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運的車輪
天實在太熱了，即使站在樹蔭下，婁方縣長魏明軒仍然不停的擦着汗，可饒是如此，卻愣是不敢躲回車裏去。他的身後還站着幾個領導模樣的人，一個個也是汗流浃背，卻也同樣直挺挺的站着。
本來從今天早上接到通知，說是副市長蕭仲儒明天要來視察，婁方縣政府三大班子就全體出動，做好了盛大迎接的準備——
蕭仲儒雖是副市長，可卻是市政府排名第一的副市長，而且有小道消息說，馬上就将正位市長！
以蕭仲儒四十多歲的年齡，這麽年輕便能做到江海這個副省級城市政府的一把手，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哪裏知道中途突然傳來消息，說是蕭市長到達嶺山縣時，因為嶺山領導迎接的排場太過盛大，竟是大發雷霆，車都沒下，就朝着婁方來了。
接到消息的三大班子領導頓時面面相觑，趕緊停下迎接事宜的籌備，只留下縣長魏明軒在此迎候，其他領導則馬上回各自的工作崗位了。
好像和傳言不符啊！魏明軒嘆了口氣，不是說蕭市長是江海官場難得的儒官，一向待人最是和氣嗎，怎麽現在看着脾氣這麽火爆……
別說魏明軒不懂，就是跟了蕭仲儒五六年的秘書張崇明也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還是第一次見市長發這麽大的火！羨慕的看了一眼依舊熟練開着車的孫師傅，平時看着老孫悶不騰的不愛說話，這會兒看着，心理素質真不是一般的好啊，這麽多人，也就這個老孫還能坐得住吧！
又忽然苦笑一下，也是，他是司機，要是坐不住，那可真就麻煩了！
蕭仲儒閉着眼，頭微微靠在椅背上，對車裏的低氣壓似是全然不知。
雖然來之前做了無數心理建設，可在看到嶺山縣那個果子溝的一瞬間，蕭仲儒還是覺得渾身的血都幾乎凝結了!
平常引以為傲的自制力那一刻好像完全失去了作用，那些被死死壓在角落裏的曾經，一瞬間洶湧而來：就是在這嶺山區，自己永遠失去了嬌嬌嫩嫩花朵一樣的小女兒，然後，結束了第一次婚姻……
蕭仲儒揉了揉太陽穴，神情有些疲憊，這麽多年了，以為自己早已經在風風雨雨中練得刀槍不入了，卻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軟弱！
這樣的情緒，實在要不得，太危險了。
“小張，你待會兒往嶺山挂個電話，讓他們把如何幫扶低保戶的情況做成一個詳細的報告送到我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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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市長，我馬上打。”張崇明松了口氣，知道蕭仲儒這是要給嶺山縣領導個臺階下，趕緊掏出手機。
車子裏很快又恢複了寂靜。
蕭仲儒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和老孫拉起家常來：“老孫呢，我記得你兒子今年該考大學了，怎麽樣，通知書來了沒有？”
沒想到市長連自己小子要考大學的事兒都清楚，老孫明顯有些激動：
“讓市長操心了，我家那小子還算争氣，考上了。”
停了停又道，“也是江海大學。”
“江海大學？”蕭仲儒愣了下，旋即一笑，“很好嘛，我們小婧也是那個學校。”
蕭婧是蕭仲儒的唯一的孩子，一向很得父親寵愛。見蕭仲儒笑的開心，張崇明也湊趣道：
“今天是七月八號，我記得去年的今天，蕭婧拿着通知書頂了大太陽特意跑來讓您看——”
“可不是——”蕭仲儒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卻還是搖搖頭道，“不就是考上了個大學嗎，那孩子，恨不得顯擺的全世界都知道。”
“市長，小婧那孩子，不是那樣的，”老孫卻有不同意見，不過，畢竟是第一次駁市長的話，明顯有些緊張，吭哧了半天才道，“小婧那是，那是懂事兒，知道當爸的心，想讓，想讓市長高興……”
這世上當爹媽的，憑他是誰，哪個不想孩子有出息？就跟自己兒子似的，懂事着呢。
“哈哈哈——”蕭仲儒暢快的笑了起來，是啊，孩子有了好成績，總想第一個讓父母知道，就像自己，當初不也是知道考上大學的消息後，飯都沒在鎮上吃一口，就一路小跑的回了家——
眼睛掠過窗戶，落在窗外一個滿頭大汗拼命蹬着自行車的女孩子身上，這個丫頭是不是也是拿了通知書，急着跑回家和父母一起分享喜悅呢？
前面是一個拐彎，老孫一加油門，就超過了那個女孩兒，女孩忙停了下來，等汽車蕩起的塵土完全散去後，才又重新騎上了車。
