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良妃卻是不知,她心裏還很是委屈呢,這一趟本是為了摸清別人的底,結果卻把自己給搭了進去,她今日第一日走馬上任,還等着大展拳腳,做出成績來呢,熬了多少年才坐上如今的位置,得了這樣的差事,便是接到口谕時,滿宮上下都一片歡喜,良妃心裏自是難免得意,覺得自己小意奉承多年終于熬出了頭,卻還是忍着這份喜意壓着宮人們不許顯露出來。
還有從她接了口谕後,絡繹不絕登門的後宮嫔妃,都還等着看她如何在宮中站穩腳跟呢,這連上任第一日都沒挨過就下了課,以後她在宮中還有什麽臉面?想到旁人看過來的目光,良妃就忍不住頭暈目眩,恨不能昏死過去。
身邊的大宮女還不知道她在殿中的事,還問道:“娘娘,咱們現在可要去內務處?”只要他們娘娘掌了內務處,他們這些跟着伺候的也能跟着吃香喝辣,随取随用了。
良妃現在最怕聽到的就是“內務處”這三個字,連帶的對只因一件事就奪她權的陛下也添了幾分埋怨來,她都承認錯誤了,還要怎麽樣呢?怎麽不給她一個改過的機會,非要叫她被人嘲笑呢?
良妃向來言語溫和,如今卻橫眉冷對:“那內務處門高牆高的,去做什麽?去碰一鼻子的灰,叫人奚落不成?”
良妃驀然發火,連貼身大宮女都挨了訓,後邊跟着的幾個婢子縮着腦袋,哪裏還敢說話。
他們一行還未出前殿,叫禦前宮人報到了總管楊培耳邊,楊培聽了,冷笑一聲,擺了擺手,把禦前宮人揮退,入了殿中,見陛下跟鐘才人還在上課,便幫着在一旁伺候,等着鐘才人低頭寫字,陛下得了閑時,這才湊進說了兩句。
聞衍臉上只冷了一瞬,很快又似笑非笑的,楊培又弓着身子站一旁去了,鐘萃寫好了大字請他過目,見陛下這般,以為是自己寫錯了,招了陛下不高興。
陛下的脾氣鐘萃也摸出來了幾分,天子喜怒無常果真不是随便說說的,他不笑的時候是發火,心裏發火,他笑的時候也是發火,是表面發火,擔喜形于色的發火應是要比壓在心頭的火氣要輕一點的。
陛下不發火的時候也是有的,便是看着不顯,語氣平緩着跟人講話時,瞧着像是不生氣的模樣,跟她講課時也好好的,除開這種時候,鐘萃也摸不準會不會一句話就把人給得罪了。
果真如那千字文上講的,伺候天子需如履薄冰。
鐘萃忍不住想拿回來重新檢驗檢驗,聞衍已經伸手把大字抽走了,這是他今日講的學,先講書上的內容,再随意抽幾句叫她寫下注釋來,再溫習之前所學,複又在寫上一篇學問,這一堂課便結束。
鐘萃愛聽那典故,但陛下極少給她講,尤其涉及到那仙啊神啊之類的便是三言兩語的給帶過了,說是她聽多了會移情,只惦記着那些傳說,不思進取,借着狠狠說了她一頓。
布置的課業不多,聞衍只看了兩眼便有數了,他放下大字,“時間不早了,今日就學到這兒。”
鐘萃聽懂了,她該走了。
她麻利的收好書籍和筆墨,裝進匣子裏,起身朝陛下福禮:“嫔妾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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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衍“嗯”了聲兒,又叫楊培去後邊櫃子裏取了兩張大字來,遞給她:“不是要對着大字寫字嗎,別人的你是看不了了,就對着這看吧。”
他說道別人時還嗤笑了聲兒。顯然說的是良妃。要不是鐘萃急巴巴的想看良妃寫字,良妃也不會暴露出來。
鐘萃小心接了過來,低頭一看,這兩張大字上的字并非出自陛下本人,一看也是出自女子之手,這字跡娟秀中又帶着幾分典雅,迎面而來便覺得應該是一位十分優雅的姑娘所寫,看筆跡應該時間也不短了,紙邊都帶了點黃,應是存了些年頭了,但保存尚好,字跡清晰,還能聞到大字上的香味。
鐘萃手心有些燙。她就是再傻也知道,能讓陛下珍惜的幾張大字,存在承明殿裏好生存着的,這大字的意義肯定是不同的,她哪裏敢拿,只拿在手裏便如千斤重,恨不得好生存放,怕給碰壞了,惹了天子發怒的。
“陛、陛下,嫔妾,嫔妾可以自己寫的。”鐘萃絞盡腦汁的編了個理由。對良妃之事她還有些後悔,若是這大字也是出自後宮哪位嫔妃之手,豈不是又得罪了人。
聞衍哪裏知道鐘萃心裏所想,“你不是需要大字做對比嗎。”不待鐘萃回話,聞衍也無心去追究,說罷:“拿着就是,朕總不會找你要回來的。”
鐘萃只能閉了口,托着兩張大字,恭敬給他福了禮,帶着人回了綴霞宮。她們主仆的背影離開承明殿,聞衍這才靠在椅上懶洋洋的問了聲:“真這般說?”
