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聞衍初聽“好人”這兩個字,險些沒回過神來。聞衍身為天子,聽得最多的無非是前朝的朝臣們上折表衷心之時的辭藻瑰麗,歌功頌德,比他為三皇五帝,後宮嫔妃們小意描繪“明察秋毫”,卻還是第一回 被人贊他是一位“好人”。
聞衍宿在了綴霞宮。
清早,聞衍掀了輕薄的紗幔,楊培已經帶着數位宮人進了房中,捧着銀盆安靜的站在一旁,等聞衍起身,楊培立時上前伺候他穿衣,這是他駕輕就熟的,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外衣、腰帶、玉佩皆穿戴好,旁邊的宮人立時奉上帕子,楊培遞過去,聞衍就着擦過,等潔面好,宮人們又捧着銀盆如魚褪去。
楊培低聲問了句:“膳房來了人問陛下在哪兒用膳呢。”
聞衍往旁邊看了眼,掀開的薄紗一角,裏邊還有個起伏的身影,看不清臉,只能見到藍色的被褥上黑色的長發披着,他上前兩步,微微掀了一點被角,把鐘萃露在外邊的手放進去,放下紗幔,低聲說了句:“走吧。”
意思是不在綴霞宮用早食了。
楊培跟在後邊,忍不住往後邊看了看,床上到現在連一丁點動靜都沒有。楊培心裏不知繞了多少念頭,他跟在陛下身邊二十幾載,打從陛下年幼就到了身邊伺候,自是十分清楚陛下的性子。
陛下重規矩禮儀,高太後出身大家,規矩禮儀是出了名兒的,陛下又是太後嫡子,八歲就被立為皇太子,全天下的人都看着的,陛下肩上擔着這整個江山,自是無一日不敢忘了太傅們的教導,一舉一動更是有無數的管事嬷嬷們盯着教授。
陛下的規矩禮儀自是無可挑剔,教條都俨然刻進了骨子裏的,也最是厭惡沒有規矩的人,按規矩,宮妃是要起身伺候天子穿衣用膳的,自來是如此,宮中的嫔妃們侍寝都是這樣的,從無例外,若是換了往日,這鐘小主到現在還未起身,陛下定然是要發火的,今日卻連提都不曾提一下。
以楊培對陛下的了解,陛下自不是那等容易心軟之人,早年登基時不知流過多少血淚,也就這幾年稍顯仁慈了些,那些從前敢在陛下面前說三道四的宗室也就這幾年才得了陛下幾分好臉。要他說啊,倒也不是陛下對這鐘小主有多少不同,楊培估摸着許是因為有讀書的緣故在,陛下教鐘小主讀書,再是君臣,也免不了有兩分“師徒”情分,便是看在這兩分情分上的。
但不管如何,便是當真因為這兩分情分在,鐘小主在陛下心中也是不一樣起來。楊培落在後邊,還輕輕給掩上了房門。
顧全幾個候在門外恭送了天子起駕,見這回小主仍舊沒起身,生怕惹了陛下生氣,跪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直到天子的衣擺從面前劃過,一路出了綴霞宮,他們才敢大聲喘氣。
芸香特意進了房裏,見鐘萃還睡着,出來跟他們說:“姑娘還睡着呢,像平日的時辰該還有一會呢,去提了水來去膳房提早食吧。”
顧全兩個是侍監,昨日夜裏還幫着提過水呢,綴霞宮的水都經過他們的手,熟得很,二話不說便要去,只還有些擔憂:“咱主子還在睡,陛下那邊不會降罪下來吧?”
他們還記得上回陛下從綴霞宮離開時可是怒氣沖沖的。
天子喜怒無常,誰也不敢說知道他何時會發怒的,彩雲幾個看了看,結結巴巴的:“應、應該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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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先前都沒發火,也不用顧忌誰,若是當真生氣了,早前就該發火的。綴霞宮幾個擔憂着,又要趁着主子醒前趕緊準備東西。
鐘萃醒得比平時晚點,她剛起身,芸香就端了盆進來,見她醒了,把盆放下,扶了扶人,鐘萃順着坐起身,聲音還帶着點慵懶:“陛下走了嗎?”
