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臨近午時,長平侯府的丫頭來請客人們去入席。下午,長平侯府還請了戲班子來唱戲。鐘萃跟幾個手帕交告辭,跟着來請她的丫頭走。陳盈幾個也各自跟着丫頭們回去主母身邊,由諸位夫人們帶着出席宴上。
沿着湖邊的小路往回,丫頭帶着她們過了廊橋,跟她們來的時候路線不同,已經有一些偏向外院的方向了。鐘萃對長平侯府後院的地形不熟悉,她也是滿了十三之後才由大夫人穆氏帶着外出走動,鐘萃膽子小怕惹了事,大多時候都是安安靜靜的坐在穆氏身下,聽夫人們你來我往的談上幾句,這一年半載,穆氏才叫她出來玩,“這條路不是我們來的時候走的那條。”
前邊雙鬓的丫頭平靜的回道:“穆夫人在這邊賞景。”
鐘萃抿了抿唇,不問了。
離了湖邊,進到宅子裏,在前邊帶路的丫頭突然加快了速度,鐘萃帶着芸香吃力的跟着,在重複的左右轉走下,前邊的丫頭不見了人,鐘萃腳步沒踩穩,差點摔了一跤。
一雙有力的臂膀穩穩的扶住了她,雲錦寬袖下,雙手借着力,把她扶了起來。
鐘萃吓了一跳,芸香在她身後也來不急,被手臂托住,鐘萃下意識先道了謝:“多謝。”站穩後,鐘萃微微擡了擡眼,在看到人的時候心裏一跳,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微微垂着頭,露出一截白皙細膩的脖頸,“穆、穆大公子。”
扶她的人是穆家的大公子穆文高。穆文高已經過了而立,穿着素色的雲錦錦衣,五官帶着些端正,氣質成熟,第一眼見,只會覺得他十分君子。
鐘萃遠遠見過他幾面,腦子裏突然想起前幾日那道莫名其妙的聲音。
【她大表哥可是會動手打人的。】
鐘萃謹小慎微慣了,她雖然一直告訴自己是幻聽,但到底記在了心裏,身體還是下意識開始緊繃防備起來。她怕他打她。
穆文高微微一笑,模樣十分親和:“五表妹沒事吧,下次可要小心一些。”
言語溫和親切,十分有禮,怎麽都不像一個脾氣暴躁,會動手打人的人。鐘萃微微溢出一口氣,果然是她幻聽了,緊繃的臉還沒放松,下一刻耳邊傳來另一道濃稠中帶着幾分肆意的惡念緩緩響起,對方下流猥瑣的語言仿佛扒開了她身上層層的衣裳,叫人不寒而栗:【腰肢纖細,胸脯微鼓,走路的樣子款款生動,肌膚應該也是白皙細膩的,姑母說得沒錯,這鐘五長得果然不錯,等她入了門…】
鐘萃臉色煞白,恨不得離穆文高遠遠的,随即心裏又生出一股怒火來,臉上薄韻尤生,眼中盛滿了怒火。
他怎麽敢這樣肆意輕薄一個女子!鐘萃跟着三少爺鐘雲輝學知識學了一月多,已經學會了不少道理,男女七歲不同席,真正的君子根本就不會在心裏這樣去評價一個女子,何況還是這樣用女子的貞潔來滿足自己內心的惡念,長得這樣端方,心裏竟然這樣龌龊!
穆文高不懂她怎麽生氣了,越發柔和了聲音:“五表妹怎麽了?可是表哥有什麽冒犯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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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文高面上笑盈盈的,心裏卻不耐煩的哼了一聲,跟表面上溫和的語氣全然不同,他的語調微微上揚,又帶着狠厲往下落,沒有半點君子風度,十分的暴躁:【還沒進門就這樣拿喬,等進了門得好好教她一番了。】
鐘萃掩在寬袖下的指尖掐進了緊握的肉裏,只有這樣鐘萃才能穩住恐懼,站直了身形。她微微福了個禮,帶着芸香離開了此地:“穆大公子随意,我先走了。”
鐘萃沿着方才見到的一抹裙擺的方向走,她認得那是之前帶路的丫頭。身後穆文高看她避之不及的模樣,帶笑的臉慢慢陰冷下來。
鐘萃到的時候,其他姐妹們已經到了,鐘蓉老大不高興的:“怎麽回事,全部都等你一個人。”
鐘萃心裏還有些後怕,現在這裏都是女眷,又是自家的姐妹,哪怕鐘蓉說話不好聽,但鐘萃還是狠狠的松了口氣。跟穆文高站在一起,鐘萃生怕他下一刻突然暴起,一直提心吊膽,心裏都發涼,現在跟姐妹們在一起,鐘萃漸漸暖了起來,她小聲解釋:“有個丫頭帶路,走偏了一點…”
鐘蓉不悅的打斷她:“你的意思是說長平侯府的丫頭們連長平侯府都能走錯了?”
