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牧安平三歲逗狗,五歲爬樹,長到能上小學的年紀,他爸媽以為可以松一口氣了。誰知道這小子在班裏拽女同學辮子,放了學帶着一幫小夥伴去下河,一點兒也沒讓人省心。
終于,在他上小學二年級的那個冬天,不勝其擾的爸媽把他送去了少兒美術機構,報了課時最多的一個班。
牧安平的爸媽沒想到,皮得像只潑猴一樣的牧安平,竟然坐得下來、穩得住心,還很有藝術天賦,學了兩個月能趕得上別人一年的進度,被畫室老師連連誇獎。
就此,未來的美院風雲人物,造型學院的版畫大神,終于走上了最最适合他的道路。
十年後。
京城美院,國內最好的美院之一。造型學院,齊聚了全國美術生頂尖人才的地方,培養未來藝術家的搖籃。
早春三月,乍暖還寒。
牧安平拎着一個裝着三明治的塑料袋,穿着一件黑色的,袖口染了幾塊顏料卻懶得及時清洗的薄款羽絨服,晃晃悠悠地去赴約。
他既不是去見大四的女朋友,也不是去和哥們到校外玩,而是受沈為先教授所邀,前往版畫系第三工作室參觀。
牧安平雖然有一顆自由不羁的靈魂,卻很守時。他到工作室時,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不過,沈為先比他來得更早,已經穿梭在工作室內看起了學生的作品。
見到牧安平來,沈為先本就因為富态而顯得溫和可掬的臉,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安平啊,快進來。怎麽還沒吃飯?怪我約的時間太早了,忘了你們年輕人要多睡會兒。”
饒是牧安平臉皮再厚也不禁害臊起來,此時是上午九點,日頭高挂,室友們早就各忙各的去了,只有他一直躺在被窩裏,剛剛起床。
“不不不,沈教授,時間剛好。”牧安平走進工作室,打量了一圈然後說:“油畫那邊擺了一地的畫架,都沒處下腳,還是這邊松快。”
沈為先的眼神警惕起來,語氣卻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你去油畫那邊了?去的哪?”
“嗯,一工,湯教授請邊曉鈞去,我跟着去湊了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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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為先心裏的石頭落了下來,湯伯年想要邊曉鈞進油畫一工人盡皆知,就和他想要牧安平進版畫三工一個樣。
“曉鈞想好了嗎?想要去哪個工作室?”
“還在猶豫,一工、二工他都有興趣。”
一工古典,二工蘇派,方向不同。
沈為先尋思,得和好友湯伯年透個氣。據說當年若不是家裏阻攔,邊曉鈞是很有可能去俄羅斯列賓上預科的。那孩子喜歡蘇派由來已久,湯伯年想要收徒的目的可不容易達成。
沈為先看了一眼牧安平,又在心中苦笑,湯伯年不容易,他就容易了?
牧安平就是一只滑頭的毛猴子,心裏門清,就是裝糊塗。聽說他前天去了二工觀摩老劉做木刻,也不知道自己這次出的大招管不管用。
“安平啊,我最近刻了兩塊板子,你來看看。”
沈為先從桌上拿起兩塊巴掌大的銅板遞給牧安平,牧安平接過來一看,贊嘆脫口而出:“我去,太漂亮了。沈教授,您刻了多久?”
“沒多久,這個尺寸小,線條也簡單。”
沈為先說得輕松,實際上這兩塊板子花了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精雕細琢,從構思到下刀,他用了十足十的功力。
兩塊銅板,一個是線條跌宕起伏的疊嶂山巒,一個是線條連續流暢的風中少女,一個剛勁有力,一個輕柔婉約。
牧安平一邊看,一邊比劃,好像手裏正拿着刻針随着線條的走向移動。
沈為先摸着肚子,笑得很自得,“喜歡嗎?咱們一起印出來?”
“好啊。”
牧安平還沒有玩過這個,聞言大喜,躍躍欲試。他把三明治随手丢在身旁的工作臺上,脫下外套挽起袖子,接過沈為先準備的圍裙和手套穿戴起來。
雖說是第一次動手,但是跟着步驟一步步做下來,牧安平的表現一點兒也不像是新手。這讓沈為先更為滿意,深覺自己沒有看錯人。
紙是在牧安平來之前就準備好了的,接下來只有上墨、擦墨和印刷,不到半個小時兩幅版畫都印了出來。
沈為先把未幹的畫交給牧安平,讓他自己拿回去晾幹。又在兩塊母版上劃了叉,這是銷毀母版的意思,這兩件作品以後只有牧安平的手裏有。
“這兩幅畫送給你,代表我的誠意。但不管是哪個工作室,我都希望你可以保持對版畫的熱愛。”
牧安平難得地鄭重起來:“沈教授,我想知道,如果我進了您的工作室,您對我的期待是什麽?”
“成為國內版畫界的領軍人物,帶領版畫人振興版畫藝術。”
牧安平差點在平地上摔了一跤,眼睛瞪得像一對銅鈴。
“您也太擡舉我了吧?!”
沈為先擡了下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問:“你知道版畫現在的形勢嗎?”
立志于進入版畫系的牧安平當然對此有所了解,說實話,不是很看好。
這幾年版畫系的畢業生要麽繼續往上讀,要麽當老師入畫室,走教育這條路,還有的,直接就改了行。若不是因為他實在愛得慌,從理智出發肯定是另一種選擇。
“安平啊,去年的分系大會,前五十名裏沒有一個選版畫的。前年的青年展,大獎被主畫油畫的拿走了,這說明了什麽?”
