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對于趙老師,小朱是屢敗屢戰,但依然屢戰屢敗。由最初的“不破樓蘭終不還”,到後來的“無可奈何花落去”,再到最後的“凄凄慘慘戚戚”,小朱經歷了激烈的心理鬥争。我經常在寝室聽見小朱仰天長嘯:
“趙清明,我要與你同歸于盡呀呀呀……”
“趙清明,和諧社會救了你啊啊啊……”
“趙清明,要不是看在黨的政策的份上,我一定要……”
我拿手機把這幾句話錄下來,沒事的時候放一下,也能提醒我,跟老師作對的下場極有可能是瘋癫。
在不知不覺間,事情慢慢發生了變化。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小朱和趙老師停戰了。
從趙老師這方面來講,他對小朱一直存着愧疚,游泳池事件後又多了份感激。他知道小朱家裏窮,就安排他在無機化學實驗室打掃,讓小朱跟老師們一起做實驗打下手,刷個試管搬個儀器擦個黑板什麽的,既可以學到實驗操作的知識,又能掙點小錢。趙老師還讓小朱搬到了自己的公寓去住。小朱打掃房間做家務,頂房租。這樣一來,小朱又省了住宿費。
小朱大一上學期跟我們住四人寝,下學期住趙老師的免費公寓,也就是零九年剛到,他就搬出去了。平常我們還是一起上課,一起去食堂搶飯,天天見面,跟住在一起也沒什麽差別。
可我還是慢慢察覺到了小朱的不同。他比以前開心了。沒錯,他以前不開心。他是個表面粗豪內心敏感細膩的人,我以前開玩笑說他內心住着林黛玉。他固執,偏激,感性,感情深沉激烈。這種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人往往很難獲得幸福。他時時刻刻覺得孤獨,覺得自己是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此生最大的夢想就是找一個愛自己并且自己也愛的人。他認為親情、友情、愛情沒有差別,也沒有輕重之分,只是看那人最愛誰,那相對應的什麽情就最重。
他說,你對你爸和對你媽的感覺不同,世人就說這都是親情沒有差別,你對你老婆和你媽的感覺不同,世人為什麽就說這兩種感情有差別了?一個是親情一個是愛情?所以我說根本都一樣,都是情。比如我最愛最在乎的是一個女性朋友,那對我來講,就是友情最重要。後來發現她是我親妹妹,那就親情最重要。再後來她說我們結婚吧,那我就亂倫,那就是愛情最重要。
聽到這,我哆哆嗦嗦地問,亂……亂倫?
他說,對,我是那種可以為所愛的人做任何事的人,既然是任何事的,當然就包括自殺,殺人,吸毒,亂倫等等。
我更哆哆嗦嗦地問,那你愛的人讓你殺父母你也幹?
他說,如果我最愛的人是我父親或者母親,那我當然不幹,這個問題也根本不成立。假設我最愛的人不是他們,而是我的妻子,然後我的妻子讓我殺父母,那我就幹。我若是愛一個人,我就是她的奴隸。當然,殺完父母,我會自殺,因為我得賠我父母一條命。
我聽傻了。
小朱自顧自地說,其實找到那個人是很難的。人家說每個人都是一個半圓,找到另外一個半圓,湊成一個圓才叫圓滿,可地球上有六十多億個半圓,只有六十億分之一的概率找到跟自己形狀大小一樣的半圓。六十億分之一啊,概率小于百分之零點五的事件即小概率事件,小概率事件為不可能發生事件,從概率學的角度來講,我們是找不到那個人的,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那個人是我們內心臆想出來,并不一定真實存在。
我想起一個問題,就問他,如果你找到了,可那個人要離開你,你怎麽辦?
小朱說,要是身體離開了,我等她一輩子,要是心離開了,我就不活了,比如她意外死了,我陪她死。我小時候看電視劇,就覺得殉情特別正常,還覺得那些死了伴侶自己獨活的人很可恥,後來長大了,才知道原來不殉情才是正确的,所謂生命是可貴的嘛。
我說,希望你永遠找不到那個人才好,要不然對你對她都是一場災難。
小朱說,放心,放心,肯定找不着的,找到了我也不能那麽幹啊,我也就是跟你在這瞎侃吹吹牛。
那是我跟小朱第一次在宿舍樓頂的天臺一起喝酒聊天。小朱喝高了,一路上撞牆三次,摔倒兩次,啃馬路牙子一次。第二天醒來後,小朱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那些驚世駭俗的話,我沒敢再給他重複一遍。所以他從來不知道,他不知道我知道。
我雖然知道,卻完全不能理解。那時我還年輕,沒經歷什麽事,今天中午在食堂吃出個蒼蠅,昨天買黃瓜多給了兩毛錢,就算是煩惱了。那時我還擁有單純的快樂和像水晶一樣透明的小幸福。一直到歷經風雨的後來,我才明白小朱的思想。
而有一個人,比我明白的早得多,這個人就是老四王維熙。
小朱搬走後,我們還是天天見,我發現小朱上廁所的次數明顯多了,時間也長得令人發指。有時我還會發現小朱臉色蒼白,走幾步路都很費勁的樣子,好像很痛苦。問他,他也不說,過幾天自己就好了。再後來這種現象漸漸就少了。
有一次我們四人在一起吃早飯,我點了四碗豆漿。小朱喝了一口,忽然跑出去吐。我沒當回事,還開玩笑說“小朱懷孕啦?”老四狠狠瞪了我一眼,讓我以後別點豆漿。我不明白,以前明明喝得好好的,為什麽現在就不行?
