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聞衍拂袖而去。
這是天子頭一次如此勃然大怒,周身氣勢毫不遮掩,綴霞宮宮人戰戰兢兢匍匐于地,只能見到天子重重從面前走過,炎熱的天,天子衣擺翩飛,宛若寒風冽冽。
等天子離開,宮人們這才回了神,芸香幾個跑進殿中,一眼就見到跌坐在地上的鐘萃,臉上頓時一變,跑過去把人扶起來:“姑娘,有沒有事,奴婢這就請了太醫來。”
鐘萃先前憑着滿腔的一口氣把早就埋在心中的話脫口而出,現在話講了,氣散了,她整個人頓時軟作一團,背心汗濕,如同被從水中撈出的一般。
心裏話說了出來,鐘萃現下又有些後悔。她咬咬嘴,扯住了芸香:“我沒事,叫人備水來。”
“姑娘當真沒事?”芸香在她身上再三看過,确定鐘萃無事,這才叫人去擡水。鐘萃因着身孕,無法像其他宮中一般常備上許多冰盆來,常常需要清洗身上的汗滞,宮裏也單獨為她備上了溫水的。
鐘萃點點頭,輕輕阖上眼,靠在扶欄上,腦子裏一片混亂。她也不知如何就把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講了出來。泰伯典故,依照書中所言,先賢是看重德行傳位确實不錯,但嫡與庶沒有區別這番話卻是鐘萃在狡辯。
古公亶父有三子,長子泰伯,次子仲雍,三子季歷,知三子季歷的兒子姬昌有德行,便傳位給季歷,長子泰伯和次子仲雍避居至吳,亶父死後,泰伯不回,把君位傳讓為季歷,而季歷傳位給姬昌。
聖人道泰伯品德高尚,百姓不知該用何等言語誇贊他,從而更能彰顯泰伯的德行,認為把天下讓與賢明君者為大善,只有如此天下才可得到治理。
三哥鐘雲輝在寫這一段注釋時還曾寫下了另外的觀點,他更認同史記中太史公“以避季歷”,泰伯若是主動讓位,又何須避季歷,且還避到當時邊緣的莽荒之地,他更認為泰伯是被逼而躲,是為了躲避季歷,這才斷發紋身。
但無論是主動傳位,或是以避季歷,季歷登位都是在長兄們出逃之後才得,大位這才落到身為三子季歷的身上,需長子泰伯禮讓,王位傳長而非賢,傳嫡長而非其他。亶父三子皆為嫡子,出自妻太姜膝下,又被成為賢夫人。
王位之争早已不可考,但自聖人起,便一直遵循的是以嫡長為先。鐘萃只拿一部分德行之說開了口,借此道出心中所想,惹得陛下勃然大怒并非難以理解。陛下身為嫡長子,自小習帝王之術,學聖人言論,遵聖人禮,維護正統嫡長自是沒錯。全天下的學子們莫不如此。
錯的只是她,只她生出了反骨。
這一番言論,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會驚世駭俗,認為違反祖制,認為她野心勃勃,陛下天然便是正統,與她自是不同,哪裏聽得她诋毀之言的。
水擡了來,芸香輕輕替她擦拭身子,想着陛下今日怒火沖沖而去,忍不住擔憂:“姑娘,陛下怎的生了這般大的氣,奴婢還是頭一回見,早前咱們綴霞宮偏僻,如今隔三岔五就有人過,先前還見人跑回去了,肯定是說陛下在咱們宮裏發了話,以後要失寵了。”
綴霞宮恩寵太過,幾乎成了宮中頭一份,高太後不時的賞賜,前殿傳來的賞賜,幾乎所有東西都是第一個送到綴霞宮來,更何況鐘萃肚子裏還孕育着宮中唯一的子嗣,怎能不打眼的,有心想同綴霞宮交好的恨不得一日來上好幾回,或遣了人送了禮來。
鐘萃斂了眉,“是我說錯話了。”連鐘萃自己都沒想到這是藏在她心裏的話,只是當時随着氣氛越發緊迫,反倒是把這些大逆不道的話給脫口而出了來。
兩輩子她皆因這個庶女出身而被人瞧不上,看不起,上輩子活得窩窩囊囊,屈辱而死,甚至叫皇子登基後,也曾數次因身份之故被诟病,上輩子她蠢,她認,但現在她讀書認字,懂了道理,眼前的界限早已開闊。
她的反骨之心或許早就存在,只生生被世俗壓着,被倫理道德壓着,最後又被陛下的啓蒙書給勾了出來。若是沒有陛下那些啓蒙書,鐘萃或許會把這種想法深埋,連她自己也不會知道。
偏偏陛下給了她啓蒙書,又教導她啓蒙讀書,天子眼界自是不同,何況陛下經過先帝寵信庶子,領兵打仗之事,心性自與旁人不同,他的書上處處可見質疑先賢言論,認為許多世事與如今不同,自該照今時今日因時制宜。
高祖在位時頒布的律令法規,也早就改了不少,由頭便是因時制宜,不符合如今形勢,連高祖的聖言都如此,先帝在位時的那些條款也早就變了。連這兩位都如此,何況是書中那些古板說辭,忍讓認命之話,呼風喚雨之能,陛下向來對這些嗤之以鼻,半點不相信。
她受他教導良久,又如何沒有受他言行半點影響?
