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聯合畫展開了一周,效果好得出乎沈為先的預料。
版畫受到媒體的關注變多了,對版畫有興趣想要上手一試的愛好者也變多了,甚至連藝術品市場都受到了影響,版畫作品的價格有了小幅度的上漲。
這些改變有多少與牧安平有關不得而知,但是版畫消沉了幾十年,這些變化恰巧出現在牧安平奪金之後,可以想來不會少。
更讓沈為先欣喜的,是他接到的幾個電話。
來電話的都是他曾教過的學生,這些人畢業後有的進了公司做着與美術有關的工作,有的去了別的行當,再也沒碰過刀筆。
這些人在電話裏說的事情都差不多,他們都打算在各自的城市中開一間版畫工作室,趁着這股熱潮他們會收一些學生,也會重新開始創作。
這是沈為先最想看到的局面,他以為起碼要等牧安平畢業後再過兩三年,沒有想到這麽早就實現了。
聯合畫展期間,黎老只露了兩次面,其餘時間都在靜養身體。又過了不多的日子,美院放了寒假。黎老的身體經過醫生的檢查,開了證明可以乘坐飛機。于是在放假的第三天,牧安平和他一起登上了飛往南方某市的航班。
谷心美把酒吧裏的事安排妥當,也在過年前兩天帶着谷小寶回了老家。
依舊是破房子,依舊是鹹魚青菜。谷小寶不樂意吃,被谷心美瞪了一眼,只好乖乖坐下。
谷心美近來的心情很好,不等奶奶開口,她先把這半年的錢拿了出來,放在桌上。
“奶奶,這是五萬。”
看到錢,陳阿婆的臉上瞬時綻開了一朵花。她也不吃飯了,筷子一放就關門進了她的房間。
谷小寶看了一眼緊閉的門,撇着嘴對姐姐小聲說:“明明是你給的錢,她還像防賊一樣防着你。”
谷心美的心裏也不舒服,不過這麽多年過去,她也早就習慣了。
“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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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剛夾起一根青菜,正要放入口中,突如其來的響聲自緊閉的房門後傳來。她的手一哆嗦,青菜落在了碗裏,筷子掉在了地上。
還是谷小寶的膽子大,動作也利索。他丢下筷子三兩步跑到奶奶的房間前,推開了緊閉的門。
谷心美聽見谷小寶大喊了一聲:“奶奶。”又聽見他大喊了一聲:“姐,快來。”
心髒突突直跳,她吸了口氣定了定神,疾步跑了過去。
房間裏大敞着窗,陳阿婆癱倒在地上,碰翻了一把椅子。椅子邊傾倒着一只半大的竹籃,覆蓋着竹籃的花布被丢在了一邊。
竹籃旁,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粉紅色紙碎。此時門開了,一陣過堂風吹過,紙碎飛得到處都是,還有幾片飄飄蕩蕩飛去了窗外。
陳阿婆手腳僵硬,已經說不出話來,只剩下一對眼珠焦急地跟着碎片看向了外面。
谷心美知道,那些碎紙都是錢。是她出賣自己,一年年拿回家裏的錢。如今,那些錢被老鼠當做了磨牙的工具,咬碎了一大半。她沒有心疼,倒是感覺到一種詭異的快感。
沒有時間想太多,谷心美一邊吩咐小寶去鄰居家喊人幫忙,一邊找來一個袋子把籃子裏剩下的紙幣通通裝了進去。
不大會兒,小寶帶回來幾個男人,幾人合力,把陳阿婆擡上一輛三輪車,開往鎮上。
村子在山裏,天色又漸漸變暗,三輪車小心翼翼地行駛在山路上,足足花了兩個半小時才到了鎮衛生所。
衛生所裏的醫生被喊聲驚動,他從房子裏跑出來只瞧了一眼,就讓他們趕緊往縣裏送。
從鎮子到縣城,又是三個小時,進了縣醫院已是淩晨。
谷心美的手裏一直拎着那個袋子,安排同來的鄉親住宿吃飯,給奶奶檢查、住院,乃至做手術交費,只要有需要錢的地方,她就伸手進去掏。
袋子裏的錢像是花不完似的,等奶奶進了手術室,谷心美有時間清點時,才知道只算完整的紙幣加上今天的花費,就有二十八萬。
而那袋子裏還有可以兌換的殘幣五六萬,還有更多的無法兌換的碎幣,不知道有多少萬。
谷心美按着心口,盯着手術室關緊的門和門上亮起的指示燈,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存了差不多有五十萬的奶奶,還要每隔半年催促着向她要那五萬塊。她明明知道自己的錢是哪來的,明明知道這些錢都是血都是淚,可是她一點兒也不在乎。
谷小寶皺着眉,在一旁輕輕喊:“姐,你沒事吧?奶奶會好的,你別擔心。”
谷心美輕笑,擔心嗎?好像并沒有。她甚至有些想笑,有些幸災樂禍。她是不是太不孝了?可她就是這樣想的。
她站起來,“你在這等着,我出去抽根煙。”
谷小寶愣愣地點頭,總覺得姐姐不太對勁。
谷心美在醫院外的一間24小時便利店裏買了煙和打火機,她差不多有兩三個月沒有碰這個了,吸了一口忍不住咳嗽起來。
咳嗽止住,她又繼續吸,吸了五六口,一支香煙已經燃燒到了盡頭。
她掏出手機,淩晨一點四十五分,牧安平應該睡了吧?可是,她依舊撥通了號碼,她想念牧安平,如果牧安平就在身邊,她很想要一個擁抱。
電話沒有響多久就接通了,那頭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嗯”,然後,就沒了動靜。
谷心美試探着喊:“安平?”
