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是您讓溫夫人來接我的……
廳堂上方坐着一位華服女子,她梳着高高的發髻,佩着金梅花寶頂簪,既高貴又端莊,她還很年輕、也很美麗,蛾眉曼睩,朱唇若丹,灼灼有海棠之豔色。
這樣一個絕色的美人,看過去竟與謝雲嫣有七八分相似。
謝雲嫣見過她,在安信侯府的大門外,等了許久,見了一面,彼時,這位溫夫人連一個眼神都吝于施舍,但今天,她卻起身迎了過來,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
“你就是嫣嫣嗎,我可憐的孩子,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謝雲嫣平日聰明伶俐,此時此刻卻有些呆滞,她愣愣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溫夫人笑容不變,她微微地俯下身去,朝着謝雲嫣伸出了雙手:“好孩子,我娘家姓蘇,你應該知道我的,我是你的母親啊,來,到母親這裏來。”
從小到大,謝雲嫣偷偷地夢想過很多次和母親見面的情形,母親會親親她、抱抱她、把她摟在懷裏,畢竟,她這麽聰明又漂亮、還很乖,母親肯定會疼她的。
但是,此時此刻,她卻有點不知所措,心中也沒有太大的歡喜。
拂芳笑着,推了謝雲嫣一把:“這孩子,可不是高興得傻了,那是你娘啊,還不快點過去。”
謝雲嫣還是不動。
溫夫人蘇氏嘆了一口氣,上前兩步,輕輕地抱了抱謝雲嫣:“我的兒,這麽多年,苦了你了,娘一直在想你。”
她的身上有一股香氣,似荔枝、似蘭花,濃豔馥郁,靠得這麽近,謝雲嫣并不習慣,但她的懷抱還是溫暖而輕柔的,如同雲朵。
這麽輕的擁抱,謝雲嫣從來沒有接觸過,一下就沉陷下去了。這就是生下她的母親,與她骨肉相連的人。謝雲嫣的眼眶慢慢地紅了,她不作聲地摟住了蘇氏的脖子,低下頭,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了下來。
蘇氏笑得更加溫柔,撫摸着謝雲嫣的後背,柔聲哄她:“好了,別哭,娘這就帶你回家,以後為娘會好好疼你,你乖乖的,不用怕。”
謝雲嫣用袖子抹着眼淚,輕輕地“嗯”了一聲,她還是不知道該和蘇氏說些什麽才好。
說蘇氏這十二年來為什麽對她不聞不問?說蘇氏那天為什麽避而不見?仿佛也沒什麽意思,對母親的孺慕之情終究還是蓋過了心中的那些話,謝雲嫣仰起臉,望着蘇氏,露出了一個羞澀的笑容。
趙子默在旁邊看着,此時終于忍不住:“溫夫人,你當年都抛下嫣嫣了,如今又來做什麽?謝叔叔臨終前把嫣嫣托付給我了,我會照顧她的,你不要帶她走,我不相信你。”
“這位就是趙公子嗎?”蘇氏神情自若,點了點頭,“我前頭就已經聽說過你,果然是個好孩子,知章別的不行,眼光還是準的,他既然把嫣嫣許給你,你也算是我的晚輩,喚我‘蘇嬸嬸’即可,不必生分。”
趙子默一拳打在棉花上,全然無處着力,有點臉紅了:“那不必了,我不過是個鄉下野小子,高攀不起您這樣的嬸嬸。”
“阿默。”謝雲嫣小小聲地叫了一下。
趙子默“哼”了一聲,把頭扭開了。
蘇氏笑意盈盈,輕聲細語:“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嫣嫣這孩子到了長安,這就趕緊過來接她了,我知道你們心裏惱我,這些年沒有照顧她,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雖然見不着她,其實心裏是日日挂念的,嫣嫣的房間我都已經為她備好了,以後就是一家人,不必存有隔閡。”
拂芳也在一邊勸說:“這世上哪裏不疼兒女的母親,當年的事情,你們小孩子不懂得,不要苛責,總之都已經過了,如今母女團聚,豈不是一樁喜事,謝先生已然不在人世,子默你自己也還小,小謝姑娘若能得溫夫人親自照料,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趙子默遲疑了一下:“那,嫣嫣先去溫家看看,若是不對,她依舊回來。”
拂芳松了一口氣:“好了,小謝姑娘收拾一下東西,跟溫夫人回去吧。”
謝雲嫣蹭蹭蹭地跑過去,抓着拂芳的袖子搖了搖:“芳姑姑,我本來就是兩手空空地來到燕王府,沒什麽東西可收拾的,但是我想去和燕王殿下道聲告別,姑姑可以帶我過去嗎?”
