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弟,放手
柔蘭不知道二夫人為何要見自己,她曾聽松蘿說過,二夫人是這後院裏最難伺候的主子。那風流成性的三公子祝延就是她的獨子。
因為大老爺逝去,大房空置,因此如今二老爺一房獨大,不過這幾年,大房的二公子,也就是二爺祝辭逐漸掌握家中權力,頗有些與二老爺分庭抗禮的意思。
王嬷嬷在前頭帶路,柔蘭跟在後面,途中穿過幾座抄手游廊,只見院子裏青石假山,溪池芙蕖輕搖,白牆黛瓦,小橋水廊,如同江南潑墨成畫的雅致。
不愧是永州祝家,縱然經商,這份奢華氣派卻堪比京城貴胄。
柔蘭跟着王嬷嬷繞過院子拐角,迎面忽然撞上一行人。
王嬷嬷沒料到另一頭也剛好有人過來,等到看清最前頭的是誰,不由皺起眉,“趙錫?你不在三少爺的屋子伺候着,怎麽在這裏?”
趙錫看見王嬷嬷也是一驚,眼神不自在地閃了閃,忙笑着說:“王嬷嬷好,我就是出去幫三公子處理些東西,不礙事的。”
趙錫身後還跟着幾個小厮,小厮們合力擡着一個木架子,架子上蓋着布,看不出是什麽。
王嬷嬷一眼掃過去,緊緊擰起眉,暗罵這三少爺胡來,卻不好說什麽,只揮了揮手,“走吧走吧。”
趙錫連忙應了一聲,忙招呼着後頭小厮繞過她們走了。
柔蘭低着頭站在王嬷嬷身後,并沒有人注意到她。
王嬷嬷見趙錫走了,搖了搖頭,卻又回頭看了柔蘭一眼,見她本分地垂着眼,像是什麽都不知道,這才略放心,“行了,我們走吧。”
柔蘭攥緊手心,咬唇跟上去。
王嬷嬷适才那一眼,是探究,也是警告。她身為浣衣丫鬟,主子的事情自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方才她若是毫無心防地去看,恐怕便沒有好下場了。
王嬷嬷以為她什麽都不知道,可那趙錫帶着人過去的時候,縱然她垂眼不多看,也怎可能什麽都察覺不到。
方才經過的時候,她分明看到那架子白布的邊緣,垂下一條粉色的絲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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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進祝府那日,嬷嬷将身為丫鬟要知道的條條框框都與她們說清楚了。她認得,那是丫鬟衣裳上的飾物,而且比她現在的衣裳等級更高,是主子院裏的貼身丫鬟才有的。
再聯系那白布下的形狀,她怎可能猜不到那裏面是什麽?
柔蘭死死咬着唇,拼命忍着,直到眼眶都有些微微泛紅,才勉強讓自己保持平靜。
她自小在爹爹娘親的寵愛下長大,家中的氛圍融洽,将丫鬟小厮都當家人看待,哪裏見過這種事情?
這三公子,當真不是人。
祝府占地偌大,但終究有個頭,王嬷嬷将柔蘭帶到二夫人的院子裏,對她道:“先在門外等着。”說着,邁過門檻進了屋子。
不多時,便有人讓她進去。
屋中擺設華貴,柔蘭被丫鬟領着,繞過兩扇黃花梨屏風,只見正中央的楠木钿雲扶手椅上坐着一個保養得當的美豔婦人。邬嬷嬷站在婦人身邊,看見她來,臉色不善地盯着她。
柔蘭定了定心神,垂眼上前行禮,“二夫人安好。”
二夫人徐氏擡眼看向她,“你就是柔蘭?”
柔蘭應聲:“是。”
徐氏擱下茶杯,打量她片刻,幽幽笑了聲,“果然生得極标致啊,這美人坯子的模樣,連我當年都及不上呢。”
女人對女人的直覺最準。徐氏一眼便看出這丫鬟不一般,不僅容貌極美,身段玲珑,周身上下更是一股與生俱來的清疏感。
明明是她徐二夫人坐在椅子上審問下人,可恍惚之中,竟覺得被審問的,不是這個丫鬟,而是她自己。
這叫她堂堂二夫人如何能忍?
這丫頭不能留。
長此以往,絕對是個禍害。
“聽說,昨日我房裏邬嬷嬷想讓你來我這兒伺候,倒被你駁了面子?”徐氏盯着柔蘭,語氣慢慢冷下來,“怎麽的,難不成你覺得來我這兒,委屈你了?”
