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要不要收我做女兒,湊個……
疾風營的騎兵都和他們的首領一個德性, 不懂得憐香惜玉,也不懂得朱九娘是何身份,只懂得燕王殿下有命, 護送這位謝姑娘,若有冒犯者,可便宜行事。
這些軍漢的目光太過可怕,多年征戰殺伐的氣息迫面而來,朱九娘雖然驕橫,膽子卻小,她被吓到了,倒退了幾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轉過頭,奔過去找她的兄長撐腰去了。
獵場的另一邊。
李子默眼見疾風營護送着一輛馬車過來,知道謝雲嫣到了,本想過去,但他和幾位世家公子正說到興頭上,不便立即抽身, 耽擱了一下。
疾風營的騎兵首領走過來, 向他轉告了謝雲嫣的意思,他笑了起來:“偏生她性子急, 一時半會都等不得。”
就這說話的工夫, 只見朱家九娘從那邊跑了過來, 哭哭啼啼地對她兄長道:“六哥,有人欺負我,你要替我做主。”
朱家人丁興旺、子弟衆多,朱家六郎朱碩是去年春闱的探花郎, 文武雙全,家中弟妹很是依賴他。
朱碩攤了攤手:“你們幾個小娘子,拌個小嘴什麽的,值得這樣哭,九娘,你多大的人了,還這樣胡鬧,三娘怎麽不攔着你。”
朱九娘一邊抽泣,一邊憤憤地道:“我沒胡鬧,那邊來了一個丫頭,是當年謝鶴林家的孫女、罪臣餘孽,我原說她這等身份不配和我等平起平坐,誰料她仗着燕王府的權勢,傲慢無禮,辱罵于我,豈不令人生氣。”
朱碩向來是個護短的,當即變了臉色,但好歹聽了“仗着燕王府的權勢”之語,沒有立即發作,只是彬彬有禮地對李子默道:“世子身份不凡,怎麽會和那樣的女子扯上關系,當知貴賤有別,判若雲泥,想來是別有用心之人胡亂攀附,帶累了世子名聲,大是不妥。”
李子默沉吟了一下,一瞬間心中也不知轉過了多少個念頭,很快若無其事地道:“謝家姑娘與我有舊,她小門小戶出來的,不知禮儀,若有得罪之處,我替她向九娘子賠個不是。”
他笑了起來,拱手道:“兩位是我的長輩,且多包容些,不要和我計較了。”
李玄寂的親生祖母是朱太皇,而朱六郎和九娘是朱太皇的侄孫輩,論血緣,他們本是同輩,但李玄寂早已過繼給老燕王李敢為子,這輩分本來也算不得數,如今李子默自認低了一輩,這樣說出口,又和朱家兄妹把關系拉近了許多。
朱碩的臉色緩和了下來。
衆人也紛紛在那裏勸說朱家兄妹,燕王府和朱家,哪個都不是好相與的,若翻臉起來,大家都沒趣罷了。
李子默既給足了面子,朱碩也不是得寸進尺的人,便笑了起來:“今天托了世子的福,大家出來玩耍,豈能因了些許小事而掃興,是我妹子莽撞了,大是不該。”
朱九娘還待說話,被朱碩一把給拖走了。
李子默松了一口氣,向衆人拱手告罪了一聲,朝謝雲嫣那邊走去。
到了那邊,衆家女郎還在那裏議論紛紛,離得謝雲嫣遠遠的,不太敢靠近。
謝雲嫣一臉無辜,站在那裏,好奇地張望着,見了李子默,笑了起來,眉眼彎彎,說不出的天真爛漫:“阿默,快過來。”
李子默走到近前,對謝雲嫣半是玩笑半是責備地道:“你是不是又淘氣了,剛才把人家朱姑娘給氣哭了。”
謝雲嫣無辜地道:“那位朱姑娘膽子小,看見你家的護衛就吓哭了,其實這些護衛大哥個個樣貌堂堂、英姿魁梧,看過去又忠厚又可靠,朱姑娘矯情,實在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哭。”
