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疏杏窺光(一) 何不為公主擇位佳婿,……
琉月王宮文華殿內,端坐上方的君王睥睨着下首幾位臣子,面露愠色。他容姿俊美、氣勢煊赫,雖已過而立之年,依舊可以窺得當年的過人風采。
“王上,請您三思!”依舊有大臣上前勸谏。
楚天歌不是不知他們在憂慮何事,王後早逝,後位空缺多年,君王膝下僅得一女,還生得那樣禍水般的模樣,且性格乖戾、向來不守規矩......任由哪位臣子都會擔憂這樣的琉月國還有沒有未來。
他們也并非首次勸谏他再立新後、廣納妃嫔、綿延王室、賜福琉月......甚至還以星象來暗示他此番行事禍國殃民、寡德無道,只是那些話他越聽,便越覺心中如被針紮火燎了,幾欲暈厥斷氣。
他愛先王後至深,立後納妃,那是不可能的!
“此事不用再議,本王無意。還有其他要事相商議嗎?”
殿中臣子早已清楚他們這位君王的心思,本想着多加施以壓力,這位總有一日會向他們妥協。畢竟立後和納妃對君王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麽難事,沉溺其中的大有人在,只要不是那等冥頑不靈的,他們就不信松不了口!
可沒想到,他們當真遇到這等油鹽不進、頑固不化的君主,數年過去了,在他們的苦口婆心之下,這位卻依舊巋然不動。而眼下大臣們的立後提議的再次否決也屬家常便飯。
是以大殿中的臣子們,沒有一個對這結果感到意外,只照樣作出痛心疾首的樣子來。
“王上,臣有奏。”
正在楚天歌準備起身離開時,一位身披猩紅官袍的年輕臣子站了出來。
“你說。”
“既然王上無意立後,何不另辟蹊徑,為公主殿下擇一位佳婿,入贅琉月,以安臣民,佑我琉月千秋萬代。”
此言一出,在座的臣子皆沉聲斂氣,心道不知是從何處冒出的莽夫,居然膽敢打上他們這位王上的掌中珠、心尖肉的主意!可随即略略思忖一番,又覺實在不失為一條可行之策。畢竟公主亦年歲不小了,遲早是要嫁人的,又有諸多愛慕追求者,擇一位佳婿對琉月而言也并非難事。
于是,他們又開始偷偷觀察上面這位的反應來。
楚天歌眸中微動,看着下首這位雖有些面生卻姿态謙恭、儀表不凡的年輕臣子,問:“你有何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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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頓時一陣騷動,蒼天,大地,神明,他們的王終于有所松動了,并非到了那般無可救藥的程度!
年輕臣子清了清嗓子,神色自若,揖手道:“不若向四周鄰國廣發請帖,遍邀王公貴族中青年才俊、品德俱佳之人前往琉月。當然,是否要以招婿的名義相邀,以及所邀對象等諸多事宜可待日後再行商榷。臣相信,以琉月當下的地位,再加上公主殿下如今的聲名,此行定能一舉化解琉月危局,同時也可與各國往來交好,為今後的琉月締結堅實的盟友!”
殿內衆臣默默聽着,亦覺十分有理。雖說琉月在如今這位行事荒誕、不理朝政的君主手中着實大不如前了,可在這諸國之內,實力依舊不可小觑。然若是這子嗣承繼一事久不能決,即便實力再雄厚的王國,也經不起這般的內耗。若是此事成了,既解了琉月的燃眉之急,又可為琉月的今後辟出一條佳徑,則其再現往日雄風也指日可待了!
實在是一條獨辟蹊徑的良策!
楚天歌聽罷,半晌,笑出聲來,凝視下端的年輕臣子:“好,此事允了!不過此事事關公主與琉月,須得倍加重視,不可馬虎草率,既是愛卿提出來的,此事就由交由你主辦吧。”
諸臣們正感動得無以複加、準備立刻歸家奔走相告時,只見上首的君主又吐露了一條令人震驚的言語。
“吾已無意王位,待公主成婚後,就會将王位傳給驸馬,望諸位且有思想準備。”最後目光落在方才那位臣子身上,“你叫什麽名字?為何從前沒見過你?”
金殿中人聲早已沸騰而起,可這人的聲音卻溫潤平和,清清淺淺略過滿室躁動不安的塵心,直抵上面那人耳邊。
“微臣新晉禮部主司顧衍,身份低微,才淺識薄,故不得上見。”
“你很好。就擢升為禮部郎中罷,自即日起入禦書房随侍。”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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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聽到朝中有人提議要為她擇婿的消息時,文華殿中的臣子尚未走出王宮大門。
“你說什麽,父王要給我擇婿,這人還要繼承我琉月王位?”
