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浣洗處宮人送往淑妃玉芙宮不久,便有淑妃身邊的大宮女領了那宮人過來,大宮女一板一眼的:“鐘才人,我們送這奴婢來為你縫補衣裳。”她手中還有一個托盤,上邊放着幾個小碎銀和一個荷包,碎銀是那浣洗處的宮人的賠償銀子,荷包裏裝的是鐘萃的月例。
薛淑妃與董賢妃共同掌管後宮,各有劃分,各造辦處設有管事總管們,向兩妃彙報,淑妃掌人懲處、辦宴,賢妃掌采買、調遷,二人互為制衡,這宮妃的月例便由淑妃發放,按月裏遣宮中宮人去司裏領錢。
鐘萃進宮早就滿一月了,她位份才人,一月月例是三十倆。彩雲這些伺候她的一月是四倆銀子,顧全幾個去了好幾回,那邊說話倒是好聲好氣的,只是推诿說賬上銀子不足,先給欠着,笑眯眯的,便一直拖了下來。
淑妃身邊的大宮女說得客氣:“我們娘娘說了,小主實在太客氣了些,這月例一直放在內務處未曾去領,便叫我一起給小主拿過來。”
明明是綴霞宮往內務處去了數回,都被擋下,到了淑妃大宮女的嘴裏,就成了他們自己不去領了。
薛淑妃每日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一些不受寵的嫔妃沒有領月例,她便是看到了賬也不會放在心上去多嘴過問,這些跟她可沒關系,內務處敢克扣不受寵的嫔妃,卻不敢對她們這些高位嫔妃如何,她不會去出這個頭。
淑妃的意思,是讓鐘萃息事寧人。
鐘萃知道這是淑妃通過大宮女的嘴告誡她,鐘萃抿了抿嘴兒,她微微垂着眼,輕輕說了句:“叫淑妃娘娘操心了。”
大宮女微微擡了擡臉,鐘萃只見她的嘴一開一合:“才人客氣了。”
與此同時,另一道聲音在耳邊響起,大宮女的聲音語調帶着與她嘴裏客氣全然不同的高高在上,語調起伏輕嗤,只短短四個字:【還算識相。】
鐘萃半窄的衣袖下,手心驟然緊握。
這句話她上輩子在宮中聽到過許多次。見那些高位娘娘們時,她們目光不屑的看過來,連帶着身邊伺候的宮婢們對鐘萃也全然看不上眼,背地裏,她們跟身邊宮婢說起鐘萃來,也是這四個字“還算識相”。
小家子氣又上不得臺面的她,礙不到娘娘們的眼。在那些常年累月的輕嗤不屑下,鐘萃越發深居簡出,躲避別人的目光。像她這樣不受寵的嫔妃,被人說了也就被人說了。
大宮女自覺已經交代完了事,等浣洗處宮婢縫補好衣裳,又給綴霞宮道了歉,朝鐘萃随意的福了個禮,端着盤子便走了。
“姑娘。”芸香不敢抱怨宮中的主子們,只敢小聲的說上句:“這宮女也太…”
鐘萃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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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嚣張了。
可現實就是如此,就是一個小小的宮女身後站的也是掌管後宮的妃嫔之一,有薛淑妃頂着,哪怕對着她這個才人敷衍,鐘萃也只能當看不見,她若是想在後宮中立下來,凡是便只有忍。忍一步,換在宮中的日子好過一些。
鐘萃早就習慣了。
鐘萃朝他們笑笑,瞥了眼桌邊放着的荷包:“裏邊是月例,你們拿去分了吧。”
顧全幾個看她點頭,這才拿了荷包去分銀子。在宮中,別說鐘萃這等嫔妃,便是宮人們對銀子也十分看重。只有銀子足夠,在宮裏的用度才差不了。
鐘萃自己的那份也沒拿,叫他們一起分了,每個人也能分上好幾兩。顧全幾個拿了銀子高高興興的出去了。
王嬷嬷說的,進宮後要大方點,尤其是分過來的這些宮人們,把他們給籠絡住,才能安心幫着自己辦事,不然就要被別人給收買走了。
很快便到用晚食的時間了。這次是顧全和彩霞去的,綴霞宮的食盒往常都是最後一個,給他們的是又扁又小的食盒,但這次他們去了沒多久,膳房的人便把食盒給他們了,還換了個中等食盒。
顧全兩個提了食盒回來擺上着,一打開食蓋,顧全高高興興的朝鐘萃說:“小主,膳房裏今日給的菜色好豐盛呢,兩個葷菜呢。”
才人每日的飯食也是有定例的,有肉,米,白面、糖等,越往上的嫔妃的菜色越是豐富,但鐘萃身為宮妃,她的飯食差不到哪裏去。
之前膳房給他們綴霞宮的飯食都是幹冷饅頭,濃油赤醬的大肥片,發黃的蔬菜,宮妃們沒幾個吃得下這個,膳房那邊說了,他們要緊着前邊的娘娘們先做,等輪到他們了,膳房裏的時蔬就不足了,三兩句就把責任給推了,這便是所謂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剛開始還能叫他們将就将就,等剩下的菜多就做好些,後來連将就都懶得将就了。
今日卻不同了,端出來的兩道葷菜色澤濃郁,香氣十足,一道肉,還有一條魚,備下了新鮮的蔬菜,還給準備了一道點心。
鐘萃自打進宮來,除了剛開始那幾日有過這樣的待遇外,之後都是冷待,她瞧見這些菜,還有些不可思議呢:“這是怎麽了?”