疾風營的騎兵首領聽見了,咧嘴一笑,朝李子默行了個禮,帶着手下人馬退下去了。
李子默無奈地搖了搖頭。
遠處的天空掠過一只鷹隼,發出長長的唳叫,風拂過叢林,隐約有鹿鳴呦呦、鳥啼啾啾,生機盎然。
謝雲嫣露出了歡快的笑容:“我要抓兔子、抓狐貍、還要抓一只大山雞。”她十分自然地朝李子默伸出手去:“你教我騎馬、還有射箭,我自己去抓。”
近處的女郎和遠處的世家公子偷偷地在看着這邊,衆人揣摩着這謝家姑娘和燕王世子的關系,似乎交情匪淺,但燕王世子方才卻只道了一句“與我有舊”而已,這就不好說了。
李子默不着痕跡地後退了一步,溫和地道:“騎馬和射箭哪裏是一時半會能學得會的,待日後再說吧,今天我給你打幾只兔子來,你就在這邊等我。”
謝雲嫣好像什麽都沒覺察,依舊笑着:“那好,我要一只白的、一只黑的、一只半黑不白的,看看你有沒這本事。”
李子默笑了起來:“就你促狹,好,知道了,你等我。”
他轉身離去,騎上了一匹白馬。
狩獵的號角聲響起,矯健的海東青振翅飛上天空,發出尖利的長鳴,獵犬興奮地吠叫了起來。
少年郎們驅馬彎弓,追逐而去,地上的草被馬蹄卷起的風吹得倒伏下去。林間的小獸被驚動了,四處亂竄。
這邊有幾個精于騎射的女郎心癢難耐,也騎上了馬,在獵場上奔跑起來,風吹動她們的羅裙帛衣,飄飄若仙,旁邊觀看的人都喝彩起來。能不能打到獵物是另外一回事,要緊的是讓別人看見她們的美妙姿态。
斜裏突然沖出一匹紅馬,馬上的女子卻是朱三娘,但見她黑發如雲、紅衣勝火,如同一朵彩霞般飄了過去,彎弓出箭如流星,射向奔跑的走獸,風姿飒爽不遜男兒。
“三娘,是三娘。”女郎們歡呼了起來,“這場合,果然少不了她。”
溫嘉眉看得眼熱,召喚侍從牽來了一匹小馬,騎上去,在周圍小跑了一圈,又兜了回來,踱到謝雲嫣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她:“姐姐,今天難得出來打獵,你怎麽就站在那裏發呆,如何,要不要和我來一場賽馬?”
她是聽到了方才謝雲嫣對李子默說的“教我騎馬”一言,思量着謝雲嫣不會騎馬,才刻意這麽說的。
旁邊的女郎們顯然也想到了,互相交頭接耳,竊笑了起來。
這謝家的女子何德何能,讓燕王世子對她那般親近,以她如今的身份,按正經是萬萬高攀不起燕王府的,定然使了什麽狐媚手段,哄騙了世子,着實可恨。年輕的姑娘們大多抱着這麽一種微妙的念頭,冷眼旁觀。
溫嘉眉得意地從馬上跳了下來,挑釁般對謝雲嫣笑了一下:“單單賽馬也沒意思,不如我們添個彩頭,你若贏了,只要我手頭上有的東西,任憑你挑,都給你。”
她靠近了謝雲嫣,十分親熱的模樣,好像是和謝雲嫣開着玩笑,壓低了聲音:“……你若輸了,就把世子讓給我。”
謝雲嫣面上雲淡風輕,連眉頭都沒動彈一根,只是斜斜地瞥了溫嘉眉一眼。
溫嘉眉心頭一跳,故意大聲地道:“怎麽,原來姐姐膽小怯弱,怕了我嗎?不敢比試。”
謝雲嫣“噗嗤”一下笑了,也是親親熱熱地道:“阿眉,我的好妹妹,你手上能有什麽好東西,無非是些零碎玩意兒,誰能稀罕?我手上那樣東西,可值錢多了,若和你賭這個,我不是虧大了,不成不成,虧本的買賣做不得,你诓騙我呢,我可不能上當。”
溫嘉眉被這番話不軟不硬地頂了回去,氣得跺了一下腳。
“不過嘛……”謝雲嫣話音一轉,又道,“大賭傷身,小賭怡情,我們換個彩頭吧。”
溫嘉眉警惕地看了謝雲嫣一眼:“你要什麽彩頭?”