“陛下一大早就走了。”芸香取了衣裳來,正要給她穿上,見鐘萃動作間扯開的中衣露出了脖子上的幾個紅點,臉色大變:“姑娘,你怎麽被咬了。”她急匆匆要去拿藥膏,又四處檢查紗幔。
綴霞宮四周林子密,蚊蟻蟲卵多,他們住進來後在綴霞宮四周都灑了藥粉,邊角的藤曼野草都清理過,就怕宮裏生了蟲子。沒想到嚴防死守,還是出了。
鐘萃張了張嘴,一張臉都紅了,她也不好細細跟芸香解釋這是什麽,等芸香找了藥膏,要給她塗藥,鐘萃抓過藥,咬咬嘴:“你去忙吧,我自己來就行。”
芸香:“這怎麽行,姑娘你又看不到。”她看鐘萃紅着一張臉,還笑了句:“我在姑娘身邊都伺候幾年了,姑娘身上奴婢何處沒見過的。”
鐘萃瞪了瞪她,眼裏水盈盈的,拉了她一把,在芸香耳邊悄聲說了兩句,只見先前還敢調侃主子的丫頭在她剛說完,一張臉比鐘萃還紅。
兩張紅臉四目相對,芸香更害羞,轉身就跑了。
鐘萃拿着藥膏,褪下中衣,點着藥膏在身上塗了起來,跟上輩子不同,上輩子鐘萃侍寝那三兩回都是深夜,陛下是趁夜而來,鐘萃只隐約看見他的輪廓,又不曾與陛下接觸過,只遠遠見過陛下威嚴深重,連後宮的嫔妃們對陛下也十分恭敬,便叫鐘萃又驚又怕,侍寝時生怕惹了人不悅,便是一直隐忍克制,連聲都不敢出的。
那三兩次在鐘萃的記憶中算不上美好,甚至有些抵觸情緒的,但昨夜給她的經歷卻讓鐘萃抵觸的情緒沒了,她擦了藥,穿好衣裳,這才叫了芸香進來。
芸香低着頭不敢看她,手上提着彩雲兩個剛從膳房裏提來的食盒。陛下昨夜留宿在綴霞宮的事一大早就傳遍了,膳房那邊今日給綴霞宮準備的早食比之前更豐盛了兩分。上回陛下留宿後膳房也送了一餐豐盛的早食來。
等鐘萃用完早食,芸香這才說起陛下走的事情:“也不知道陛下會不會怪罪下來,上回瞧着像是發怒了。”
鐘萃跟陛下接觸過不短的時候,時常見他發火,都是當場便發了,便是之前的賢妃、良妃,也都是當場便一言定下,她安慰芸香:“你跟他們也說說,陛下應該是不會降罪的。”鐘萃心裏其實還是有些擔憂的,怕陛下記在心裏,同她過後算賬,她認真說:“那下回你還是叫我起來吧。”
芸香重重點頭:“姑娘放心。”
鐘萃身子還有些不适,用過早食便回榻上睡了個回籠覺,下晌便待在宮裏看看書寫寫字。
陛下給的那兩張大字是高太後從前留下的墨寶,鐘萃現在知道了更是小心,對着練練字都生怕把那兩張大字給損壞了,練完字便輕手輕腳的放進匣子裏裝好,輕易不叫人碰。太後的字跡,若是被磕着碰着了,怕被上邊怪罪。
過了兩日,鐘萃身子恢複了,叫了芸香給裝了大字和書籍,晌午過後提着去了前殿。
楊培親自來迎了人,笑盈盈的引着她進了內殿:“陛下已經等着了,小主請。”
鐘萃朝他颔首:“多謝楊公公。”
“這是奴才該做的。”楊培替她打了簾,鐘萃進了內殿,聞衍已經在椅上坐下了,他靠着椅,整個人放松下來,顯得閑逸,正閉着眼養神,鐘萃上前微微福禮:“嫔妾見過陛下。”
“坐。”聞衍不曾擡眼,只擡手指了指一旁。