柔蘭知道惹上了麻煩,盡力保持冷靜,解釋道:“二夫人金尊玉貴,奴婢手腳笨,怕伺候不好二夫人。”
徐氏卻不領她這話,嗤笑道:“好啊,不聽話還有理了?多少丫鬟想進我這院子,單單就你不想來?”
站着徐氏身邊的邬嬷嬷盯着柔蘭,無聲狠笑一聲。小蹄子,昨日敢當場駁她的面子,今日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徐氏不願再多費口舌,正要讓人處置柔蘭,此時,外頭卻跑進來一個丫鬟,“夫人,三少爺來了。”
還沒等那通報的丫鬟說完,門外便直接跨進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子,容貌與徐氏有三分相像,只是衣裳略顯淩亂,像是沒睡醒,精氣不足,眼睛下方有些青灰。
祝延走過來,似乎不大情願,卻礙着徐氏,敷衍地彎腰行了禮,“兒子給母親問安。”
徐氏看過去,見祝延一早過來便是這般靡靡之态,不由怒上心頭,斥道:“延兒,你這般作态是怎麽回事?昨夜又出去鬼混了不成!”
說完,徐氏銳利的眼風刺向跟在祝延身後的趙錫,趙錫趕緊上前,賠笑着說:“沒有沒有,夫人,公子近些日子都好好待在府裏學習掌家呢,着實勤勉刻苦,夜裏都沒有休息好。”
徐氏深吸一口氣,看向祝延:“延兒,當真嗎?”
等了片刻,見祝延不說話,只不耐地看着身旁的雕花桌椅,徐氏明白了,愈發氣惱,怒其不争道:“延兒,你怎可如此不思進取,耽于酒色!”
祝延一聽這話,猛地擡頭,“母親,我已經有一段時間都沒去萬花樓了。”
“那種風塵的地方你本就不該去!”徐氏描着鮮紅蔻丹的手重重拍在桌上,“你說你安分?好,那你跟母親解釋一下,今日天不亮的時候,從你院子裏擡出去的是什麽?”
祝延一噎,這下無話可說了,神色陰沉。
“糊塗啊,延兒!你知不知道現在永州人都贊你二哥,卻說你不思進取。你喜歡丫頭,母親便挑你喜歡的送去你院子,可昨夜這事情,母親縱然能替你擺平,可消息若傳出去,外頭的人要怎麽看你?”
徐氏越說越氣,“你看看你二哥,現在你祖母已經将祝府的大半事務都交給他了!你父親在你二哥面前甚至都說不上話,再這樣下去,祝家以後就真成了你二哥的了!”
祝延卻不在意,嗤笑道:“大房只有二哥一個人,能威風到哪裏去?我們二房您和父親都在,還有我這個親孫子呢,祖母不可能會把祝家交給二哥的。”
說到這份上,祝延的耐性也徹底磨光了。
他正要告退,只是這時,餘光忽然注意到旁邊從始至終都安安靜靜的一道身影。
祝延轉頭看過去,随即,陡然凝住了目光,眼前一亮。
“你是哪個院裏的丫鬟?”
祝延口中說着,毫不遮掩地打量起柔蘭來,目光在柔蘭白皙的脖頸衣襟處流連片刻,逐漸向下,不消片刻,很快揚起些笑意,“邬嬷嬷,這也是你昨日新領進來的?怎麽沒送到我那兒去?”
祝延這話雖是對着邬嬷嬷說的,一雙眼睛卻仍緊盯着柔蘭,如同野狼盯住勢在必得的獵物。
一瞬間,柔蘭心中如墜深淵,只覺得遍體生寒。
若說之前富獻的眼神只是令人不适,祝延的眼神便是赤|裸裸的放肆,不達目的則不罷休。
原本她就聽說這三公子實在混賬,風流成性,今日早上更是親眼見識到了他的殘忍,可沒想到,這樣快就輪到自己。
如今她孤立無援,該怎麽辦?
坐在扶手椅上的徐氏皺眉出聲:“延兒,這個你碰不得,你若是想要新的丫鬟,母親再給你挑。”
祝延卻無動于衷,盯着柔蘭的腰身,目光逐漸暗下去,眯了眯眼,忽然轉身作揖道:“母親,你若把她給我,兒子之後保證好好用功。”
徐氏一噎,登時不可置信。
她沒想到一個丫鬟,居然能讓自己向來收不住心的兒子說出這種話,從前哪裏有過這般?她這些年用盡了辦法都不能讓他聽話!
想到這裏,徐氏看向柔蘭,愈發覺得這女子不能留,得趕緊處理了才是,只堪堪一面就把延兒的魂都勾了,若當真留下來,日後還了得?