謝雲嫣慢悠悠地道:“如果你輸了,就當衆跪下來磕頭認輸,叫我三聲‘好姐姐’。”
“我才不會輸。”溫嘉眉“哼”了一聲,“那若是你輸了又怎麽說?”
謝雲嫣狡黠地一笑:“我若輸了,讓阿默替我叫你三聲‘好妹妹’,男兒膝下有黃金,就不好叫他跪了,随便你要他做什麽都好,只要他做得到,都由你。”
溫嘉眉呆了一下,心髒狂跳起來:“此話當真?世子能聽你的?”
謝雲嫣一本正經開始哄人:“你放心,他從小到大都聽我,錯不了。”
“好!”溫嘉眉斷然應下,“來,牽馬過來,你我比一場。”
好事的女郎們耳朵尖尖聽見了,都湊了過來:“來,來,快比試比試,我們等着看呢。”
謝雲嫣卻擺了擺手:“不是現在,過兩個月再比。”
溫嘉眉瞪她:“為何?”
“因為我不會騎馬呀。”謝雲嫣理直氣壯地回道,“總得花點時間學。”
衆女郎絕倒:“不會騎馬,你和阿眉比什麽?這不是耍我們嗎,散了、散了,沒的看頭。”
謝雲嫣鎮定自若:“我這麽聰明的人,兩個月,肯定會,到時候讓你們看看我的厲害。”
“好,那就等你兩個月。”溫嘉眉唯恐謝雲嫣反悔,忙不疊地道,“一言為定,今天在場的姐姐妹妹都做個見證。”
衆女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哈哈地應承下來了。
溫嘉眉來了精神,這邊剛約好,那邊馬上騎着馬去練了。
還在旁邊的幾個女郎看着謝雲嫣,又竊竊私語了起來,各色好奇的目光不斷地瞟過來。
謝雲嫣也不在意,今天陽光很好、風很輕、南祁山的風景也不錯,衆人在那邊打獵,瞧過去熱鬧有趣。她自己溜溜達達地邊走邊看,一派怡然自得。
走了許久,她走到獵場的邊緣,那裏有士兵守衛着,她微笑着問其中一人。
“這位大哥,請問一聲,燕王殿下何在?”
年輕的士兵漲紅了臉,但一步不敢動,老實地答道:“小人不知王爺行蹤。”
“哦。”謝雲嫣有點失望。
這時候,一匹馬從遠處奔了過來,馬上一個魁梧武将,豹頭環眼,燕颔虎須,卻是個老熟人。
“趙将軍。”謝雲嫣看見了,趕緊揮手。
那馬匹在謝雲嫣面前停下,趙繼海下馬,上下打量了一下,哈哈大笑:“喲,這是不是王爺那個自稱聰明又漂亮的兒媳婦嗎?兩三年不見,小媳婦長成大姑娘了,差點認不出來了。”
謝雲嫣利索地接過話:“您風采依舊,英姿更甚當年,這世間少有如您這般氣勢蓋世的大将軍,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趙繼海笑罵:“就這點沒變,張嘴就愛溜須拍馬,不錯,說得好聽,我愛聽。”
謝雲嫣笑眯眯的:“趙将軍,燕王殿下呢,今天來了嗎?這會兒在哪呢?我想找他。”
趙繼海看她一眼:“王爺嫌棄你呱噪,你別去擾他清靜。”
“趙将軍……”謝雲嫣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小爪子合起來,對趙繼海拜了拜,滿眼都是誠摯之色。
趙繼海被小姑娘的眼神看得頂不住,大笑了起來,擡手朝東南方向指了指:“看見沒有,沿着這條小路過去,那邊一個山坡,翻過山坡,喏,自己找去。”
“多謝将軍。”
謝雲嫣撩起小裙子就朝那個方向小跑過去了。
按着趙繼海說的,沿着小路走了一小會兒,果然有一個山坡,那坡地有點兒陡,謝雲嫣吭哧吭哧爬上了山坡,擡起眼睛,霍然覺得視野開闊。
那上面是一大片草地,平平地伸出半山腰,下俯可見遠山疊黛,山澗泉水濺玉,上仰可見峰巒參天,飛鳥盤旋來回,山風獵獵,令人神清氣爽。
左邊一棵高大的樟樹,幾欲參天,樹邊上有一塊半人高的大石,一個黑衣男子坐于石上,他腰背挺拔,肩膀寬闊,身态宛如高山青松那般剛勁,寬袍大袖,衣袂随風而起,又如同蒼鷹停駐于此。
不遠處,停着一匹大馬,體型若角龍,筋骨似鋒刃,渾身漆黑如墨,四蹄銀白踏雪,神駿異常。
那馬見有人靠近,“咴咴”地叫喚了一下,好像還挺兇的。
“玄寂叔叔。”謝雲嫣清脆地叫了一聲。
李玄寂只是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不動亦不語。
謝雲嫣走了過去。
李玄寂身形本來就很高,這下子坐得又高,謝雲嫣擡起頭才能和他說話:“玄寂叔叔,你怎麽躲在這裏發呆,多無趣。”
他的臉色淡淡的:“你怎麽一個人跑到這邊來?子默呢,他不陪你玩耍嗎?還是你不喜歡打獵?”
