功名罷了,可我敢說,二爺絕對不弱于任何讀書人,他甚至更出色。”他跟着二爺長大,怎麽不知道二爺是個什麽樣的人。
少年時便顯出驚才絕豔的才能。
他的能力讓人拜服,讓他們這些人心甘情願跟随。
若是他願意,那皇榜上絕對有他的名字。可惜他孤身一人,在這惡狼蟄伏的深宅大院裏,只能換一條路走。
但也一樣的,不是嗎?
“大老爺和大夫人,都是很好的人。”赴白低着頭,停了好半晌,溢出咬牙的聲氣,“可是二爺那時候,只見到他們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