還有一次,上趙老師的課,我硬要小朱背我去教室。小朱推脫不過,背着我,我們一路說說笑笑往教室走。在走廊一拐彎,碰見了趙老師。小朱神色立馬就不對了,慌慌張張把我放下。趙老師沉着臉,進了教室。整整一節課,趙老師的情緒都很不好。下課了,小朱跟在趙老師後面,去實驗室。
兩人走後,老四特意找我說話,讓我以後少跟小朱接觸,至少在趙老師面前少做親密的動作,鬧着玩也要有分寸。
我不明白,我跟小朱是同寝,是兄弟,為什麽以前可以鬧,現在就不行了?
老四嘆息,說:“阿堯,你以為小朱找趙老師的碴,只是單純找碴,就沒點別的意思?你以為趙老師安排小朱進無機化學實驗室,又讓小朱住在自己家裏,存的是什麽心思?”
我不知道,問老四,老四又不說了。
我鄙視他:“我最讨厭你這種說話留一半的人。”
老四說:“我不是留一半,是有些話,我說了,你也不能接受,我只好留到你能接受的那天再說。”
我一皺眉:“你說的是小朱的事嗎?”
老四笑,那笑容怎麽看都有點發苦:“不,我在說我自己。”歪頭看我,眼裏的內容我讀不懂,“我盼望你長大,這樣就能看清身邊的人,可我又怕你長大,怕你長大了失去快樂和單純。我盼望有一天你能明白,又怕你明白之後拒絕。你總說小朱心裏不快樂,你不知道,我心裏……算了,我跟你說這個幹什麽。”
老四像往常那樣摟住我的脖子:“放學了,一起吃飯吧。”
“你到底要說什麽呀?”
“沒什麽。”老四一笑,“我說我餓了。”
“那趕緊的,向着三食堂。”我伸手遙指遠方,“沖鋒!”
老四從後面抓住我的手,順勢一帶,摟過我的肩膀,把頭埋在我後脖頸處,悶悶的聲音傳出來。“你說,我們只是一輩子的朋友嗎?”
“當然,必須地!我跟你,跟小朱,都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大唐雙龍傳》裏的寇仲說‘一世人,兩兄弟’,我們是‘一世人,三兄弟’。”
老四哼了一聲,說:“那你跟我最好,還是跟小朱最好?”
官方回答,當然是“都好”,或者“這不能比”什麽的。
我想了一下。我跟小朱性情相近,志趣相投,能玩到一塊去。小朱表面上特像喬峰,為人豪爽,講義氣,內心卻極細膩溫柔,是個粗中有細,外剛內柔的人。我跟他在一起時玩得最開心,跟他在一起是誰也比不了的快樂,我一有點高興事,第一個想分享的人就是小朱,所謂俞伯牙和鐘子期也不過如此了吧。
老四為人內斂,性情外柔內剛,經常性地犯迷糊,但對朋友的事從不含糊。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他會看着我的眼睛,認真聽我說每一句話。他記得我所有事。有時我一個眼神,他就能知道我心裏的想法。我不開心的時候,只有他能看出來。我有事的時候,無論什麽事,我最确保能幫我的人就是他,也只有他。事實上誰能幫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給我一種“會幫我”的感覺,就是說我一有事第一個先想到老四,想到老四了,我根本不用去找他幫忙我就有了動力,“實在不行還有老四在”,這麽一想,我就可以自己解決一切困難。
一個是歡樂時的朋友,一個是痛苦時的朋友。
于是我說:“跟你。”
老四歡呼一聲,抱住我,臉上的笑容是從未有過的燦爛。陽光在他臉上跳躍,晃花了我的眼。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睛那麽亮那麽清澈,像一口古井,能把人吸進去。
老四一彎腰,拉住我雙手,使我伏在他背上。
“喂,你幹嘛?”“背你去食堂。”“我有腳。”“那你還讓小朱背你!”“喂你不會吧?這你也吃醋?”
“用你的話說。”老四一用力,背着我站了起來,“必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