芸香不知鐘萃心裏這番思緒,她心裏一松,“陛下待我們綴霞宮一向不同,再有姑娘肚子裏還有皇子呢,看在皇子的面上,陛下也會消氣兒的。”哪能會當真生氣了的。
若說一開始是太後娘娘的永壽宮待他們綴霞宮不同,但如今可是前殿比太後娘娘的永壽宮還上心的。
鐘萃卻不答,這次怕是不同,她自是知道方才那一番話的威力,鐘萃下意識撫上肚子,肚子裏的皇子似是知道母親心緒不佳,在肚子裏輕輕動了動。鐘萃感受到動靜,抿了抿嘴,輕輕漾開笑。
聞衍着實氣得不輕,一路回了承明殿,還不等禦前宮人們惶恐行禮,他便揮手叫人都退了下去。
宮人們忙退下,聞衍大步走到禦案後,面上還帶着明顯的怒意,他随手翻開一本奏折,不過須臾,只見他揚手,折子被狠狠仍到地上:“朝中選來的官員就只有這點能耐不成,朝中大事無人主動管束,朕的家事倒是管得殷勤!”
他冷笑一聲,楊培忙弓着身子,把地上的折子撿起來,餘光瞥見這份折子卻是朝中大臣谏言,請陛下選妃入宮之事。
後宮嫔妃接連出事,後宮數得上號的嫔妃少了,便有朝中大臣動了心思,想奏請陛下挑數位臣女入宮,如此填充後宮,也不用再過兩年選秀才送進宮中。
楊培把折子奉上,陪着笑臉:“陛下說的是,陛下英明神武,卻縷次為了這些事情操勞,實屬不該。”
聞衍卻沒接,目光移到楊培身上,方才的盛怒已被壓了下來,如今面上絲毫叫人瞧不出情緒來,他緩緩開口:“你先前聽到了什麽?”
楊培身子一顫,下意識福至心靈,忙低着頭:“回陛下,奴才什麽都沒聽到。”
陛下越是不喜形于色,越是叫人琢磨不透,楊培伺候多年仍是戰戰兢兢,絲毫不敢逾越了去,何況在綴霞宮中聽到那等駭人聽聞的言論,楊培恨不得立時堵了耳的。
聞衍目光在他身上頓了頓,目光沉沉,叫人難以揣測,片刻,他移開眼。楊培這才松了口氣。
綴霞宮那位貴人,瞧着模樣楚楚動人的,平日性子又再是安靜乖巧不過,楊培哪裏知道她竟然敢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話來。便是他身為太監,也是知道嫡與庶的,陛下叫範太傅氣了一通,心裏不好受,原本問出那話也只是想在貴人那裏得個保證,安個心,也好有由頭跟範太傅争辯的,誰料竟會如此。倒是應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可不是麽,若說是宮中其他娘娘們,如早前被貶為才人的淑妃,淑妃向來驕縱,說話也不大顧忌,若是她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話倒也算不得稀奇,但鐘貴人怎敢的?楊培都已經做好了鐘貴人要被貶,落得跟早前的淑妃等人一般下場了。
淑妃等人犯下宮規律令,鐘貴人大逆不道,說來都是犯到陛下底線上了。他伺候陛下多年,連他都時常覺得如履薄冰,随時要被拖下去了,何況還是如此大逆不道的鐘貴人。當今陛下可不是那等心軟之人。
這種事情,他便是一輩子爛在肚子裏也絕不會透露出半分叫人知道的,這般想着,楊培一點耽擱都沒有,忙退到身後去。
聞衍卻什麽都沒有吩咐,他目光在那封請奏選妃的折子上看過,目光幽深暗沉,須臾,拂了去,又重新拿起一旁的折子看了起來。