可延兒是第一次這般同她保證,徐氏不想直言拒絕,笑了笑正要開口,外頭卻又進來一個丫鬟,回禀道:“夫人,老夫人讓您帶三公子過去。”
徐氏即将出口的話一頓。
老夫人要見他們?
“老夫人怎會忽然叫我們過去?可是有旁人在?”徐氏皺起眉。
平時若無事,老太太不會讓她和延兒一道過去,至多就是想孫子了叫延兒過去看看,今日為何也要叫上她?
丫鬟也不知道,搖搖頭,“老夫人只說讓您和三公子過去。”
徐氏思襯片刻想不明白,只得道:“知道了,同老太太的人說我和延兒這便過去。”
丫鬟應聲退下。
站在扶手椅旁邊的邬嬷嬷見狀,趕忙上前一步,對徐氏附耳道:“夫人,左右現在您和三哥兒要去老夫人的院子,您既不想留下這丫鬟,何不把她帶過去,老夫人最不喜這種狐媚作态的丫鬟,可不就直接把人給攆出去了?”
徐氏思索片刻,點點頭。說的有道理,老夫人素來吃齋念佛,确實不喜這般狐媚的丫頭,就算是為了延兒着想,也會處置的。
“延兒,這件事情之後再說,我們先過去見你祖母。”徐氏攙着邬嬷嬷的手起身,慢條斯理地捋了捋鬓發,整理好儀容。
臨走前,又看了柔蘭一眼,“你也跟着。”
柔蘭垂着眼,低聲道:“是。”
祝老太太喜歡安靜,因此住的院子最遠,徐氏和祝延到的時候,外頭已有丫鬟等着,領他們進去。
屋子中,描金狻猊香爐上方,飄散縷縷檀香,屋中家具擺設樣樣皆古樸雅致,柔蘭跟在最後,也進了屋子。
裏間傳來說話的聲音,徐氏環顧四周一圈,這才揚起笑容,打簾進去。
看見裏面坐着的人,徐氏臉上的笑意忽然微不可察地僵了僵,但很快便恢複了,對祝老太太笑道:“母親近日可還安好?南燕帶延兒看您來了。”
祝老太太年近耄耋之年,卻仍清明利索,滿頭華發用木簪挽起,手持佛珠,此時正坐在椅子上,看見徐氏和祝延,和藹地笑了笑,“來了啊,先坐吧。”
隐約覺察到氣氛不大對,徐氏不敢多說什麽,只得領着祝延坐下。
柔蘭低着頭,同其他兩個丫鬟垂首退到旁邊。
“三弟來了?平日想見三弟一面,不容易啊。”
四周一片靜谧之中,這聲音忽然低低響起,磁性随意,極為好聽。
柔蘭一怔,不自覺擡眼看過去。
入眼是一道靠在紫檀木圈椅裏,雪後青松般的身形。
從前便聽人說,祝家二爺極俊。
傳言不假。
男人玉冠青袍,挺拔如樹,靠坐在正中桌案旁的紫檀木圈椅裏,如玉的手極修長,骨節清晰分明。模樣儒雅,卻絲毫不顯弱,相反的比祝延更為內斂沉着,更有力量感。
徐氏和祝延進來之前,他原松散垂着眼皮,手中把玩着青瓷杯盞,正在聽祝老太太講話,此時見徐氏和祝延落座,便擡眼朝他們看去,唇邊始終噙着客氣的微笑。
柔蘭微怔。
他就是祝府二公子,人稱祝家二爺的祝辭。
祝延坐在底下右側的交椅上,聞言,臉色有些難看,“二哥這話什麽意思?”
聽了這話,祝辭笑了笑,“怎麽,三弟聽不懂嗎?”
祝延哪裏聽不懂這話,只是他沒想到祝辭如今這般不給面子,在祖母面前也揭他的短,臉色逐漸難看,勉強擠出一句,“是啊,确實不容易……我近日沒怎麽出院子,二哥見不到,也是自然。”
祝辭唇邊笑意不變,将手中把玩的瓷杯擱到桌上,發出輕輕的磕碰聲。
祝老太太忽然記起什麽,看向徐氏,“南燕啊,你一直想讓三哥兒同二爺學習掌家,可有此事啊?”