楊培知道他問的是什麽,點了個頭,末了倒是添了句:“雖良主子是這樣說的,但想來也是氣話,或許也并非說的這事,就是心情不佳罷了,并未有別的意思。”
自然是氣話,能叫一向小心謹慎的良妃都能如此不顧忌的在大庭廣衆之下氣憤說出這番話,不管是因着奪她差事的事還是當真發作貼身大宮女,卻都說明良妃想來也并非表現的那樣溫良賢淑。聞衍心裏原本還有兩分計較,聽楊培那句“心情不佳”,頓時笑出聲。
鐘萃主仆兩個剛進了綴霞宮,彩雲兩個就迎了來,臉上一臉的慎重:“主子,出大事了!”
還不待鐘萃細問,她們已經七嘴八舌說起來了:“今兒本來是良妃娘娘去內務處的日子,頭一天上任呢,結果良妃娘娘去了前殿一趟,回來後差事就沒了,宮裏今日都傳遍了,都在笑呢,之前在膳房的時候,永安宮的膳食那可是頭一份,連淑妃娘娘都壓下去了,永安宮的提食盒的宮女可威風了,都要叫一聲姐姐的,下晌我們去提點心,這回都羞得遮臉走人了。”
良妃是再三叮囑過宮中的人不能仗勢欺人,但永安宮如今身份地位水漲船高,自然有無數人巴結,那些小宮女們心性又不定,被多哄了幾日就暴露無疑,自覺永安宮是宮裏頭一份了,如同那窮人乍富一般,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道暴富了,有銀子了。
彩雲說了,彩霞跟着接了口:“可不是,如今剛上任就被奪了權,這可是在宮中頭一份了,早前從來沒有過的,永安宮這回是丢人丢大了去了,聽說良妃娘娘一回宮就叫人閉了門呢,說是身子不大好,但連一個禦醫也沒請。”
這到底什麽病就一清二楚了。不過是嫔妃們羞于見人時慣用的伎倆罷了。
良妃住在東六宮,那邊人多嘈雜,高位嫔妃們又多,一出事很快就傳開了的,反倒是後宮裏瞧着最偏僻不起眼的綴霞宮不惹人矚目,躲了許多耳目,這裏地方偏僻,又臨近城牆,上邊守着許多将士巡邏,若是他們鬼祟在綴霞宮四處,怕是要被當成賊人抓起來。
鐘萃每次去前殿都是走的林子,過了走偏僻的小路,不走西六宮過,過了禦花園不久就到前殿了,一路過去連宮人都少見,何況禦前宮人們口風緊,若不是整日盯着前殿的,怕也難以發現鐘萃每隔幾日就往前殿去。
良妃是如何被剝奪了差事的,鐘萃是親眼所見,鐘萃對良妃的感覺很是複雜,一則是因為良妃身邊的香枝,再則按說給高太後抄佛經的事,本就是良妃做得不對,這種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要是在府上,這樣的行為被發現了可是要關祠堂的,何況是宮中,說大便是對太後大不敬。
這本是良妃自己有錯,但若不是她挑了出來,許也不用被發現,如今叫良妃差事丢了,又被後宮衆人給嘲笑,丢了面子,鐘萃心裏也有點過意不去,她只能組織彩雲她們:“別人說也就是了,但你們別出去跟着說。”
彩雲兩個跟她保證:“小主放心,你說過的不要出去長舌,我們也就是聽其他宮的宮婢們講一講,不跟着說的。”
鐘萃回房裏換了衣裳,又去庫房裏挑了份禮,準備過兩日給永安宮送去,香枝的事現在還沒有查,若她也是被冤枉的,良妃這裏倒是她對不住人了。鐘萃只是個美人,嫔妃的言行舉止又不歸她管,只要人家沒動到她這裏來,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大事。
夜裏,聞衍踏進了後宮裏,筆直往高太後所住的永壽宮去,高太後早得了信兒,估着他到的時辰,掐點叫人置辦了一桌好菜,等他一來,沒讓他過多行禮,召着人先用過了晚食,等宮人撤下了殘羹冷炙,奉上清茶,母子兩個這才說着話。
“徐嬷嬷說,你把那良妃的差事給撤了?”