“人才凋零。”
四個字像是紮在了沈為先的心上,讓他的眉頭緊鎖。
牧安平說得沒錯,版畫界的人才凋零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除開幾個老一輩的版畫家,新一輩裏少有能出頭的人物。
而造成如今這種局面的原因很簡單——版畫市場萎縮,于是新人或創作動力不足、或為了維持生計改行,導致長時間沒有好的作品面世,然後市場更加萎靡,如此惡性循環。
在沈為先的心裏,版畫的前景沒有理由不光明。
版畫有複數性,所以價格可以被大衆接受,普通家庭完全可以買一幅版畫家的原創作品裝飾家居。
而版畫又有多變性,哪怕印了幾十版,依舊每一版都是一個新生,每一版都有自己獨有的編號。
當務之急,是要讓版畫重新振興,讓大衆了解版畫,接觸版畫,讓版畫市場活躍起來。
宣傳、參展,既需要領軍人有靈活的頭腦,也需要有出衆的能力,還需要有能接軌當代社會的審美。
牧安平問:“您覺得我能行?”
“我相信,你不只是這一屆的第一,也是五年來第一名裏最好的。至于你的頭腦是不是靈活,這不用我說了吧?”
牧安平嘿嘿笑了幾聲,又随即沉默下來。
他想進版畫系只是因為熱愛,現在,卻有了一個更遠大的目标在等着他去實現。毫無疑問,這條路絕對不是坦途。
不過,他喜歡挑戰。
牧安平很快做了決定,也很快表明了态度。他對沈為先說:“謝謝師父,畫我收下了,您的期許我不敢保證,只能說會盡我的全力。”
沈為先問:“現在該我問你了,為什麽最終選擇三工?”
“一是我确實喜歡銅版,想要有更多接觸。二是來三工并不耽誤學木刻,另外您的木刻造詣也很深,夠我學了。三是銅版起源于歐洲,我希望有一天我的作品可以在國際上獲得大獎。振興版畫,市場越大越好,國際市場怎麽能放棄呢?”
沈為先心中激蕩,沒來得及說話,眼淚已經掉了下來,沒來得及擦淚,又被牧安平逗得哭笑不得。
牧安平表情誇張,大呼小叫,整個工作室裏都是他又清又亮的聲音。
“師父您別哭啊,我說的太煽情了?我平時不是這樣的,哭可不是我的風格,咱們師徒倆得多多溝通,要同步才行。您看我兜裏連張紙都沒有……”
沈為先已經有預感了,收了牧安平這只潑猴,以後的日子絕對不會寂寞。
“夏天有個展,要不要試試手去參展?”
牧安平一愣,雖說他造型底子好,木版也做了不少,可銅版……
“你剛才不是挺自信的?”
反正失敗了也沒什麽損失,試試就試試。牧安平瞬間嬉皮笑臉起來,“成啊,那我先回去找找靈感。”
牧安平腳步輕快地走了,完全忘了他的三明治還丢在工作室裏。倒是沈為先臨走時看到,當做牧安平送的拜師禮,心安理得地揣進包裏拿走了。
宿舍朝南,光線好又不受北邊運動場的噪音影響。
牧安平進門時看到邊曉鈞坐在門邊的座位上看書,看的還是那本《肖像油畫藝術簡史》。
宿舍的四個人裏,牧安平與邊曉鈞最聊得來,不僅是因為邊曉鈞脾氣溫和,不計較,也是因為他們兩個是同歲,生日只差十六天。
聽見牧安平哼着小曲進來,邊曉鈞看了他一眼,問他:“什麽事這麽高興?”
“老沈,我答應他了。”
邊曉鈞怔了怔,又覺得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牧安平對版畫有熱愛,也有自學的底子在,選擇版畫系是必然的。而沈教授的誠意和牧安平最近對銅版的越來越癡迷,進三工也只是時間問題。
“不錯,早點兒定下來也好。”
“你呢?準備什麽時候答應老湯?我覺得你還是适合一工,而且老湯哪哪都好,脾氣也和你對路。”
“哦,昨天我答應了。”
“靠!這麽大的事你小子都不告訴我,太不夠意思了。剛才老沈問起,我還說你在猶豫。你讓我被動說了謊,得補償我。”
邊曉鈞回答得風輕雲淡:“昨晚我睡的時候你還沒回來,今天我走的時候你還沒起來。”
牧安平撓着腦袋想了想,好像是這麽回事。他昨天上完課後就去陪女朋友了,等到十二點半才回來。
“行吧。”
“行吧?”
邊曉鈞斜睨了牧安平一眼,示意他應該對剛剛的激動控訴有所表示。
牧安平拍拍口袋,想把沒吃的三明治當補償,結果翻遍了全身空空如也。他失落地癱坐在椅子上,聲音有氣無力。
“完了,早飯落在工作室了。”
邊曉鈞看看時間,安慰他:“沒就沒了吧,還有二十分鐘就可以吃午飯了。”
六月底,分系大會圓滿結束,牧安平以第一名的成績進了版畫系,也依舊是前五十名裏唯一選擇版畫系的學生。雖然大家早有耳聞,親眼看到他的選擇時還是嘩然一片。
往年都是油畫先選滿,接着才是其他系分人頭,沒想到今年的第一竟然選了版畫。難道要變天了,版畫未來可期?
提出這個疑問的人很快就被駁了回去。
“變天?就算牧安平能有變天的本事,也輪不到你我了。”
提問的同學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他可等不了那麽多年,還是老老實實走老路吧。
夏天,沈為先提過的展如期而至。牧安平的幹刻銅版畫——《童年》,獲得了銅獎。
當衆人得知,作者創作這件作品時還是個大一基礎部的學生時,不出沈為先預料地,在業內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沈為先也适時地在某些公衆場合提了幾句牧安平,希望大家以後能多多關注這位十分有潛力的新秀。
鋪路,多早都不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