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季憶沒空理會魏虎的瘋話,他剛才也是下意識在危急時刻出手,沒有想到真的把林照給攔住了。此時在他懷裏的黑貓還在發出威脅般的低吼,但掙紮的動作有限,肉墊裏面伸出一點的爪子微微勾到季憶的衣料,分明沒有真的用力。
生氣,但沒有完全生氣?
季憶垂眸一看,黑貓也正仰頭看他,一人一貓的目中一起露出一點迷惑的神态。
季憶的手掌托着黑貓的後背,明明是第一次這樣做,卻感覺似曾經歷過這個場面般。而林照本來滿腔不快,蓬勃的怒氣已經到了傾瀉而出的邊緣,然而季憶溫熱的指尖将他擁住,輕輕一滾時的仰面一望,他就好像穿越了無數層光陰,被天井裏斜照下來熱烈的陽光模糊了視線,這一瞬間他沒能看輕季憶的臉卻能體察到他低頭的動作以及瞳仁裏的凝視。
這是很難否認的似曾相識,難以忽略的身心觸動,絲絲縷縷的情緒全都被牽扯出來,綿綿裹住了林照。
但是季憶身上的氣息沒有從前的印記,又讓林照萬分不确定。
季憶不知道林照在想什麽,他見林照奇異安靜下去,卻也不敢立刻把林照放回到地上,怕他脾氣未消,再對李君君出手,即便只是給李君君也印一個貓咪印章,李君君也太無辜。
季憶幹脆三兩步往前,抱着林照上樓,打算獨自面對狂風暴雨,免得傷及無辜。
黑貓被輕輕放在柔軟的貓窩上,季憶還不忘把門關上,以防和林照談崩後來不及再次攔住他。
即便李君君說的絕育之類的話是處于她并不知道林照特殊性的前提下的善意發言,但季憶也能理解林照聽了這種話會覺得不爽。
以他對林照的了解來說,恐怕會覺得這是李君君大膽冒犯。林照本身對人其實就愛答不理倨傲至極的,如果不是真的生氣,他更多會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只是季憶又還是有些奇怪。平常林照在民宿裏每天面對來來往往的那麽多客人,其中不乏有把黑貓當成普通貓咪大膽調戲的,就算是魏虎在不知情的時候多次觸犯過林照,都沒有見林照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基本冷冷一瞥用氣息吓人一跳。
所以黑貓剛才爆發的沖動還是在季憶的意料之外。
季憶哄貓已經哄出了經驗,把林照放下時不等他開口,季憶就搶先開口:“大人你有大量,不要為一個人類無知的言辭計較啦。”
他雙手合十對着貓貓做祈禱狀。
林照的情緒本來就因為季憶的一抱被打斷,此時目光凝聚在季憶的身上,更多在想的是面前這個人是自己在找的人的可能性有多大。忽然聽見季憶說的話,想起自己剛才的沖動之舉,自己也迷糊起來。
稍稍冷靜下來一想,剛才的行為實在不符合林照自己為自己所定的行為規範。
他是山神座下愛寵,從來都以冷靜自持要求自己,甚至很多動物時候的野生習性都被林照克服。這一方面是他修為的體現,一方面也是的确是林照遠高出普通妖類的克制。
從前山神還在時,林照就是跟在山神身後,擡頭挺胸最乖的神獸,偶爾被山神抱起也會因為考慮到山神的性情,而克制自己撒嬌的沖動。
這樣千百年下來養成的性格,近來卻破功好幾次,而且幾乎每次都在季憶的手上留下個貓爪印章。
如此想來,着實不妙且離奇。
黑貓支棱起來,深吸一口氣,将理智聚攏回身體。
唯有冷靜持重才是上上貓。
黑貓的爪子往貓窩上一抵,腦袋微微昂起,張口道:“我怎麽會和她計較?”
他的語氣冷淡,驕矜,滿是點到即止的高傲。
絕妙,林照心想,斷然只有這樣的态度,才是他的真我本性,從此以後一定要保持下去。
季憶不知黑貓心裏百轉千回多少層情緒遞進,他只知道林照雲淡風輕地說不會計較,心中一喜,于是趁熱打鐵,趕緊再為李君君描補一句,“我想大人一定是不會和她計較的,不知者無罪,我再替她的言辭向大人道個歉。”
冷靜二字還沒有從黑貓腦袋裏散去,他已經再次一躍而起,雙爪肉墊在季憶胸前亂拍,疾如閃電噼裏啪啦。
不知道是什麽關鍵詞又戳到了林照的爆點。
“你替她,你和她什麽關系你就替她!”
