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入了冬,京城天氣冷了下來,京城雨多,許多時候天氣都陰沉沉的,皇宮被映襯得越發肅穆,綴霞宮離城樓近,巡邏将士們每日交接換班,齊步時的動靜都會傳過來,将士們面無表情,不茍言笑,綴霞宮一開始住着還心驚肉跳的,現在聽到“哼哈”的嘹亮聲反倒覺得安心。
鐘萃怕冷,到冬日了連門都不出,每日窩在軟榻上看看書,要麽就寫寫大字,再涼一些,房裏就燒起了炭盆,暖烘烘的更叫人不想出門了。徐嬷嬷接手了采買後,各處不敢克扣宮中娘娘們的用度,每日好飯好菜的供着,撥過來的茶也不再是以次充好的陳茶了,鐘萃庫房裏還存下了好幾匹布料、珠花翡翠,胭脂水粉。
一大早,芸香開了門,朝裏邊說了聲:“姑娘,司制房來人了。”
每年年底是司制房最忙的時候,宮妃們要做裁制新衣,司制房的繡娘們便要加工趕制出來,以便宮妃們能穿新衣參加宮宴。
鐘萃位份低,綴霞宮被排在了最後,趕在年前司制房才有時間來給鐘萃量身,兩個梳着油光頭亮的嬷嬷進門動作麻利的屈膝給鐘萃行了個禮:“小主吉祥。”
鐘萃從軟榻上起身,朝她們走下來:“兩位嬷嬷不必客氣,請起。”
裏邊燒着炭盆,鐘萃只穿了件半舊的棉衣,是她從侯府帶進來的,她從前的舊衣多是王嬷嬷自己做的,王嬷嬷手藝好,針線緊密,在衣擺還繡着花,那時她們主仆境遇不好,難得得一回布匹衣料,王嬷嬷把她的衣裳都往大了做,怕下次就沒有了,能讓她穿好幾年,鐘萃現在穿着還顯得有些大,但她身體修長瘦弱,越發顯得纖細動人。
鐘萃擡起手,兩個嬷嬷說了聲“得罪了”便開始給鐘萃量身,她們垂着眼,規規矩矩的,宮裏不受寵的娘娘們穿舊衣的有許多,兩個嬷嬷也并非沒見過,何況綴霞宮上回才鬧了一出舊衣事情,她們可不敢耍橫。
先是量了肩寬,兩個嬷嬷分工明确,一人量,一人登記,等量到腰身,量身的嬷嬷突然“咦”了聲兒,鐘萃心中一緊,跟着一驚:“怎麽了?”
嬷嬷幹巴巴笑了聲:“老奴無狀,驚擾了小主。”
鐘萃正放下心,臉上一松。她并非易怒之人,鐘萃性子安靜,正抿了唇要開口,與此同時,耳邊傳來另一道聲音,這聲音高高的、尖尖的,語調高高揚起,又急急轉下來,像是那等跟人說閑話的三姑六婆一般,還帶着篤定的語氣:【這綴霞宮小主可憐了,本來就不受寵了,這腰也太纖細了點,以後這子嗣艱難着呢。】
鐘萃看這嬷嬷一眼,她正挂着一副規規矩矩的模樣替她量身,不時把尺寸跟旁邊的嬷嬷報一報,哪裏有半分那等在說小話的模樣。
鐘萃抿了抿嘴,不說話了。
量身很快,芸香還從裏邊抱了一匹墨綠的布料出來,前幾日賞下來的布,從淑妃開始挑,挑到鐘萃這裏也沒幾個顏色了,鮮豔喜慶的顏色早就被上邊的娘娘們給挑走了,鐘萃便随手指了一匹。
嬷嬷抱了布匹,又登記了鐘萃平時的喜好,正要走,鐘萃多叮囑了句:“稍微做大一點。”