那邊又“嗯”了一聲,顯然還沒有完全清醒。
谷心美靠着醫院的院牆,自顧自地說起了這一天裏發生的事,說起了她心裏的恨,也說起了她心裏的痛。
“安平,我們有錢了,等天亮我就把欠的錢還給林。剩下的錢,開一間本錢不多的小店應該沒有問題。
“醫生說奶奶很可能會有後遺症,很可能會起不來床、也說不出話。這樣也好,少了每年給她的十萬塊,我應該能養得起這個家。
“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我什麽都不會,萬一這些本錢賠進去了,我想不出還能有什麽辦法。”
電話那頭突然傳來了牧安平的聲音,聲音清晰,是清醒的狀态。
“心美,還有我呢。”
谷心美擡頭看天上閃爍的繁星,想着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的命很苦,現在看來,那些困難都是為了成就今天的幸福。
她不再是一個人,她的身邊有牧安平。哪怕失去了全部,牧安平也可以給她一個溫暖的家。
谷心美抽完了煙,手術還在進行中。她把谷小寶趕去酒店休息,一個人坐在冰冷的長椅上靜靜等待。
手術室內漸漸傳出響動,門上的指示燈終于熄滅了。谷心美坐在原位,有些情怯。
若是奶奶可以恢複……錢要還回去,那每年十萬的生活費也會依舊存在,她的計劃也就泡了湯。
若是奶奶不能恢複……谷心美在記憶裏努力搜尋,想要找到奶奶曾對她好過的證據。似乎一件都沒有,可那畢竟是她的親人,她還是不忍心。
看到谷心美一動不動,只有一雙眼睛盯着自己,醫生以為她緊張害怕,不敢開口詢問。這樣的情況也時有發生,醫生嘆了口氣,主動走過來說明情況。
他先是委婉地表明了情況很不樂觀,病人送來的太晚,腦細胞損傷太大,哪怕恢複效果良好,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正常生活。
他又好心地安慰谷心美,好好照顧,讓病人多維持幾年生命應該問題不大。
谷心美覺得心髒雀躍了一下,又很快被另一個聲音叫住:“那是奶奶,她再不好也是奶奶。”
她晃晃頭,阻止自己再去想這些。
醫生沒有多留,他昨天白天上了班,晚上這臺手術是計劃之外,他現在迫切地需要好好睡一覺。
谷心美沒有跟着奶奶去病房,她去護士站要了一個電話號碼,雇了一個護工來照顧奶奶。
忙完了這些事,她步行來到醫院附近的酒店。
幫忙送人來的鄉親和谷小寶都住在這裏,天色還早,她不想吵醒他們,于是在前臺留了話,開了房間上樓去洗澡。
洗完澡後還不到六點,谷心美沒有睡意,索性靠在床頭半躺着,等待八點的到來。
她和林的關系維持了兩年,她了解林早起後的習慣。如果沒有改變的話,林會在七點鐘起床,會在七點半吃早飯。等到八點,他應該在書房裏查看消息郵件,方便接聽電話。
八點,谷心美撥打了林的電話號碼。
電話接通,林有些意外。他沒有想到谷心美會這麽早打電話過來,正如谷心美熟悉他的生活習慣一樣,他也了解谷心美。谷心美向來晚睡晚起,常常睡到日上三竿。
“有事?”
谷心美抿抿唇,然後說:“我有錢了,想把欠你的錢還給你。”
“哦?你應該知道我沒想過要你還。”
“是,但是我想還給你。這些年謝謝你,酒吧那邊你找人接手吧。”
空氣凝固住了,林沉默了有一兩分鐘,才問道:“你有別的男人了?”
他的語氣森寒,讓谷心美想到了他發怒時的可怕模樣。谷心美只能努力去想牧安平的笑臉,将林的樣子從腦海中趕了出去。
“是,我交了男朋友,我想過普通的日子。談戀愛、結婚、有自己的孩子。”
林輕笑:“心美,你覺得能嗎?你那個家能讓你消停下來嗎?這些年我幫你的可不只是錢,還有背後的關系,不然你弟弟早就被抓進去了。”
谷心美咽了口口水,“我奶奶病了,以後很可能沒有自理能力。”
“你弟弟呢?”
谷心美遲疑着說:“他會長大懂事的。”
“想好了?你要知道,離了這層關系,以後你再有事求我幫忙,我不會理。”
心裏有些虛,但是谷心美還是果斷回答:“我想好了,以後有事我不會找你。”
林的聲音恢複了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好,賬號你知道。酒吧那裏我會派人過去,你回來随時可以去交接。心美,希望你不會後悔。”
“謝謝你,我不後悔。”
在縣城等了一周,奶奶總算醒了過來。正如醫生所說,她的全身上下只剩了頭部可以微微移動。她不能說話,也不能進食,唯有依靠鼻飼管來維持生命。
谷心美回家收拾了東西,鎖了門。包了一輛車帶着奶奶和小寶回了京城。
在選定讓奶奶住在哪裏時,她着實是頭疼了一把。
按理說,家裏有空房間,原來的衣帽間就很合适。可是牧安平偶爾會來過夜,他們兩個的動靜不小,房間又毫不隔音……
奶奶畢竟是有聽覺和視覺的,不能把她當做植物人來看待。
谷心美糾結了一路,還是把奶奶帶進了家門,安頓在小房間裏。離開了酒吧後她沒了收入,一家人都靠着剩下的錢生活,能省則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