從這日起,天子再未駕臨過綴霞宮。
宮中向來見風使舵,先前有意同綴霞宮交好的紛紛不再登門,甚至綴霞宮宮人們出門便有諸多嘲笑,笑綴霞宮如今失了寵。若不是還有高太後和徐嬷嬷護着,綴霞宮一應用度照舊不變,早便眼紅不已的怕是要帶着婢子們大模大樣的登門了。
鐘萃肚子越發大了起來,連帶着瘦弱的身子也圓潤了不少,尤其夜裏睡覺艱難,芸香幾個已經夜裏輪流守着她了。
白日裏鐘萃先是溫書,再帶着人在綴霞宮四周走一走,下晌寫會大字,每日裏光是孕中事宜就耗費了鐘萃大半心思,宮人們也怕影響了她,外邊的事情一概不傳到鐘萃耳裏來的。
時日長久,連高太後都有所耳聞,對着到永壽宮來請安的天子,高太後說道:“事關皇長子,陛下心中便是有天大的怒火,看在這份上也該收一收的。”
聞衍輕輕颔首,卻沒應下,從永壽宮請安出來,他帶着楊培走在路上,似随口問了句般:“那綴霞宮如何了?”
楊培早在陛下對綴霞宮毫無旨意時便察覺到些微不同了,綴霞宮每日的事都有人報上來的,楊培挑了些回話:“回陛下,太醫診脈過了,貴人身子無大礙,咱們皇長子殿下如今動得勤快,不時便動一動呢,想來皇長子這般開朗,以後定能遺了陛下的聰穎。”
聞衍負手,腦子裏便浮現出鐘萃如今的情形來。鐘氏如今已懷胎七月了,鐘氏早前同他說過,這般時候常會覺着疲倦,腰酸乏力之症,他甚至想到了她曾經比劃給他看的七月婦人的肚子有多大了,皇長子又該是如何好動,再等些時候便迫不及待想見見父皇了。
他眼眸柔軟下來,似乎想到了軟軟的嬰孩該與他長得如何相似了,這些早前便一直在他心裏浮想,聞衍甚至早早就翻起了詩經名書,想為他的皇長子取上一個能匹配得上他的名字。不過須臾,聞衍又壓下心裏這些思緒,語氣十分平淡:“鐘貴人便不曾說過甚?”
看在皇長子的份上,聞衍到底退讓一步,不再與她計較她的大逆不道,何況,鐘萃自他一手教導而成,聞衍雖惱她不知進退,妄圖這些大逆不道的心思,但心中卻又對敢質疑之人存着贊賞,他便是狂妄不羁,他一手教導出來的人自也不該一板一眼,照着書上那等古板的教條行事。
但揭過歸揭過,聞衍卻不會放任她此等心思,想着好生冷落她一番,再給她一個機會,叫她知道錯處,意圖改正,莫要仗着孕着皇長子便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來,知道嫡庶到底有別,安分當她的後宮嫔妃,這回胡言亂語,他便只當她輕狂兩分,再則年紀尚小,倒也不是不可原諒。
楊培一頭霧水:“貴人好生在宮中待着呢,自是不曾說過甚。”他怕漏了什麽,又怕自己說得不細致,便把鐘萃每日的大小事事無巨細的一一說了。
好一個在宮中待着!聞衍聽她每日讀書寫字,還有心思跟宮婢講講典故,想來是半分都沒有把朕給放在眼中的!
若換做其他嫔妃惹了天子大怒,早該跪在前殿以求寬恕了,倒是她,別說親自前往前殿,連吩咐宮人一聲,甚至連往前殿賠禮道歉的半分心思都沒有,想來她心裏是半點悔改之意都沒有的,聞衍看了眼綴霞宮的方向,一甩袖,重重說道:“冥頑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