鐘萃不善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
鐘蓉目光掃到鐘萃頭上的絨花,不依不饒起來:“那你是什麽意思?”
鐘萃頭上的絨花是這次舅母莊氏帶過來中最好的,鐘蓉想要,莊氏沒同意,最後卻親自戴在了鐘萃一個庶女頭上,鐘蓉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庶女壓了一頭。
鐘萃知道鐘蓉是在胡攪蠻纏,低着頭不跟她争辯了。
穆氏這才出了聲:“好了,都是姐妹,争這些做什麽。”她看向鐘萃,“你三姐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沒什麽壞心眼,就是嘴上不饒人。”
鐘萃嘴唇動了動:“我知道。”
現實就是這樣,鐘蓉就算是闖了天大的禍事也有穆氏這個當母親的擋在前面,她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跟鐘蓉争,只會叫穆氏不高興,她只有忍,只有後退一步,才會讓自己在江陵侯府好過一點。
鐘萃早就過了心理不平衡的年紀了,這些年已經習慣了。
她可能就是書上說的那種,親情緣淺。
穆氏點點頭,帶着她們姐妹們起身去宴上。
長平侯府的宴自然是極好的,女眷們在後院,男子們在一牆之隔的前院,隔着不時傳來的琴聲,還能聽到前院裏觥籌交錯的些微動靜兒,是那樣高談闊論,自由自在。
跟女子不一樣,女眷的席上動靜極輕,幾乎沒有響動,個個姿态優美,閉口不言,宛若一副靜态的美景,上邊有千百種花朵,朵朵立在枝頭上,巍然不動。
鐘雲輝是男子,他用男子的啓蒙教學教鐘萃,讓鐘萃的思考方式也産生了變化。她從前也沒覺得有什麽,因為所有人都說,身為女子要賢惠,安靜,要修女德,比如在用飯的時候要不能發出任何聲響,要輕言細語,但是一牆之隔的男子們卻不用受這些規矩的約束,他們甚至能肆意談笑。
這些要放在女子身上,只怕早就被按上了不知羞恥的名頭了。
用過午飯,下午長平侯府專門請了戲班子來唱兩場戲。臺上咿咿呀呀的,鐘萃坐在後排,思緒從臺上飄了老遠。
姑娘們現在都跟在夫人們身後,沒有在四處走動。等兩場戲結束,客人們便紛紛告辭,穆氏也不例外,帶着她們登上馬車回府。
長平侯府與江陵侯府離得不遠,馬車很快就到了江陵侯府,守門的小厮們忙開着門候着,等着夫人姑娘們進門。
穆氏喊住了鐘萃:“你跟我來一下。”
鐘萃步子一頓,跟在穆氏身後朝正院走。
鐘蓉瞪了她一眼,拉着穆氏的胳膊撒嬌。
進了正院裏,裏邊的婆子丫頭們見了鐘萃,難得露出一抹笑給她,讓鐘萃有些受寵若驚。
穆氏叫鐘蓉先回了院子裏,單獨留下了鐘萃,鐘萃站在下邊,與往常一般無二的縮着身子,一副小家子氣,穆氏晾了她半天,終于開了口:“知道為什麽叫你來麽?”