鐘萃忙坐下,把匣子裏的筆墨、書等拿出來在矮桌上擺上,輕輕研起了墨來。墨打上水,不輕不重的推開,慢慢的墨香散開,帶着墨獨有的濃郁墨香,聞衍睜開眼,不帶絲毫情緒的看着人,鐘萃低着頭認真研磨,直到上方傳來一聲:“慢了。方才應該勻速,稍快一點才整齊。”
鐘萃慌忙擡眼,撞進了他眼中,複又忙低下:“陛下醒了。”
聞衍抿了抿唇:“朕不曾睡着。”
鐘萃便沒話了,她心裏驀然有些慌,不知該如何跟陛下相處,之前她跟陛下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還能想一想法子讨好陛下,再請教陛下學問,對學問,鐘萃把自己帶來的啓蒙書往前推了推:“嫔妾早前又學了點,還請陛下指正一二。”
聞衍只在書上看了眼,卻沒有如同往常一般撿了書與她說起書中知識,修長的手指在書上點了點,沉着聲:“朕問你,若你得一權柄,可會擇那平庸至極之人為官,使他步步高升。”
鐘萃還以為陛下在考校她的功課,細細想了想搖頭:“千字文上說绮回漢惠,說感武丁,俊義密勿,多士實寧,商君感夢有得賢相,便是說只有賢才勤奮謹慎,天下百姓們才會太平,自是不能擇選平庸之輩。”
聞衍卻問:“你的見解呢。”
鐘萃被問住,想了好一會,見他直直看着她,非要她說個一二出來,當真好生思慮了一番,大着膽子說道:“嫔妾覺得平庸之輩若是用好了也不算埋沒。”
聞衍身子往後靠了靠,面無表情。
鐘萃繼續說:“有才之人極少,世上大多平庸之人,嫔妾覺得只要把他們放到合适的位置上,不越界貪圖不能勝任之位,便也算是美差一件了。”
聞衍這才露出點笑意來,撿起書:“當真是這樣覺着?”
鐘萃點點頭。
“這可是你說的。”
鐘萃一頭霧水,還沒弄懂陛下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聞衍已經翻開書講了起來,鐘萃連忙收斂心神,不敢再亂想。
一個時辰後,聞衍放下書:“今日便到這裏。”
鐘萃便聽懂了他話中意思,是要她告退了,鐘萃把筆墨書籍都收進了匣子裏,卻沒有如同往常一般乖順的退去,她咬咬嘴,細聲細氣的說道:“嫔妾想答謝陛下教學之恩,想親手做兩道菜,還請陛下賞臉。”
嫔妃哪裏有會親自做菜的,不過是一個借口由頭,聞衍一下便聽明白了鐘萃的話,頓時眼中目露不悅,宮妃們說這話向來是求恩寵,他不知聽過多少此類話,但聞衍偏偏又極為厭煩此等邀寵固寵行為,何時該去何宮應是天子決定。
聞衍自幼學帝王之道,其中便是不能叫宮妃所左右,以免叫她們多得了兩回寵,仗着這份恩寵肆意妄為,作為帝王,需要雨露均沾,如此才合乎為一個合格的帝王。
他目光在鐘萃身上看過,見她說完又極為小心的看他,眼中的通透膽怯看得分明,眼中的不悅到底消散兩分,想着這鐘氏到底進宮時日尚短,便是那初出茅廬一般,不如淑妃等人一般知道他的喜惡,與她計較倒顯得他心胸狹窄一般。
他沉着聲:“下不為例。”
罷,看在她入宮尚短的份上,雖入宮時的種種叫他有幾分不滿,但到底是自己應承了召進宮的,多照看一分,便只應她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