小姑娘頓時覺得手中剛拿到的時新話本也沒意思了,整個人戰略性後靠,直到仰面看到了枯枝交錯的葡萄花架時,才發覺今日坐的是藤編躺椅。得了,裝不成暈倒了。她看了眼身上穿的的笨重錦襖、手裏握的鎏金手爐、腿上搭着的銀狐毛毯,碰了碰自己涼透了的鼻子,看來裝病這招也走不通......
無奈之下,仰面看天。
昨日她曾夜觀天象,見星子綴滿夜空,熠熠生輝,以為今日必定是個大晴天,便早早起來折騰、挑了這處曬太陽,不料沒等來晴好日空,便有人給她送了個晴天霹靂,将她擾的心煩意亂。
楚寧看了眼厚重的雲層,打定主意,邊起身邊問:“父王在何處?”
“剛下了朝,這會子應該在合歡殿。”
楚寧一頓,也是,他除了那裏,還會去哪兒?是她一時心亂了,白問了這句話。
自從她母後去世,這位曾經叱咤風雲的君王便如丢了魂一般,不僅鮮少上朝、将政事抛在一邊,連對她都甚少過問,只自己關在合歡殿中,默默做起了......手工。
起先她也會同大家一樣,感到不解與詫異,夜夜歡歌不上朝的君王她聞過不少,可這日以繼夜做着手工的君王......她卻是聞所未聞。可漸漸的,随着楚寧長大,她便明白了。
那一個個她父王親自做出來的玩意兒物件,都是對逝去愛人的思念。積年累月地,便有了思念如潮。
如此看來,母後是幸運的,可若換成了她與琉月,便又是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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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殿的一間偏殿裏,着尋常素袍的男子正坐在小兀上認真地紮燈籠,他神色淡然,動作娴熟,發未束而散于身後,與半個時辰前金殿之中睥睨衆人的君王判若兩人。
這間屋子原是書房,如今卻擺滿了他親手做的各式手工物品,椅子、凳子、小幾、燈籠、風筝、紙傘......大大小小上百件,幾乎每一件上面都刻着“雨歌”二字。他與她的名字。
沒過一會兒,一個兔子形狀的燈籠便搭好了,他正欲起身拿來彩紙與顏料,一道嬌小的身影竄了進來,将他的腰背圍住。
“都這麽大的人了,還這麽喜歡粘着父王?”楚天歌柔聲道。
身後的小姑娘對這話頗不滿意,不肯松手。
“今日朝上之事,你都知道了?”
楚寧撅了撅嘴,“父王都不與兒臣商議,便要将兒臣嫁出去了,兒臣如今還小,作什麽這麽着急?又不是養不起了!”
這是來與他理論來了?楚天歌清楚女兒的性子,平時雖嬌慣淘氣了些,卻并非不辨是非之人,遂握住了她的一雙小手,讓她面朝着自己。
“父王老了,今後只想在這殿中做些手工安度晚年,別無他想,只是琉月卻需要一位才德兼備、身份尊貴的君主來治理□□,這是我們身為王室的榮光與責任。”
“可父王只有阿寧一個孩子,阿寧身為女子亦無力獨自承擔起那金殿之上的重擔。所以,父王為阿寧尋一位幫手,同時也是阿寧日後的夫君,一同守護好我們琉月的百姓,這樣可好?”
楚寧面目凝重,眉頭緊蹙,問道:“為何一定要找旁的男子,難道不能阿寧一個人治理琉月?兒臣可是這琉月最尊貴的公主,難道還不夠有資格嗎?”
楚天歌聽了,笑道:“父王倒是想将這王位傳于阿寧,可你想,文華殿內的那些個老頑固們會同意嗎?還有這朝堂之外的許許多多百姓,他們能夠接受嗎?父王知我們阿寧向來最是聰慧懂事,可禮法規矩在此,父王亦是別無他法。”
小姑娘似乎有點被說服了,白皙精致的面孔上露出幾分明悟,可似乎想到了些什麽,眉心肉眼可見地擰成一團,“只是兒臣今年才不過十二歲,母後嫁給您的時候已滿了十五......”
楚天歌輕笑,“這個不着急,咱們慢慢選,誰讓喜歡我們阿寧的人這麽多,父王看完那些恐怕就得花上好幾年了。而且,阿寧不是再過數月就十三了,所以現在開始,已經算是比較遲了。”
他說最後一句時故意作出一副憂慮的表情,惹得小姑娘睜大眼睛問:“真的嗎?”
楚天歌将女兒攏入懷中,溫言安慰,心中對那人的思念濃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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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還是懷疑自己被坑了。
她從合歡殿回來後,仔細想了想他那廢柴親爹的話,發覺他就是想推卸責任。明明年輕氣壯,卻一心只想兒女情長,固執己見,不願立後亦不願納妃,盡管她也不願喚另一個女子母親,可是他畢竟是王,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目光觸及桌邊放着的那盞兔子燈籠時,內心終是一軟,他亦是因為自己心愛之人才會如此......
于是,十二歲的小姑娘在開春前的最後一寸寒光中,為自己不着調的君父操碎了心,也終究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