拂芳忍住笑,故意板着臉:“不成,王爺這會兒在書房,他說過了,不許你再靠近進他的書房,若不然,讓你罰抄禮記全篇三遍。”
謝雲嫣瑟縮了一下:“這麽狠?”
她皺着小眉頭考慮了一下,忍痛道:“我對殿下而言固然微不足道,但殿下對我而言卻如山如岳,當尊而重之,我怎麽能不告而別呢?沒事,不就三遍禮記嗎,我不怕。”
拂芳聽得笑了,遂請蘇氏稍候,她帶了謝雲嫣去向燕王辭行。
李玄寂的書房外面守着一衆侍衛,見拂芳又帶謝雲嫣過來,一個促狹的,還做了個殺雞抹脖子的姿勢吓唬她,謝雲嫣翹起鼻子“哼”了一聲。
但是謝雲嫣确實有點怕,不敢進去,遠遠地站在階下,清了清嗓子,大聲道:“玄寂叔叔,我是雲嫣,我要走了,特來拜別……”
“進來。”李玄寂清冷的聲音傳了出來。
謝雲嫣壯起膽子,慢慢地走了進去。
李玄寂坐在書案前,天氣開始有些熱了,他今天換了一襲圓領大袖的長袍,依舊是玄黑色的,衣襟上繡着大幅銀線雲海紋,飛龍破雲而出,看過去一如既往的威嚴。
燕王殿下确實是英姿無雙、灼灼若天上烈日,可惜,就是有時候兇了一點,還會罰她抄書,吓人得很。謝雲嫣心裏這麽想着,面上一點也不顯,上前乖巧地行了個萬福禮。
李玄寂的手指敲了敲書案:“聽說溫夫人來接你,你去了安信侯府,須記得謹言慎行,不可再成天油嘴滑舌地哄人,免得折了你們謝家的風骨。”
謝雲嫣如小雞啄米一般點頭:“是,我不哄別人,自從見了叔叔,別的人都如塵泥一般,不值得我去哄的。”
李玄寂嚴厲地看了她一眼。
謝雲嫣笑了起來,如同春天枝頭的那枝桃花一般,明豔而美好:“好的,我不淘氣了,您說的話,我都記在心上了。”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覺得實在沒什麽好說的,擺了擺手:“去吧。”
“是。”謝雲嫣依言退下,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忍不住問了一句,“玄寂叔叔,是不是您讓溫夫人來接我的?”
這個女孩兒有時候過分聰明了,也不太好。李玄寂并不回答。
謝雲嫣在李玄寂面前重新站定,眨巴着眼睛,用天真的語氣問他:“您是真的不喜歡看見我嗎,所以想讓我離開燕王府?或者是,您覺得自己命犯兇煞,會對我不利,才讓我遠離您?”
從來沒有人敢在李玄寂面前提及命數一說,世人畏他、遠他,視他如梵天修羅,只有這個女孩兒似乎懵懂無知,她會用軟軟的聲音叫他“玄寂叔叔”,又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挑釁他的威嚴。
李玄寂面無表情,他望着謝雲嫣的目光深沉而淩厲,能令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戰栗,不過,謝雲嫣卻是例外。
她一點都不怕,反而對着他仰起了臉,直直地望着他,十分認真地道:“我父親說過,我出生的時候,祖父見了我最後一面,他老人家給我算了一卦,我八字命局循環相生,注定一生順遂、無災無難,是個難得的吉祥之命。”
她頓了一下,露出了一個柔軟的笑容:“所以,我不怕,我在您身邊,可以把我命裏的福氣分給您,分您一半,我自己留一半,這樣就好啦。”
這樣一個女孩兒,她一出生,就從世家千金淪為平民,她的母親抛棄她,她的父親早逝,她卻說,可以把命裏的福氣分給他。她大約是忘了,他是尊崇的燕王殿下,坐擁百萬雄兵,手握無雙權勢。
但她望着他的眼眸是那麽清澈,讓人想起春天山澗裏的溪水、或者是秋天夜晚的月光,一塵不染,李玄寂想,可能她真的是那麽想的吧。
傻得令人發指。
李玄寂神色淡漠:“你盡可以留着你的福氣分給你的阿默,至于我,用不到這個。”
“他才用不到呢,他和我定了親,将來會有我這麽好的媳婦,這福氣,誰都比不了。”謝雲嫣仰着頭,一臉得意的小表情,若有小尾巴,此時大約要搖一搖了。
李玄寂很見不得謝雲嫣臭美的模樣,那本禮記一直還放在他的案頭,他順手遞給謝雲嫣:“我和你說過,謙恭虛己、循規蹈矩,方是為人本分,你一點都沒記住,上回只抄了內則一篇,看來是不夠,去,這一本全篇,抄三遍。”
謝雲嫣遭受暴擊,整個人肉眼可見地蔫巴了下去,她用顫抖的手接過書:“玄寂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