聞衍也是為此事來的,他得給高太後交代一聲。便細細把今日如何發現良妃冒用她人經文頂替之事。
前有周常在冒名頂替,至此不得見天顏,良妃如今的行為與這周常在一般無二,都做了叫聞衍難以忍受之事。佛經講心誠,若當真是傷了手,便是過些日子再送來又如何?他未免如此不通情達理不成?
良妃與周常在不同,看在十載情分上,聞衍這才對她稍加寬容了一二。只撤了她的差事,位份和賞賜用度卻沒降低,但撤了這差事,便是聞衍不再把良妃放在了考核的位置上。良妃只能是良妃了。
她說她糊塗,這卻是沒錯的,做妃嫔糊塗點無事,往高位卻容不下糊塗之人,一個糊塗之人,如何配坐在高位,甚至坐上那母儀天下的位置?良妃自己都承認了,自斷了前路。
高太後皺起了眉,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她這般,倒是做個良妃挺好了,可惜了,哀家本以為她是一位通透之人。”一國之母若是糊塗蠢貨,那不止後宮要大亂的。
高太後對良妃便也按下不提了,聞衍喝了兩口清茶,朝她說道:“母後,朕把母後當年所寫的兩張大字增給了旁人。”
高太後年輕時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女子,聞衍幼時練字,高太後便作陪,教他寫了不少,承明殿除了那兩張大字外,還留有許多高太後曾經的墨寶。
高太後想了想:“可是那位鐘美人。”
聞衍點頭:“是,她陰差陽錯進了宮,朕見她倒是真心愛學之人,便偶爾點撥一二。”
他說得坦蕩,高太後來了興致:“學到哪兒了?”
聞衍有些驕傲:“朕教了她幾回,如今幼學已學到一半了,雖天資不足,但在讀書上倒是肯下苦功夫。”
假以時日,這便是他親手教導出來的學生了。
高太後笑盈盈的:“皇兒難得如此贊一個人。”
聞衍天資上等,讀書通透,從入學起就備受稱贊。
聞衍在永壽宮留了許久,直到宮門要落鎖這才離去,高太後叫住他:“既然已經不打算再追究良妃了,便去她宮中坐一坐吧,她如今被撤了差事,正是羞于見人之時,你去坐一坐也好叫別人知道意思,便是看在曾經的情面上,也給她這個面兒吧。”
高太後這些年,性子越發寬容了。
聞衍知道她的意思,想着多年來良妃處處為他,又孝敬太後的情分來,到底不是鐵石心腸,聞衍雖不能容忍冒名頂替這等行為,但想着良妃曾經這份情分,到底應了下來,全一場情面:“朕知道了。”他大步朝外走。
永安宮從良妃回來後便閉了門,良妃下晌回宮便哭了一場,現在眼都腫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身邊大宮女端了熱水,把伺候的都攆了出去,親自擰了帕子給她敷了,又十分心疼:“娘娘,仔細身子才是啊,咱們便是忍這一時之氣又算什麽,早些年不也這樣過來了麽。”
良妃哭久了,連喝了好兩杯水才緩過來,沙啞着嗓子:“你懂什麽,早年本宮尚在微末,便是受了氣也無人在意,但如今情況可不同了,除了那淑妃,還有誰壓在本宮頭上,本宮出了點事,她們恨不得昭告天下似的。”
說到底還是面子挂不住。