鐘萃微微搖頭。
很快有大丫頭端了木盤上來,用紅綢蓋着,穆氏親自掀開了紅綢,露出一副打造好的寶石頭面。鐘萃微微一愣,女子都愛首飾頭面,她也不例外。
穆氏開口:“你已經及笄了,再不久就要嫁人了,這副頭面你先收着。”
穆氏娘家也是官宦人家,穆氏原本是看不上鐘萃這個庶女的,但侄兒文高親事為難,有些不好的消息傳了出去,他要求又高,喜歡漂亮的女子,鐘萃老實,這麽多年都本份,偏偏模樣長得不錯,穆氏冷眼看着,覺着把鐘萃嫁到她娘家也是一個辦法。
她不覺得一個庶女能在她眼皮子低下耍什麽小心思,她娘家規矩嚴,還有嫂子莊氏在,鐘萃嫁過去也掀不起風浪。
大丫頭捧着頭面到鐘萃面前:“五姑娘,這可是夫人的恩典,你快接着吧。”
鐘萃知道接下了這頭面就相當于應下了親事,三姐姐鐘蓉的透露,還有那些聽到的幻聽,穆文高看她的眼神,鐘萃心如雷鼓,她的後半生在須臾之間就将要定下了!鐘萃咬咬牙,一撩衣擺,直直給穆氏跪下:“求夫人恩典。”
大丫頭一愣,上邊的穆氏含笑的臉也開始冷下來:“這是怎麽了?”
鐘萃給穆氏磕了個頭,姿态放到最低:“求夫人憐憫,女兒,女兒願效仿四姑姑,遠嫁外地,為侯府添一門助力。”
鐘萃不想進宮,也不想嫁到穆家。她沒有靠山,在皇宮那樣的地方,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前世的路,鐘萃不想再重蹈覆轍一次。
江陵侯府的四姑奶奶遠嫁外地,從侯府千金下嫁給外地舉子,如今這位外地姑父已經是正五品的知州。鐘萃從回來這一次,就一直在想要怎麽掙脫前世的枷鎖,徹底的從侯府這座高門大宅掙脫出去。哪怕最後不成,但至少她努力過。
穆氏往後一靠,立馬有丫頭給她墊枕,輕輕給她捶着腿:“嫁到高門大戶,吃喝享用不盡不好嗎?”
鐘萃垂着眉:“女兒只是庶女,不敢奢求能嫁到高門大戶家中,女兒也不通規矩禮儀,怕墜了侯府門楣,叫夫人跟着臉上無光。”
穆氏一開始還以為鐘萃這是看不上他們穆家門第,轉念一想,她想把鐘萃嫁回娘家的事還沒有幾個人知道,鐘萃當然更不知道了。
她是真的想嫁到外地去。
穆氏臉色回暖了幾分:“你真是這樣想的?”
鐘萃重重點頭:“是。”
鐘萃緊緊繃着身子,穆氏的想法關乎到她的一生,鐘萃不敢大意。
穆氏目光在地上跪着的鐘萃身上掃過,目光閃了閃,開始衡量起鐘萃的婚事,但也沒有再提要賞她頭面的事了:“你先回去吧,你的婚事我會跟侯爺好好商量的。”
鐘萃微微福了禮,出了門,她腳下一個踉跄,芸香趕緊扶着她:“姑娘。”
鐘萃微微搖頭:“我沒事。”要是跪一跪能讓穆氏改變主意,她願意再跪一跪。
鐘萃被大夫人單獨叫到了正院的事沒一會就傳遍了,鐘萃主仆兩個回了秋水院,王嬷嬷立時端了清水來。“姑娘,大夫人可是說了婚事?”
鐘萃靠在軟榻上,看着王嬷嬷擰了水,“嬷嬷怎麽知道?”
王嬷嬷嘴唇一上一下的開合:“府上都傳遍了,姑娘已經及笄,大夫人肯定是問姑娘意見的,姑娘總算快熬到頭了。”
鐘萃剛剛一驚,下意識緊繃,緊緊看着王嬷嬷,還沒等她放松下來,另一道聲音頓時響起:【要我說,早嫁人早好,早點嫁人把夫君給籠絡住,以後有了人撐腰,日子就好過了,總比在府上叫人欺負,沒爹沒娘疼愛的強。】
原來王嬷嬷是知道她沒爹沒娘疼的啊。
每次王嬷嬷都拿生母秦姨娘心裏一定有她來勸她。
鐘萃忍不住蹙了蹙眉心,她生得一張楚楚可憐的樣貌,眉心一皺就叫人覺得她十分委屈,忍不住心疼。
王嬷嬷帕子都不擰了,要過來給她按按:“姑娘,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鐘萃擡起頭,眼眸水盈盈的:“王嬷嬷,我覺得我可能要請大夫了,我耳邊老是聽到一些聲音。”
鐘萃覺得她的腦子可能被雷劈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