去他的冷靜,林照反正冷靜不了。
“操操操,”季憶被喵喵拳打傻了,關鍵不是他挨揍,因為其實林照不伸爪尖,肉墊打人的痛也不是無法忍受,主要季憶是不知道為什麽林照的情緒轉變會這麽快,電光石火間判若兩貓。
“你不是說不計較的嗎,你這是不計較嗎?”季憶退到床沿,林照還一個飛撲過來把他推躺下,四爪直接壓在季憶胸前,直接讓季憶想起了被林照猛踩時候的恐懼。
黑貓的眉眼冷峻,貓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季憶的神色,沒說話,但頗有咬牙切齒的意味,重重哼了一聲。
黑貓處在一個想再揍季憶幾下,但貓爪好像擡不起來,下不去手的糾結狀态中。
這種前所未有的詭異心态,讓林照簡直想咬季憶兩口洩憤。可人類的肌膚怎麽能經受得住他真咬,為此這個咬人的想法也僅僅只是在林照的腦海裏預演了一遍。
最好是一口咬在臉上,留幾個牙印,讓季憶每次照鏡子都能看見,讓他長長記性。
兩人的姿勢決定了黑貓居高臨下的視線,好在除了瞪着季憶,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外,林照沒有再錘他,季憶緩了一會兒,黑貓不動彈,他不好直接坐起來,想想自己最近惹到林照的頻率實在過密。與其不明不白被喵喵拳揍死,他要問個明白。
“哥啊,你到底哪裏不滿意,你能不能直接告訴我,我改啊。”
季憶感覺自己說完這句話,黑貓的視線重新凝聚起來,然後在他的臉上來回轉了兩圈,最後與他眼神相對,高傲且充滿懷疑地說:“你改?”
季憶聞言覺得這事兒有門,他實在猜不出林照到底在不爽什麽,與其這麽溫水煮青蛙似的死的不明不白,快刀斬亂麻反而痛快。
“我改啊,可是你不說我怎麽改?”季憶說。
黑貓動了動四肢,仿佛是在季憶身上踩了一下奶般,是思索做決定時候下意識的動作。
林照的這份下意識踩動,讓季憶分了些心。他看向黑貓的爪墊,瑩潤的淡粉色,和黑貓的外表真的有很大反差。
這種反差就好像季憶一開始從胡顯口中得知林照和山神的關系。一只專心等待自己主人,只和主人撒嬌獻媚的小貓咪。
就像是純黑的外表下藏着的肉粉色,柔軟的貓爪子,輕易不會露出真實的性情,但掩藏着輕易不給人看的地方,也許才是林照真實的性格?
沒等季憶對着貓爪想出個所以然,黑貓的尾巴已經啪叽在季憶的肚皮上抽了一下,季憶哎呦一聲回過神來。
“你不檢點。”林照說。
開口即是暴擊,而且這是什麽怨夫口吻?季憶自覺奇冤,“這個封建詞彙怎麽放到我身上的啊!”
“見到哪只貓不都想揉揉搓搓,每日還和那幾只慣于谄媚的貓崽胡混,目不忍視。”林照說,“這不是行為不檢是什麽?”
只是和小貓崽玩而已,而且大部分時候只是小貓崽子主動撲上來時,季憶會彎腰摸摸他們腦袋,最多一次不過是和奶牛貓蹭了蹭臉而已啊。這麽簡單一撸貓的事兒,到了林照嘴裏就像是他當街淫亂一般。
“哪裏有這麽誇張,我就是和小貓玩而已,貓崽子啊。”季憶最後強調。
“你可知道那些貓崽子比你年紀都大?”黑貓不滿道,又說,“你讓我說了你改,如今我說了,你偏還頂嘴,由此可見你這嘴裏沒有一句真話,油嘴滑舌罷了。”
季憶沒想到林照平時話不多,這會兒倒是詞彙豐富到三兩句把他置身于道德窪地。
季憶舉起雙手,“我錯了,但是除此之外你還挑的出我的錯嗎?”
他自覺兢兢業業,可是很努力在經營民宿。也許從貓的角度林照能挑他錯,其他方面他可沒毛病。
“你還老想着找配偶。”林照卻一秒沒停又給季憶列出罪證。
之前季憶就說他有機會談戀愛馬上就談這種放蕩話,現在林照結合一想,季憶為李君君道歉描補的行為就顯得更加可疑。
“不是吧阿照,想談戀愛都犯罪了啊?”季憶用胳膊半撐起上身,和林照平視,“犯了哪條清規戒律了?”