以前她只是個嫔,最末等的嫔,面子才幾分,可如今她為妃,還是僅次于淑妃的妃子,臉面與從前都不同了,良妃自己心裏也生出了更多的優越,早年能受的氣,現在可不一定能受。
大宮女不好勸,敷了會,又問:“娘娘可要吃點什麽,奴婢叫人奉一些來。”
良妃今日水米未沾,腹中本是饑餓,但腦子裏卻想起了一個人,她頓時搖頭:“不了,本宮用不下。”
她到底不年輕了,哪裏比得上年輕鮮嫩的姑娘,便如今日的那個鐘氏,那模樣腰肢,與她的全然天壤之別。
良妃現在也緩過來了,她恨恨道:“都怪那鐘氏,若不是她今兒非要本宮寫字,本宮也不至于出如此大醜,在陛下面前暴露,本宮有今日都是拜她所賜。”
大宮女怕她氣出好歹,忙勸:“娘娘何必跟一個庶女出身的見識,她一個小小的美人,娘娘可是妃,要想收拾她還不簡單的,随便找幾個由頭就能發落了的。”
話是如此,但良妃哪裏肯熄火:“想本宮伏低做小十載,因為出身不知受了多少氣,就是憑着小心謹慎才能占了陛下眼前的幾分地,不至于落下淑妃和那董氏太多,本宮的籌謀你又不是不知,熬了多少日夜才得了如今的光景,眼看着陛下要越過那禧妃等人對本宮委以重任,與那淑妃也差不了多少,假以時日,便是再往上也非是不可能——”
良妃倏的住口,不肯在繼續說,但無論是大宮女還是站在殿外的聞衍,都清楚的知道良妃表達的意思。
再往上,便是貴妃,皇後了。
身後永安宮的宮人們跪了一地,瑟瑟發抖着。
裏邊,良妃雖是大恨,但到底恢複了幾分冷靜:“全叫她給毀了,往後要繼續重奪陛下信任,又不知要消耗本宮多少計策籌謀,若是再消耗數年,本宮又豈耗得起的,此事本宮決不罷休!”
裏邊主仆兩個又悉悉索索的商議了起來。
聞衍高大的身子站在門口,勾了勾唇。
好一個決不罷休!
永安宮宮人們今日絕料不到陛下會親臨,畢竟良妃今日失寵,宮人們也無精打采的,更不提有其他宮上門了,在伺候上便有些不足,聞衍登門時外邊守門的都躲懶去了,他進了永安宮才被宮人發現,正想行禮禀報,聞衍擺了手,他過來只是趁着落鎖時與良妃交代兩句,不必
如此興師動衆的。
卻沒料到聽到了這樣一番話,良妃并沒有因冒名頂替之事羞愧後悔,誠心悔改,以圖改正後重新做一個表率,卻恨上了她人。憤恨別人不該揭穿她冒名頂替之事。
伏低做小、籌謀,好一個計策籌謀。聞衍身為天子,富有四海,享有天下,他自诩開明君主,但同時也極為自負,他身為天子,自覺嫔妃們愛慕他、崇拜他,恭敬他,都是應該的,卻原來那些所謂的溫柔體貼,十年如一日的處處為他,一片真心都是假的,她們不過是在欺瞞朕!
良妃是,那之前的董氏恐也是,還有誰也是這般…
聞衍有些恍惚,但不過須臾,聞衍心中便惱怒起來,身後的永安宮宮人實在受不住,嗚咽着鬧出了聲響,裏邊大宮女很快開了門,滿臉不高興:“誰在外邊哭,不知道娘娘要休息…”
看到聞衍,大宮女一臉駭然的跌坐在地上,良妃不悅的皺起眉,往外伸了伸:“怎麽了這是…陛下!”
聞衍冷笑一聲,看她的目光再無半絲溫情,似多看她一眼都極為厭惡似的移開,沉聲道:“既然良妃如此聰慧,擅在宮中密謀,從今往後,良妃便在永安宮安生的籌謀吧。”
他甩了袖,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