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晴時向晚(二) 兩年未見,殿下還是如……
依春祭(1)章程所書, 王率文武百官于城郊祭拜谷神,大祭司執禮,公主親種五谷。歸朝, 賞群臣,兆萬民。
三月初六, 楚寧一早便被衆人架起梳妝,睡眼惺忪間,肩頸之上所覆愈加沉重。再往後,只覺胳膊腿兒都不是自己的了, 只由着他們擺弄添附。
及至周遭動靜消卻, 一道怡然和樂的女聲傳來, 還伴着些許細細哧笑。
“殿下,該出發了, 車架已候在殿外了。”
她恍然驚醒, 還未來得及仔細察看自己究竟, 就被宮人們擁着上了金攆, 咿呀搖晃間,離傾雲殿漸漸遠去。
原來這春祭之所,正設在王城近郊處。
抵達之時,楚寧下意識看了眼身旁随侍的洛離,見她似乎并無異樣, 這才稍安下心來。
她先時只知,今歲的這場祭禮并不如往常般在宮中舉辦,而是置于王城之外。
可哪裏曉得, 這近郊正是自己先前救下洛離之處,亦是她從前的家園。
若非他們對此地近乎熟悉,也不會相信眼前煊赫瑰玮的殿堂, 在兩年以前,還只是幾排低矮破敗的茅草屋,無人問津,渺如塵埃。
半晌無言。
他們被安置在一間屋舍中暫候。
入耳皆是祭禮進行中的莊肅威儀之音,餘韻巍然,浩浩湯湯。縱有百姓遠而觀禮,然不聞絲毫異聲,看過去一派華朗井然。
楚寧腦袋再一次垂下去時,一旁的洛離就顯得沒那麽平靜了。
“殿下,可不能再睡了,祭司大人的詞已唱了小半呢,您稍後就要登臺了!”
“怎麽還在唱詞,悅仙樓裏那些先生們唱得都比他又好又有意思呢!”
Advertisement
昨日與宮人們鬧到了深夜,今日又一大早被弄起,玉塑人偶般地修飾擺弄,只差沒能吊跟繩操縱起她的舉止神态了。
服飾端莊華貴,脂粉鋪就的玉質巧琢,是養自深宮中靜默綻放的嬌花,一朝面世,不知是風和日朗更多,還是腥風血雨更多。
這,便是琉月尊貴的公主殿下。
可卻不是楚寧。
若是她可以,便不會穿着這身據說是近百位秀娘耗時兩年制出的祭袍與珠玉鑲就的頭冠,候在此處等待宣召;而是輕衣散發,嬉游園中,盛度春光......只可惜她不能。
眉梢下垂,清疏持正的少年浮現心頭。
不知他如何了?
他或許會來嗎?
若是來了,他還會......怨自己嗎?
大約這并非她力之所及的範疇,抑或是頭頂過重的發冠,及至前來通傳的宮人一路小跑進屋,楚寧都未思索出個究竟。
只能由衆人的簇擁下顫巍巍地一步步上前......迎接臣民的翹首。
麗日晴空,女子着缥色(2)織月繡金祭袍自殿前拾級而上,珠冠微漾,衣闕輕簌,雪骨端凝,香培玉篆,若卷中神女款款而至,上下無不心折,皆屏息以待。
楚寧一口氣提在胸前,默默嘀念着教導嬷嬷們叮囑的內容。
挺胸直背、緩步從容、儀表端莊、笑不露齒......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啊!怎麽還沒到!
......五十六、五十七......
在朝臣矚目之下,公主從容地行至祭臺中央,迎着祭司的唱詞靈婉相行,玉指纖纖,清秀明雅,就連殿前席中的沈晔都為之一震。
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只可惜......
楚寧為了自己這個公主顯得靠譜些,幾近用出吃奶的勁兒按步就章地來,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掉了鏈子,丢了自家君父與琉月的臉。
一套流程下來,險些都要力竭而倒,不過幸而結果還算不錯,否則只怕她今後若許年都沒臉出宮浪蕩了。
方才專注祭臺之上那方天地,殿前立了些何人,她皆未看個清楚。偶間掠過的那些錦羅金冠,只覺一概是些王公貴族。
欲轉身離去之時,似乎瞧見一角青袍,玉冠皎皎,但只是一瞬發生的事,再去細究時,已沒了蹤影。
楚寧腳步稍凝,直到侍女輕聲提醒,才未失了體态,輕緩步下。
回宮卸下冠袍、換上身姜黃素衣趴在窗邊神态恹恹時,一撥撥的宮人又自傾雲殿進出幾度,搬來運進些珍奇珠寶,皆出自日間觀禮的勳貴之手。
若說世人先時對這位公主的愛慕尚且源自坊間傳聞,春祭過後,便徹底是因那臺上人的天容仙姿、朱顏玉面。
即便這愛慕多少帶了幾分對那至高之位的觊觎。
大約是時過境遷,世人易變,現如今,滿琉月王城中,再無人談論去歲那位傳得鶴秀玉林的衡王殿下。如今熱議的中心,換成了星攬的世子爺。
就連傾雲宮中,亦時常傳出這位的嘉言善行。
“世子爺待公主殿下可真是好呢,昨日已親自來看您了一趟,今兒個又派人送了東西!”