謝雲嫣猶豫了一下。那些個世家豪門的王孫貴女,似乎和她格格不入,而李子默,在外人面前絕口不提他和她的關系、甚至不願和她過分親近,這麽一想,這場打獵其實怪沒意思的,但她不忍拂了李玄寂的好意,還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很喜歡呢,阿默幫我打兔子去了,我特意過來向您道謝的。”
“謝什麽?”
“多謝您安排了這場打獵讓我玩耍,這是其一,還有,若不是您發話,大約溫家的人也想不起來要去法覺寺把我接回來,這是其二。”謝雲嫣認真地團起手,拜了拜,“您對我的愛護,我都懂得,感激不盡,可恨我身無長物,沒什麽可報答您的,只能先道一聲謝,且記在心上了。”
李玄寂漫不經心地看了謝雲嫣一眼:“你平日裏那般淘氣,忽然正經起來,倒讓人覺得十分可疑。”
口裏雖然這麽說着,但他的目光是溫和的,如同這山林間的風,清冽而明朗。
謝雲嫣十分感動,她望着李玄寂,覺得燕王殿下風華清貴、器宇軒昂,實在越看越順眼,她突發奇想:“玄寂叔叔,您對我真好,您要是我爹就好了。”
李玄寂忽然用拳頭抵着嘴,咳了起來。
謝雲嫣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很妙,她踮起腳,使勁仰起臉:“您看看我,生得這麽漂亮,剛才那些個小娘子,沒一個比得上我,玄寂叔叔,若不然,您收我做女兒吧,湊一個兒女雙全,多好。”
李玄寂實在忍不住,屈起手指,在謝雲嫣的頭上敲了一下:“胡鬧!”
他手勁挺大,那一下敲得謝雲嫣“哎喲”了一聲,趕緊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哀怨地道:“玄寂叔叔,打哪都成,不能打我頭,會傻的。”
李玄寂哂然一笑:“無妨,反正你聰明得很,傻一點也不要緊。”
這是在誇她了嗎,謝雲嫣樂滋滋的,她在大石頭旁邊坐了下來,用柔軟的聲音道繼續哄他:“玄寂叔叔,您認真考慮一下,要不要收我做女兒,我比阿默可強太多了,我懂事又聽話,将來會好好孝順您……”
“我的女兒就不能嫁給子默了。”李玄寂實在聽不下去,不得不打斷她的遐想。
謝雲嫣想都沒想,果斷地道:“那就不嫁,阿默哪裏比得上您要緊。”
這麽說完,她就下意識地抱住了頭,果然,李玄寂順手又敲了她一下。
“又在瞎說!”