鐘萃總是不安穩,生怕現在這樣的安穩日子以後沒有了,未雨綢缪,也想着把衣裳做大一點,好多穿幾回,剩下的布料可以存着放一放,等再有需要了再拿出來,便是終有一日她還是跟上輩子一樣暴斃在這宮中,那這些她帶進宮的金銀布料也足夠宮裏用上許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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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嬷嬷“欸”了聲兒,低眉垂眼的聽着,規規矩矩的,與此同時,另一道聲音又傳到耳邊:【宮中的娘娘們都想盡辦法的把這腰身給做小,只有這位小主偏要往大了做,都明白的,小主這是怕人知道她身子骨不好,不利于子嗣啊。】
她能生。鐘萃心裏多了幾分羞惱,但又不好跟嬷嬷争辯,叫自己這讀心之術給暴露了,只能叫芸香把兩位嬷嬷給送出去。她在自己腰上比了比,有些狐疑。
趕在宮宴前一日,司制房把新衣給送了來,給鐘萃做大了些,她往裏邊多添了兩件衣裳也不顯眼。
宮中的宮宴有兩次,一次是家宴,一次是陛下在前殿設宴招待群臣,攜嫔妃群臣登城樓看安巷萬盞燈火,以示國泰民安,海晏河清。家宴由淑妃布置,徐嬷嬷從旁協助,仍舊是安排在上次高太後生辰舉辦的榮華殿中,有上次藍翎侍監搬了屏風來的事,這回淑妃先叫人搬了屏風到殿外,鐘萃她們一幹低位嫔妃們坐在外殿裏,也好受了許多。
到正式開宴,陛下帶着楊培踏進了殿中,聞衍一直忙于前朝事務,今年尤甚。臨近冬日,數道旨意接連發下,赈災排水,疏通百姓,每一項都需要聞衍做主,召集大臣發布下去,聽取加急彙報,到現在才勉強抽出空閑,帶着楊培趕了過來。
聞衍踏進殿裏,裏邊的私語頓時停了下來,鐘萃跟着嫔妃們朝他福禮,她垂着眼,只能看見一道明黃的衣擺從自己面前走過,帶着些許威嚴氣勢,聞衍腳步不停,直到坐上高高的禦座,他擡了擡手,沉聲道:“起吧。”
“謝陛下。”附和聲過,聞衍舉目看去,只能見到烏泱泱一群穿着桃紅水紅衣裳的嫔妃,衣鬓香影,楊培親自替他斟了茶,聞衍就着喝了一口,面上沒有絲毫情緒:“此次家宴,淑妃辛苦了。”
“臣妾不辛苦。”淑妃嬌俏的說道,眼眸瞥到落座在陛下另一邊的良嫔,隐晦的朝她抛了個眼色。
早前能坐在帝座之下的還是她跟賢妃董姝二人,如今董姝被廢,卻不料這個多年來謹慎安靜的良嫔冒出了頭,打了淑妃個措手不及,淑賢二妃之下,高位的幾位嫔也是進宮數年的老人,這麽多年來都生不出事,被她跟賢妃死死壓着,沒想到賢妃一倒,另幾位還在争來搶去的,淑妃本還樂得看她們狗咬狗呢,沒料這個一直安靜躲在永安宮的良嫔卻不聲不響的在陛下面前留了個印象,被陛下數次召見到承明殿。
倒是她一直小看了這個良嫔,都說咬人的狗不叫,現在看來也确實如此,在嫔位中,良嫔居末,又一貫小心謹慎,在她們面前低眉垂眼,如同逆來順受一般,她表現得越是低調好欺,也越叫淑妃對她沒興致,淑妃也從來沒把良嫔給放在眼裏過,她心裏認定了良嫔翻不起什麽大浪來,不止模樣一般,也沒有溫柔小意的性子,論學識更比不得其她,就這樣的如何能讨得陛下喜歡,如今就這樣她沒放在眼裏的人竟然與她同樣坐在了陛下下首,哪怕良嫔的位置比淑妃要低一籌,但仍舊叫淑妃心裏極不痛快,如鲠在喉。
按照現在的排位,再過兩年這良嫔怕是就能跟她平起平坐了,憑什麽?不過是一個出身不顯的低賤女子罷了,淑妃朝她一看,眼中有着得意,就是想告訴良嫔,便是她現在得了陛下看重又如何,在這宮中只有實權才是真,陛下到底還是更看重她勝過良嫔的。