顧全兩個搖頭。
鐘萃傷了右手,手心和手肘都包着,便由芸香喂她吃了些,鐘萃胃口也不大,剩下的便叫他們給分了。
等他們撤下桌面,外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房中燃起了燭火。
綴霞宮離林子近,夜裏窗外便傳來了蟲鳴聲,鐘萃靠在床頭,手上捧着增廣賢文,芸香搬了個凳子坐在下邊,拿着針線繡着花,耳邊聽着鐘萃嘆了口氣,芸香伸着身子朝書上看了看:“姑娘,可是這書不好看?”
鐘萃咬了咬嘴角:“挺好看的。”
芸香看不懂:“那姑娘怎的嘆氣,以前小雲說,她們姑娘會躲被窩裏看書,好看還會偷偷笑呢,只有不好看才會跟姑娘一樣嘆氣。”
小雲是六姑娘鐘靜的丫頭。鐘靜行六,是二房的庶女,二房庶女少,鐘靜還能跟着學到幾個字的。她看的那是話本子。
鐘萃無法跟芸香探讨。她讀書學知識好幾個月了,三哥叫她讀增廣,讀幼學,鐘萃挑了增廣,但這本書跟鐘萃之前學的三百千的啓蒙書全然不同。
那些啓蒙書都是教人孝悌,教人友善,構築了許多美好向上的事,但這本卻不同,增廣講的不是友善向上,而是強調了讀書的重要、孝義的可貴,但又告訴人們要“防人之心不可無”,“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抛一片心”,“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等,講了虛僞、一己之私,嫌貧愛富,趨炎附勢,講到了陷阱和危機。
在這些諺語中,鐘萃看到了另一面黑暗的一面,但同時鐘萃又不得不認同。若鐘萃沒有讀心之術,她也不曾想到有那麽多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根本叫人難以通過表面去分辨。
但鐘萃又對書中的另一種強調難以認同,書中強調命運和報應,人應行善,才會有好的境遇。可是上輩子她從來忍讓,從來不曾有過壞心,但最後她卻沒有得到這個好的境遇。鐘萃不禁懷疑,書中講的到底對不對?
若是還在江陵侯府,鐘萃還可以寫紙條請教三哥鐘雲輝,但現在…
鐘萃把目光重新放回到書上,又看了兩頁,外邊鐘鼓敲響,很快前邊就落了鎖,玉貴過來秉了一聲便退下了。
陛下今日仍舊沒有駕臨後宮。
各宮漸漸熄了燭,鐘萃到平時就寝時,也由芸香伺候着上了床,芸香替她捏了捏薄被,放下窗幔紗帳:“姑娘睡吧,奴婢就在外邊。”
鐘萃慢慢閉上眼。
立後之事沸沸揚揚鬧了好些日子,随着科舉臨近,前朝正為科舉之事焦頭爛額,敦促成帝立後事宜便延了下來。
鐘萃手上的擦傷養了幾日就好了,又塗了膏藥,連疤都沒留下,手一好,鐘萃便每天練習大字。她已經落下好幾天了。
周常在帶着婢女踏進了綴霞宮,周常在模樣利落,也不擺架子,見了鐘萃,便把身後婢子手上的禮盒捧過來,笑意盈盈的:“聽說你手受傷了,這幾日不得空閑,現在才來瞧你,妹妹可不要生氣。”
陛下雖忙于前朝事務,但偶爾會招嫔妃去承明殿說說話解解悶,周常在常去,另一位便是楊美人。
周常在雖模樣利落,但卻并非是真的平易近人之人,鐘萃見她這般親切,心裏下意識防備起來,她想起增廣上說的,逢人且說三分話,便乖巧的點點頭:“多謝常在。”
周常在微微一笑,鐘萃只見她的嘴一開一合:“你我同是宮中姐妹,又何必言謝。”
與此同時,另一道聲音頓時在耳邊響起,周常在聲音中帶着淡淡的涼意:“母親曾說過只有嫡女才是正統,如今卻要跟庶女稱上姐妹了,罷了,要不是…”
聲音淡了下去,鐘萃壓了壓嘴角。
周常在捏着繡帕,坐着與鐘萃說了好一會話,鐘萃只低眉垂目,偶爾回上兩句。周常在眼中有些不耐,這鐘五果真跟鐘琳說的一般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性子太陰了些,哪有半分讨喜模樣。
她拉過鐘萃的手,笑眯眯的:“好妹妹,其實今兒姐姐來也是想求你件事。”
鐘萃想,終于來了。她輕輕說:“姐姐是常在,我只是個才人,論身份遠遠不如姐姐,姐姐能有什麽求我的。”
周常在嘴角一僵,伸手往她平時寫字的案上指了指:“是這樣,姐姐最近也在練字,想找個人對比看看,正好知道妹妹在練字,便打算拿上妹妹一張大字如何?”
鐘萃微微一愣,目光移到周常在帶來的禮盒上。這禮過于厚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