謝雲嫣“哼”了一聲,小聲地嘀咕:“說了不要打頭,真的要傻了。”
哎呦,真糟糕,日常哄人哄多了,這會兒說老實話都沒人信她,氣煞人也。
李玄寂将目光移向遠處的風景,用平常的語氣道:“你祖父與燕王府有舊,當年,我曾經答應過他,但凡我力所能及,會庇護你安然無虞,君子一諾,重于九鼎,你無需做我女兒,縱然來日子默有變,我也會替你做主,不用擔心。”
說到這個,謝雲嫣的情緒忽然低落了下來,手指頭搓着衣角,低聲道:“方才,我遇見朱家的九娘子,她出言辱及先祖父,十分不恭,我之前也曾聽母親提到祖父,言語頗為鄙薄,玄寂叔叔,您能不能告訴我,我祖父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為什麽她們要這樣說他老人家?”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而後慢慢地道:“我所知的謝鶴林,為人狡詐,不守禮、狂妄自滿、臉皮厚如甲。”
李玄寂每說一句,謝雲嫣的神情就沮喪一分,到後面,眼眶都紅了,咬着嘴唇,生氣地瞪着李玄寂。
“但是……”李玄寂低頭看看謝雲嫣,目光深沉,“他卻是個鐵骨铮铮的正人君子,君子者,有所為、有所不為,他求仁得仁,死而無憾,這其中的緣故你不懂,也別去追究,只要記得,你們陳郡謝氏門風高潔,謝鶴林國士無雙,俗人非議何其謬也,不用在意。”
他頓了一下,又嚴厲地道:“倒是你,你祖父的好處你一絲沒傳到,卻把他的壞處學了個十成十,大是不該。”
謝雲嫣縮回腦袋,皺起小眉頭:“玄寂叔叔,你真的老了,為什麽這麽啰嗦,時時刻刻不忘教訓我,我爹都不待你這麽愛念叨的。”
眼看李玄寂板着臉,還要再說,謝雲嫣急忙把手舉起來,胡亂指了指上頭:“啊,我想要那片葉子,您幫我摘下來吧。”
有一截樹枝斜伸下來,疏影橫斜,恰在李玄寂的頭頂上方。
李玄寂擡手,依言将那葉片摘了下來,遞給謝雲嫣:“拿着,自己去玩,別在這裏鬧了。”
謝雲嫣接過葉片,笑嘻嘻地道:“我不鬧,我吹一首曲子給您聽。”
她姿态悠哉地坐在那裏,背靠着那塊大石頭,擡起臉望着遠處,那裏蒼穹如蓋、群山連綿、流雲來去,一派天地廣闊的好風景。
她将葉片放到唇邊,輕輕吹響。
歡快而輕盈的曲調流淌而出,在樹下旖旎了片刻,漸至高亢、至悠長,如同這山間的風拂過草木,拔高了,追上飛鳥,在雲間盤旋。
她的技藝并不十分出色,卻似乎有一種天賦,總能将天然景致融于曲調間,見劍舞、做慷慨燕歌,見山鳥、做婉轉輕啼,見此山間野景,便做雲天長調,似乎信手拈來,自然無痕跡。
李玄寂安靜地聽着。
風輕輕地吹着,樹葉沙沙作響,遠處有飛鳥在山谷間長鳴。
不遠處的那匹黑馬仿佛被謝雲嫣吹奏的曲調吸引住了,噠噠地踱了過來,彎下脖子,把碩大的腦袋湊到謝雲嫣的面前,噴了一個響鼻。
謝雲嫣“噗嗤”一聲,吹破了音,停了下來,伸手在大黑馬的鼻子上點了一下,嚴肅地問它:“你做什麽?是不是覺得我吹得特別好聽呢?”
大黑馬輕輕地“咴”了一聲。
謝雲嫣得意起來了,轉過頭,對李玄寂道:“玄寂叔叔,您看看,連這馬兒都被我的樂曲所感動,可見我吹得多好,原先說的百鳥來朝都不是虛的……”
冷不防那黑馬一低頭,伸出大舌頭,把謝雲嫣手裏的葉片卷走了,在嘴裏嚼巴了兩下,還覺得不滿意,又吐了出來,還“呸呸”了兩下。
謝雲嫣話說到一半,呆滞住了,她僵硬地轉過臉來,正好和黑馬湊了個面對面,居然從那張長長的馬臉上看到了不屑的意味,她勃然大怒。
“喂,你好生無禮,誰許你吃我的葉子?吃就吃了,你還嫌棄什麽?把你的大頭拿開,這麽醜,你好意思杵在我面前嗎?”