“是呀,這一衆爺中,也就世子爺對咱們殿下最上心了,又有從小的交情,簡直就是天作之合!這是不是就像那話本子裏寫的,青梅竹馬終修成了正果!
“你們說,殿下若與世子爺成婚,還要去星攬嗎?咱們琉月與星攬豈不就形同一體了?”
“......”
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大通,渾然不覺窗前那人影已消失無蹤。
天色漸暗,四方已亮起火光。
楚寧獨自出了宮。走過喧鬧的街巷,見煙火翻騰、缭繞氣盛,食客們挂着笑靜候攤販烹制的熱食,一派和樂盎然景象。
她神色郁郁,自煙火中走過,背影寫滿不合時宜的暗語,因此不時有路人投來善意的目光,問她可否要吃些什麽。
這才記起,自祭禮過後,她便再未進食,可又如何都提不起胃口,只得快步從長街離開。
不知該去哪,遂信步城中,待意識到自己在何處時,夜色已深了。
立在熟悉的牆根下,楚寧有些恍惚。
前歲最後一次見容澈,竟是那般錯漏百出、滑稽衆人。
若是再來一次,她想......好吧,自己多半也是爬牆而入。
許是她又長高了些,眼前這堵牆看上去并不似記憶裏的高大,好像只需要輕輕一躍,便上得去了。
君父自回宮後便開始封賞朝臣,繼而留宴諸公,而整座王宮亦在忙着明晚她的及笄宴,并無暇顧及她這麽個無事可做的閑人。就連身邊的洛離與姜筠,都未發現她已悄然出了宮。
就很諷刺,明明所有一切都是打着她的名號進行,可他們連她此時在哪都是不得而知的。
輕搖了搖頭,楚寧身子一躍,爬牆而入了這間院落。
她本只欲在其間閑逛番,不想還未走出多遠,便瞧見不遠處青竹虛掩的屋室中隐隐漏出燭光,一道清瘦人影落在窗格上,像極了記憶中的那人。
楚寧心跳漏了一拍,屏住呼吸朝那屋子而去。待她悄然靠近,裏間傳來男子的低聲談話。
“......已按照您的吩咐備下去了。”
“嗯。”
“那明日的宮宴......”
男子聲音低沉似海,楚寧并未聽清。只是聞見那二字時眼皮一跳。
宮宴?
這麽說來.....
她唇角下意識揚起,可下一瞬,便被腳下傳來的刺痛亂了心神。
“哎喲!”
糟糕,這不會是她發出來的吧!?
“什麽人?”
屋內傳出男子的诘問,随即,緊閉的門窗就被打開了。
秦昱立刻出屋糾察,他家殿下只是潛身來此,并未大張旗鼓宣揚出去,又有何人會深夜偷偷摸摸地來訪,莫非......
他眉頭緊鎖,不敢大意,出了屋子往園中細細查探而去。
楚寧正捂嘴半蹲在窗沿下,聞男子腳步聲遠了,遂放下手出了口氣。
誰知剛定下心來,頭頂便傳出熟悉的清疏人聲。
“兩年未見,殿下還是如此貪玩?”
是容澈!
她倏忽一下彈起,既驚又喜:“你何時到的?為何今日沒在祭禮上見到你?”
林間微風簌簌,月色自窗臺落在屋內,竹影橫斜映入,連案幾上的燈火亦時時搖曳起伏。
容澈立在窗邊,微微俯首,凝視屋外忽然闖入的小女子,眸光沉靜。
“殿下受傷了?”
楚寧看着他,似有不解。
等等,他說的是......
“哎喲,對,我剛剛在那裏把腳歪了!”
她一面說,一面将崴腳的地方指出給這人看,好似這樣就能顯出自己的委屈。同時也掩蓋了自己翻牆而入的劣跡。
容澈目光落在小女子無辜的眼眸上,那裏在白日裏還是莊肅萬千,可眼下......
心內似有道漣漪輕輕漾開,在靜默如淵水面留下異樣的感受。
他只得道:“夜裏露重,殿下進屋,在下可替你略略察看一番。”
......
澄黃燭光下,是這人如畫的墨色眉眼,似就要歇下,青絲散落身後,其間一根綢帶以束,素袍雪拟,依舊是明淨清遠的世外仙人。
他容色溫平,正垂眸細究自己的傷勢,似乎頗為耐心。
窗外竹枝輕曳,月華似水輕流,一時之間,室內靜默無聲。
察覺到小女子目光又一次傾注而來時,容澈淡淡開口:“殿下想說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