徐氏笑道:“是啊,如今二爺管着這府裏許多事情,還要應付外面商行,老爺又是個不得力的,只有二爺一人勞心勞力實在辛苦,我便想着讓延兒學一些掌家的事務,多少能幫襯着點二爺。”
“就是不知道二爺……覺得怎麽樣呢?”徐氏說到這裏,意有所指地看向祝老太太旁邊的祝辭。
祝辭微笑點頭,“自是好的。”
徐氏心中一喜,暗道在老太太面前,這祝辭也不好不讓延兒學着掌家,而且看老太太的意思,确實是有心讓延兒慢慢接手祝家的事情了。
“不過,既如此,為了讓三弟認真學習掌家,三弟手下的那幾間鋪子就先由我幫三弟管着,屆時三弟學成,二哥自原封不動還你。”祝辭輕笑。
祝老太太聽了這話,也思索着點了點頭,看向祝延,“也是,三哥兒,這段時間你就收收心學着,名下那些鋪子讓二爺管,你就別同你外面那些江湖朋友往來了。”
徐氏壓根沒料到祝辭一句話,事情便好似轉了方向,不禁有些愣怔。
而祝延的臉色,已經是難看到不能再難看了。
他如今能如此揮霍無度,就是因為他手裏攥着幾家父親給他的鋪子,無需如何經營,每月便有大把銀錢入賬,可現在祝辭一句話就将這些鋪子收走,他日後若要用錢,去哪裏取?!
“二哥這是存心斷了我的銀錢嗎?”祝延壓着怒氣質問。
祝辭掀起眼皮,唇邊笑意薄而淡:“若非如此,三弟怎能收心學習管家?先不說你母親盼着你接手祝家的事務,就說今日早上發生的事情,若不收了二弟的鋪子,恐怕日後還會發生更多次。”
“三弟,你說,是也不是?”
祝辭盯着祝延,如玉修長的手慢悠悠把玩着青瓷杯盞。
祝延臉色陡然一變。
他本以為那事情已經叫趙錫暗中處理了,根本沒有人知道,可為何祝辭會得到消息?難道他在祝府各處皆有眼線?
一旁的祝老太太明顯聽不懂祝辭在說什麽,疑惑地看向祝辭,“今日早上?今日早上發生了何事?”
祝辭沒有回答,看着祝延微笑,“三弟,你說呢?”
前因後果一瞬間串聯起來,祝延如同被當頭一擊,徹底明白了。
母親原本想讓他學習掌家,卻被祝辭反将一軍,祝辭憑着讓他學習掌家的由頭,要将他名下的鋪子收了,可偏偏他的把柄還握在祝辭手裏,說不出一個不字!
祝延氣得咬牙切齒,然而只得擠出笑容,慢慢道:“沒發生什麽,那就勞煩二哥,辛苦幫我管着那些鋪子了。”
祝辭散漫笑笑,略擡了擡手。随即,等候在外的丫鬟便端着點心和茶水魚貫而入。同時,有丫鬟将契書端到了祝延面前,“三公子請。”
徐氏看着那些契書,終于反應過來,保養得沒有一絲皺紋的美眸浮起愠怒,壓都壓不下去。
好啊,她本以為自己為延兒在祖母面前争到了機會,可誰能想到中了祝辭的計謀,祝辭若是将延兒手裏的鋪子收了,祝家的産業不就大半都到了祝辭手中?!
想到這裏,徐氏更是氣憤,無處可發洩,見丫鬟們陸續端上糕點,便将氣撒到了旁邊站着的柔蘭身上,礙着祝老太太在場不好發作,壓低聲音,狠聲命令道:
“還愣着做什麽!沒看見延哥兒那邊要人伺候?”
柔蘭垂着眼,輕吸了口氣,道:“是。”
她慢慢走過去,到祝延身邊,倒了杯茶遞上,竭力讓自己的手穩一些,“三公子請用茶。”
祝延剛剛在契書按了手印,心情極差,此時見柔蘭過來端茶,遞到面前的那雙手膚如凝脂,白皙秀美,令人遐想。
祝延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一把抓住柔蘭的手臂,用力把她拽向自己,哼笑道:“你就是這樣伺候人的?”
此時,其他丫鬟都備好茶水退了下去,因此滿堂只剩下柔蘭這邊,祝延這句話一出,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祝辭擱下茶杯,擡眼看過去。
只是,視線落在柔蘭身上的那一剎,他忽然頓了頓,目光凝住了。
她頸側的肌膚上,有一小朵極似桃花的胎記。
祝辭看着柔蘭,眸光微深。
他忽憶起,前不久,每日每夜總反複做的一個夢。
那夢旖旎,女子軟着嗓子小聲泣求,聲如莺啼。他卻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樣,只記得她頸側一朵桃花胎記,淡淡粉色,襯得肌膚欺霜賽雪的白,他吻了無數次。
而此時另一邊,柔蘭已有些慌了,她試着掙了掙,卻掙不開,無措之下,眼眶有些泛紅。
下一刻,身後忽然響起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帶着不易察覺的寒意。
“三弟,放手。”
祝延動作一僵,轉頭看過去。
祝辭盯着他,唇邊仍噙着微笑,眼神卻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