大黑馬不甘示弱,“咴咴”地大叫起來,好像要和謝雲嫣吵架。
“肅靜!”李玄寂一聲斷喝。
謝雲嫣和大馬一起閉嘴了。
“飛廉,一個已經很吵了,你不許再吵。”李玄寂低喝了一聲,飽含威懾。
大黑馬頗通人性,察覺到了主人的情緒,立即老實了起來,還用大腦袋蹭了蹭謝雲嫣,以示休戰之意。
謝雲嫣摸了摸黑馬的腦袋,順便給它撓了下癢癢,好奇地道:“玄寂叔叔,這馬是您的坐騎嗎?它生得真稀罕,身上這麽黑,四個蹄子卻是白的,好像是它娘生它的時候肚子裏的墨水不夠用了,差了那麽一小截。”
幸好大黑馬聽不懂人話,不然保不準又要吵起來了。
李玄寂淡然道:“離它遠點,飛廉性烈,不喜生人,小心它傷了你。”
謝雲嫣看了看黑馬,又給它撓了兩下脖子。
大黑馬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鼻子裏發出滿足的“呼嚕”聲。就這,性烈?不喜生人?
謝雲嫣來了興致:“玄寂叔叔,您的馬肯定跑得特別快吧?能借我一用嗎?”
“不借。”李玄寂毫無轉圜地回道。
“就知道您小氣。”謝雲嫣毫不氣餒,狡黠地道,“那把阿默借我,我要使喚他做事,向您告假兩個月,這下可不能不準。”
“你又想做什麽?”
“我要阿默教我騎馬,兩個月後我要和阿眉賽馬,現在還半點都不會呢,得抓緊學起來。”
李玄寂聞言斥道:“又在胡鬧,你不會騎馬,怎麽賽馬?”
謝雲嫣皺起鼻子,“哼”了一聲:“我氣不過,阿眉一直都看不起我,覺得我處處低她一等,那嘴臉,看了讓人生厭,我就想壓壓她的氣焰。”
“所以你一時腦袋發熱,就和人家約了賽馬?”李玄寂冷冷地道,“我原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如此愚笨。”
“我這麽聰明的腦袋,怎麽會一時發熱呢。”謝雲嫣不慌不忙地道,“我仔細看過阿眉騎馬的姿勢,勾頭縮背、手腳僵硬、也騎不太快,想來騎術不精,也就學了個皮毛,我琢磨着,我苦學兩個月,和她差不多也就半斤八兩,如此一來,就看誰的馬好了。”
她歪了歪腦袋,輕巧地一笑:“這不是有您嗎,燕王殿下麾下騎兵數十萬,亦有良馬數十萬,若論好馬,這天下大約沒人會比您更多,安信侯府那是差得遠了,如果您借我一匹追風千裏馬,我就能有七八分勝算了。我若贏過阿眉,她要跪下來磕頭認輸,喊我三聲‘好姐姐’,那場面,想想看就覺得渾身舒爽。”
她說着說着,便眉飛色舞起來,活脫脫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模樣。
李玄寂冷冷地看着謝雲嫣:“一時意氣,無聊之争,你若輸了,也要跪下來求饒,豈不丢臉。”
謝雲嫣睜大了眼睛,一臉天真又無辜的神情,“我若真的輸了,是讓阿默叫她三聲好妹妹,随便他們做點什麽親親熱熱的舉動,和我無關,橫豎我都不虧的。”
李玄寂的臉沉了下來:“荒唐!”