季憶的一聲“阿照”讓林照怪不自在。
“……”林照憋了一會兒,憋出一句,“不符合待山的基本思想。”
季憶忍俊不禁,“這是待山的基本思想還是你的?”
他的目光審視着林照,慢慢回味林照剛才的言語,慢慢察覺到了黑貓逐步表露的情緒到底是什麽。
“所以,”季憶總結道,“你要我改的是,不讓我随便撸貓,也不能想着談戀愛?”
近來引得林照不爽的的确是這兩點,為此在季憶總結後,林照很快颔首認同。
季憶的腦袋朝着一側歪,臉上的表情忽而一變,還是笑,但是有些漫不經心,又有幾分揶揄,“你知道你這樣的要求像什麽嗎?”
兩人僅僅只是從林照俯視季憶,改做了季憶與他平視,但林照還是感覺兩人之間的氛圍變了。
這種快速的氛圍轉變幾乎讓林照有了一種錯覺。
就好像前面他得以随便錘季憶幾拳,踩着季憶逼他認錯,只不過是季憶願意縱容他。
“像什麽?”盡管那種錯覺讓林照覺得可笑,但他還是順着季憶的話往下問。
好像季憶知道他追逐的答案,所以他也被季憶掌控了情緒。
“就像,”季憶慢吞吞,眼睛裏溢出帶着笑意的光芒,一笑神色完全柔和下來,“一只争寵吃醋的小貓咪。”
季憶的話像一道晴天霹靂,簡直把林照劈傻了。
他飛快反駁,但卻沒來由心虛般帶着一分結巴,“你,你胡說八道什麽,你何德何能?!”
“那你為什麽因為我摸其他貓生氣?你和我住在一個房間,每天點着月亮燈睡着,其實你和我養的貓也沒有很大差別吧?”季憶說着朝林照伸出手,理所當然地在還沒碰到林照之前,黑貓的死亡凝視已經落在了季憶手上,好像如果季憶敢再靠近一點,他的手就可能保不住了。
但即便如此,季憶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停下來,與之相反的,他繼續說:“你不讓我摸,又不許我摸其他貓,不覺得這種要求很無禮嗎?”
季憶的話音落下,他的手掌已經碰到了林照的腦袋,輕輕在黑貓的腦袋上揉了揉。
明明是這樣大膽冒犯的動作,可夾雜着的溫柔撫慰,讓林照不知所措。
從前沒有處理過的陌生情緒湧上來,夾雜着莫名悸動,讓黑貓的前爪用力推了季憶一把,把他重新推成平躺。
黑貓的瞳仁豎着,它忽然又動了起來,貓頭低垂,朝着季憶的脖頸湊近,貓咪的毛發近到蹭過季憶的皮膚,幾乎和他跳動的脈搏重疊。
野獸靠近脈搏,永遠是充滿危險讓人心底生寒的。
林照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季憶僵住,心中略有忐忑,以為是自己逗貓太過頭,要被反噬了。
他清淺的呼吸更放慢了些,好像這樣能夠緩解黑貓突如其來的情緒。
黑貓俯身深深在季憶身上嗅聞。
盡管心底裏知道這可能性不大,可林照還是想要嘗試着确認。
然而實際上季憶身上的人味,以黑貓的嗅覺壓根不需要靠近聞,再确認多少次都一樣,他就是一個普通人,尋常到淹沒于人海。
林照曾經篤定地和季憶說,自己一定能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他們身上有特殊的連結。
但林照心底裏卻知道,這是他一廂情願的盼望。他能分辨得出神明的氣息,可當神明投身為人,他們之間存在的關系真的能維持這份特殊嗎?與其說他們之間真的有這種連結,倒不如說是他渴盼着這種可能。
也許就像胡顯在離開待山前說過的,每一個離開的神明都不會再回來,他等待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他要怎麽确認,他可能永遠無法确認,可能永遠會陷在不見天日的等待中。
季憶感覺喉間一熱,是黑貓的腦袋蹭到了他的頸窩。他看不見黑貓的表情,聽不見黑貓的聲音,但卻感覺到了黑貓的傷心。
雖然不知緣故,可季憶還是無聲地擡起手,輕輕抱住了林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