女孩名叫楊可，和蕭仲儒推想的一樣，她确實剛剛從學校領取了江海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只是——
楊可小心翼翼的展開通知書，眼光定定的落在通知書上繳費一欄，重重的嘆了口氣，現在上個大學實在是太貴了，不過是個大專，就要這麽一大筆錢！還是，先不要把自己考上大學這件事告訴爸媽吧。
這麽多錢，不定把他們愁成什麽樣呢！
更何況，雖然母親沒直接說過，但自己能感覺到，其實對自己上學，媽媽一向是不贊成的，老是說女孩子上什麽學啊，花那個冤枉錢，只要認識“男女”兩個字，不上錯廁所不就成了嗎。
要不是小時候有楊磊一直在一邊兒鬧着，不止一次“威脅”媽媽說，要是自己不上學，他也退學，自己小學的門怕是都進不了！
不然，自己還是先把這事兒和楊磊說吧。想到楊磊，楊可臉上忽然一紅，心裏也是甜滋滋的……
又拐了個彎兒，前面就到自己村兒了，楊可騎的快了些，卻在村口處看到了幾輛黑亮的小汽車，好像是，方才自己見到的那幾輛。
楊可正疑惑間，卻見村支書大柱叔正滿頭大汗的從村裏接出來，大柱叔在村裏一向威風的很，每次爸見到他就點頭哈腰的，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對着別人這麽點頭哈腰的樣子！
遠遠的瞧着，楊可不由咋舌，看這情形，是什麽不得了的人物要到自己村兒去？尋思着，好像沒聽說村裏那家有什麽厲害的親戚啊……
很快，第一輛汽車上下來一個滿臉紅光的中年男人，和他胖墩墩的身材不同，這人行動倒是敏捷的很，小跑着來到第二輛車前，輕輕拉開車門，然後趕緊後退一步，微微弓着腰，有些卑微的等着車上的人下來，可不知為何，車上卻久久沒有動靜，男人神情頓時有些惶恐，锃亮的腦門上密密麻麻的爬滿了汗珠，誠惶誠恐的道：
“蕭市長，楊寨到了——”
“市長——”後面的秘書也覺察出不妥，忙輕輕叫了聲。
蕭仲儒這才回過神來，摘掉眼鏡，無意識的揉了揉眉心，蒙上了了疲憊的一張臉更顯得儒雅溫和。
後邊的張崇明臉上現出了些擔憂之色。
外人不知道，他這個秘書卻最是清楚，市長雖是以儒雅而聞名官場，內裏卻最是剛毅果敢、殺伐決斷，對那些辦事不利的官員，那可真是說撸就撸不講一點兒情面，不止在民間頗有官聲，也很得省領導的賞識。
雖然經常有人私下說，蕭市長能走到今日這樣的高位，很大程度上緣自老泰山家的全力支持，可身為秘書的他卻明白，像蕭市長這般能力出衆的人，出人頭地那幾乎是必然的。
只是市長在工作時，不管多累，出現在衆人面前都是精神抖擻的，可今天卻實在是太反常了，從進入嶺山區後，就一直有些恍恍惚惚、不在狀态……
再睜開眼時，蕭仲儒的疲态已經一掃而光，又恢複成了那個為人稱道、君子謙謙溫潤如玉的儒雅市長了。溫和的态度，更是讓外面恭候的魏明軒有一種如沐春風之感，懸着的心也微微放下來了些。
大柱也趕緊上前，受寵若驚的和一衆領導挨個握手，然後當先帶路，邊介紹情況邊往村裏而去：
“我們村符合條件的低保戶有七八家，最典型的是上坡的楊建設家，我已經讓人去喊了，領導先到我們大隊室坐會兒……”
山村的路很是狹窄逼仄，楊可只得推着自行車，遠遠的跟在那群衣着光鮮的人後面，好不容易到了家，一推門就瞧見穿的難民似的母親李槐花，不由吓了一跳：
“媽，發生啥事了？你咋穿成這樣——”
“快快快——”話音未落，就被李槐花拽進了屋，還不時鬼鬼祟祟的往外面瞧 ，“小祖宗，你咋這時候回來了？沒讓人看見吧？”
說着又從衣櫃裏找出一件村裏女人下地做活時穿的做工很是粗糙的花褲衩扔給楊可，一疊聲道：“趕緊的，快換上。”
楊可莫名其妙的接過來，聽話的換上：“媽，咋了？”
“啥咋了？就不能有點兒眼色？”李槐花點了點楊可的額頭，壓低聲音道：“傻閨女，咱家不是要辦低保嗎，聽說呀，這次可來了大官呢，剛才把你爸叫過去了，說是要了解情況。你看你穿這麽整齊，要是人家看見了不給咱辦低保了可咋弄？”
說着又想起一件事，推了楊可到門外：
“我正說沒人去接你哥呢，正好你回來了，快去路口等着吧，對了，天這麽熱，給你哥捎點兒綠豆水……”
楊磊要回來了？
直到站在路口，楊可才意識到自己是來做什麽的，小心的抱着綠豆水在青條石上坐好，只覺懷裏好像揣了個小兔似的，“砰砰砰”跳個不停，自己考上大學了，也可以和電影裏一樣，在太陽下拉着楊磊的手逛街了吧，還記得楊磊要去上大學時，在山坡後抱着自己不停親……
哎呀，真是羞死人了，自己胡思亂想些什麽……
恍惚間，甚至連那幾輛汽車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倒是仍規規矩矩坐在第二輛車裏的秘書，隔着窗戶正好看到村口老槐樹下一個紮着麻花辮兒穿着條大花褲衩的女人，只覺這山旮旯裏的女人，果真是土的太喜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