謝雲嫣還是笑,若無其事地道:“其實我就想看看,阿默當着我的面是如何對待她的,說不定正中下懷,興高采烈呢,到時候我順便可以問問他,當時在佛門前發的誓言還作不作數,啧啧,萬箭穿心而死,聽過去怪吓人的。”
“怎麽,你覺得子默有了別的心思嗎?”李玄寂的眉頭皺了一下,語氣剛硬,“你與他自幼定親,我燕王府門風清正,斷不容他做背信棄義之事,你無需多慮。”
謝雲嫣不期然又想起了很久以前曾經做過的那個夢,在夢裏,李玄寂一身風霜,千裏奔赴而來,對她道:“你放心,我會替你做主。”,與眼下的情形又何其相似。
謝雲嫣擡起頭看着李玄寂,陽光明媚而燦爛,從枝葉間灑落下來,照亮人的眼睛,一剎那,謝雲嫣有些恍惚,分不清這究竟是夢還是現世。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傳來,打破了謝雲嫣的出神。
謝雲嫣站了起來,望過去,只見從山坡下面跑過來一匹紅馬,風馳電掣一般朝這邊過來。
到了近前,從馬上跳下一個紅衣女郎,她娥眉連娟、美目生輝、豔麗若牡丹盛放。她的鬓發高高地挽起,做出嫁婦人的裝束,但她的氣質驕矜飛揚,又似是不谙世事的閨中少女。
卻是朱三娘,她的手裏抓了一只山雞,徑直朝李玄寂走來,笑顏如花:“燕王,原來你躲到這裏來了,叫我一通好找。”
她說得那麽自然,仿佛與李玄寂十分熟稔。
李玄寂從大石頭上輕輕躍下,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神色淡漠:“你來做什麽?”
“我方才獵了一只山雞,過來送給你。”
朱三娘舉起了手裏的那只山雞。那扁毛畜生還活着,耷拉着腦袋,在她手裏“咕咕”叫了兩聲。
山雞的羽毛五彩斑斓,尤其是那一小撮尾羽,拖得長長的,在陽光下流金溢翠,豔麗非常。
謝雲嫣很是羨慕,眼巴巴地張望着:“好漂亮的雞。”
李玄寂聞言,從朱三娘的手裏拎過山雞,遞到謝雲嫣面前:“給你玩。”
謝雲嫣心癢癢的,但不太敢接:“喏,人家送您的,這樣不太好。”
“山是我的,山上所産皆為我所有。”李玄寂簡單地回了這麽一句。
謝雲嫣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便對着一邊的朱三娘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試圖讨好她:“敢問三娘子,這只雞可以轉送我嗎?”
朱三娘面上笑吟吟的:“一只山雞而已,值什麽,既然燕王說了是他的,就由着他吧。”
謝雲嫣這才放心,喜滋滋地從李玄寂手裏把山雞接過來:“多謝三娘子,多謝玄寂叔叔,你們兩位都是頂好頂好的人。”
那山雞在朱三娘手裏半死不活的,這會兒到了謝雲嫣手裏,大約打量着現在這個好欺負,居然兇悍了起來,伸長了脖子,“咕咕咕咕”地大叫,撲騰起來,用爪子狠狠地抓撓着。
謝雲嫣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想要按住,那山雞拍打着翅膀,眼看就要飛走。
就在一片慌亂之中,謝雲嫣忽然覺得眼前寒光一閃,她下意識地向後縮了一下,“嗖”的一聲,一支羽箭射來,把那只山雞穿了個透心涼,掉到了地上,只差一點點,就要射中謝雲嫣的手。
那邊,朱三娘持着弓箭,笑吟吟地道:“小姑娘笨手笨腳的,差點讓這畜生逃走了,還好我幫了你一把,怎麽,還不過來謝我?”
謝雲嫣驚出一身冷汗,氣鼓鼓地看了朱三娘一眼。
這時候,李玄寂開口了:“三娘,過來。”
朱三娘立即乖巧地靠上前去:“燕王有何吩咐……”
李玄寂略一擡手,也不見得他如何動作,朱三娘眼睛一花,李玄寂手間已經拈了一支箭,正指向她的眼睛。而那支箭卻是從她背上箭囊中抽出來的,無聲無息。
朱三娘勉強笑了一下:“燕王這是什麽意思?”
李玄寂面無表情:“向她賠罪。”
朱三娘一怔,旋即大怒:“這個丫頭是誰?你居然這樣護着她!我想送你的禮物,她憑什麽敢接下?我要把她的臉撕爛了。”
李玄寂的手微微一動。
朱三娘大驚,閉緊眼睛,急急後退,但仍然感到眼皮一點刺痛,一滴水珠從上面滑落,滾燙而粘稠,帶着鐵鏽的味道,那是她的血。
只有一滴血,李玄寂的力道控制得精妙無比,再多一分,就要插入朱三娘的眼睛。
“向她賠罪。”李玄寂的聲音響了起來,冰冷冷的,和往常一樣,聽不出什麽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