良嫔抿唇朝淑妃笑笑,如同往常一般不争不搶,半垂着頭,一派淡然安靜,小心謹慎,越發叫淑妃氣得咬牙切齒的。也就陛下看不清,這又是一個慣會裝模做樣的小蹄子罷了。
嫔妃們紛紛上前祝賀,鐘萃也跟着下邊的才人上前了一回,只前邊嫔妃多,她們說了兩句就下來了,得了個賞。等嫔妃們說完祝詞,得了陛下點頭,便開宴了,舞伎們湧進殿中起舞,嫔妃們紛紛看着陛下的方向,指着得到陛下提及一句半句的,鐘萃倒是難得的欣賞起舞來。
宮中的舞伎與外邊自是不同,上輩子鐘萃參加宮宴,被凍得瑟瑟發抖,縮着身子取暖都來不及,只顧着怎麽暖身子,哪有那個心思去賞舞。她表現差,就得了宮中娘娘們的嘲笑,說她上不得臺面,鐘萃也想上得了臺面,跟她們一樣能賞舞賞畫的,但人總是要先有了溫飽才能有別的心思。
家宴從酉時開始,到戌時止,聞衍一口飲下酒,在嫔妃們殷切的期盼下,帶着楊培大步踏出榮華殿。
淑妃看了良嫔一眼,冷哼一聲,随後便跟着走了。
按規矩,這一日陛下是要歇在中宮的,但如今中宮未立,誰都盼着陛下到宮中坐一坐,淑妃出去時,聞衍剛上了辇駕,賢妃笑盈盈的站在一旁福了個禮:“陛下剛飲了不少酒水,臣妾宮中正有些好茶…”
聞衍擡了擡手,沉着聲:“不用了。”
淑妃嘴角一僵,餘光見良嫔走了出來,想到宴上陛下寬慰的同良嫔說話,心中頓生了危機,陛下該不會是想去永安宮吧?如今宮中人人都知道良嫔得勢,若是叫她拔了頭籌,壓在她頭上,豈不是叫整個宮裏笑話?她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淑妃話彎一轉,帶着些嘆氣:“臣妾原本是想請陛下去玉芙宮,與陛下說一說那綴霞宮鐘才人的事的。”
聞衍幽深,他倒還記着滿殿鮮豔中的一抹綠,不過那鐘氏低着頭,聞衍也沒瞧清。
淑妃見他沒反對,又說了起來:“鐘才人進宮也半載有餘了,一慣住得遠,不大跟姐妹們走動,她雖說模樣算不得端方,許也不通才情,但到如今還未被陛下召見過一回,累得宮中都有許多小話,也虧了這鐘才人離得遠,不然聽到了該不知如何傷心了。”
淑妃這話褒貶不一,但聞衍眼中已經不悅起來:“既然有宮人在傳小話,淑妃掌罰,為何不處置?!”
聞衍最厭惡的便是宮人們以下犯上,不守規矩,肆意的編排規矩,上次已經出過一次了,如今又生了事端,他甩了甩袖子:“淑妃該好好管管了。”便走了。
淑妃沒料到是這般,被陛下當面訓斥,頓時面紅耳赤的。
聞衍一手撐在辇駕一側,微微閉幕,擡辇的侍監動作輕緩,正要往承明殿方向走,突然聞衍說了聲:“去綴霞宮。”
聞衍原本是不想管,他納鐘萃進宮便是因着玉佩賜下,不得不把人納進宮,原本是想随意找處宮殿給她住便罷了,叫她在宮中有個容身之處,後來見她讀書認字,倒是改了印象,縱容了兩分,卻也只這樣罷了。只不料人多嘴雜,是非頻生,到底是自己松了口同意擡進來的,倒也不好就這樣置之不理。
楊培弓了弓身:“是。”便招呼着侍監往綴霞宮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