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害怕
而上華村程家青磚瓦房外。
冬日裏農閑,沒什麽活計。年輕點的會出去找些活幹,補貼家用,女人哥兒閑着也喜歡聚在一塊閑聊。
村南面。
今日是大集,幾個嬸子阿叔湊一塊聊得熱乎,邊等着自家趕大集回來的人。
村中木匠李大河家媳婦是個愛打聽的。
她見杜今荷在,眼骨碌一轉,就用那大嗓門問:“程大家的,程老幺家大兒子是回來了不?”
程郎玉他爹程安華一輩共四個姊妹,程安華是老幺,程安明是老大。
他媳婦杜今荷跟程郎玉後母一樣,娘家是下河村的。
杜今荷聽人問起自己的侄子,縫衣的手頓住,詫異道:“什麽時候回來的?我家二郎都沒回。”
他二郎信早來了,年前能平安歸來。她燒香拜佛幾年,可算是聽到兒子從那殺人不眨眼的戰場回來的消息,怎能不欣慰。
可郎玉都到了,他還沒回。
李家嬸子一拍大腿,滿眼興奮:“嗐,你不知道啊。”
這知了前情的得意,引了所有嬸子阿叔的眼光。
杜今荷微胖,看着平和慈祥,她在村裏也是個人緣好的。聽着确實有情況,她急跺腳:“說說啊,郎玉那孩子當初跟我家二郎一塊走的,确是回來了?”
“那還有假,”李家嬸子端正脊背,信誓旦旦道,“昨夜下雨,牛車過了村口三叔家門,三嬸親眼看見的嘞。”
“是個蠻大漢拍的杜秋紅的門,說是不行了,給人擡着進去的。”她說的誇張,壓低聲音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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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那我家二郎!”杜今荷坐不住了,抄起小馬紮就要去問問。
郎玉剩口氣回來是可惜,但他們跟程安華家關系淡了,也只是可惜一下。
說起原因,也是他老子瞎搞出來的。
自從出了程安華跟杜秋紅那檔子事,程家老爺子就不認這個兒子。
以前程郎玉在時,偶爾跟那家還有聯系。自從程郎玉被征兵走了,程老爺子更恨,直接讓幾家斷了與程安華的聯系。
甚至程安華昨年去了,程老爺子都沒出面。還是幾個兄弟家各出了個人,意思了下。
杜今荷也是打心底瞧不起那同村出來的狐貍精。
勾引有婦之夫,搞得她們村名聲都臭了,她那些外甥現在都不好說親。
她怎麽問,隔着幾裏地的葉忍冬不知道。
他還在屯糧。
趁着天色早,葉忍冬來回幾趟,将水缸裏魚蝦扔得足足的。
破了一半的水缸裏,漣漪不斷,都是露出脊背游動的小魚弄的。泥鳅跟鳝魚滑溜溜的,跑得快,他抓得少,裏面只有幾條。
而抓到的螃蟹、河蝦這些,他都直接在河邊洗刷好。再弄了些石板上去,放在火堆邊圍成一圈。
柴火的熱氣大,螃蟹蝦什麽的放石板上,很快就烘幹了。
月白風清,殘月周圍點綴着幾顆星星,已然是晚上。
葉初冬忙了整個下午,收攏的蟹幹蝦幹全堆在包袱裏,晾幹的棗也放在邊上。
這是存糧,有這些,他才有活下去的底氣。
冬日夜晚霧氣重,又涼。
噼啪的火堆時不時蹦出些火星子,倒是将寂靜的夜炒熱幾分。
葉忍冬坐在火堆邊,不時翻動衣裳,看看魚湯。
竈膛的焰火跳動,映着他柔和的眉眼。像袅袅的煙霧,輕盈缥缈,顯得人愈發地溫柔。
葉初冬感受着難得的暖意,手上不停,編織的草網漸漸成型。
這是他今天抓小魚的時候想的。
水坑的魚被他撿得差不多了,但中間的河那麽大,裏面的魚肯定比水坑裏的多。
他下不了河,但能編草網。
白嬸子為了省家裏的錢,連背簍都叫他自己編。沒有師傅教,他只能自己磕磕絆絆摸索。
幾年過去,家用的東西,他大多都會。
魚湯弄好後,他先将火堆移了些進屋。因着是草屋,他不敢弄多,怕燒起來。
不過,即便是微弱的光,也夠他看了。
給男人喂完,葉初冬雙頰紅得誘人,像抹上了桃花汁;嘴唇覆蓋着水光,在柴火下顯得晶瑩。
恨不能讓人親一親。
晚上比白日裏冷不少,離了火堆,穿着單衣的葉初冬冷得哆嗦。
他将屋裏的火移出去,又從坍塌的柴房底下,扯了些濕木。混着幹木緩緩燒着。
靠近山林不缺柴火,只希望明早起來火堆可別熄了。
吃飽喝足,他雙手朝上伸了個懶腰。單衣随着動作,緊貼着身,露出纖細的腰線與脊背。肩胛骨都能看得分明。
太瘦了。
關節咔咔作響,葉忍冬難受地擰眉。
哪哪兒都酸。
他簡單地清理下自己,又查看腳。
今天雖摔了一跤,但此刻腳底已經結痂,明天應該就能順當走路了。
屋裏沒燈,葉忍冬站在木板邊犯了難。
他抱着烤幹的衣服,跪坐在男人身邊。雙目無措地看着他身上的被子。
被子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厚實,也最暖和的新棉被,他不沾染,但……
但……他低頭看自己身下的幹草,只有一個木板。
寒風吹過,他打了個寒戰。他幾下将光光的男人扶起,把中衣給他穿上。
葉初冬咬唇,親都親了……
暗淡的環境下,他紅潤的耳垂像極品的紅玉,溫潤細膩。
葉忍冬自欺欺人地抱着男人的襖子蓋在自己身上。
“借一下你的衣服,我借你一半木板好不好?”
“不說話就是答應了哦。”
睡音逐漸朦胧,葉忍冬被棉襖呼得暖和。閉着眼睛,很快陷入沉眠。
隔着朦胧霧氣,破敗的茅草屋裏落下幾縷月光,清淡冷白。
但光線的對面,堆積的草垛裏,高大的男人眉頭舒展些睡在裏側。厚實的棉被裹得嚴實。
而清瘦的哥兒睡在草垛與男人的夾縫中,身子蜷縮如嬰兒。他全身裹在大棉襖中,只餘下枯黃的頭頂露在外面。
襖子跟着呼吸微弱起伏,草垛裏不見風聲,只餘兩股和諧的呼吸。
忽的,程郎玉被子底下的手指抽顫,猶如知覺回歸。
邊上的葉初冬手探出,剛巧不巧滑入男人被子,嵌入寬大的手掌心。
接着他咕哝一聲,雙手張開,像幼獸歸家般,尋着暖意藏進了旁邊的被窩裏。
四面八方的熱氣尋着人,浸潤着闖入的冰涼軀體。
葉忍冬緊貼在男人身上,埋頭藏在他在肩窩。前所未有的暖氣将他籠罩,像融進了大火爐,骨頭都是熱乎的。
這一覺,葉忍冬睡得舒服極了。
靜谧的冬夜,程郎玉意識清醒幾分。
眼皮底下的眼珠慢慢轉動,像被套在木偶殼子裏,輕易動彈不得。
面前的血色花海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戰場上拼殺的同伴,敵人的頭顱,斷肢的馬匹……
他心中麻木,也不怎麽安穩。
眼珠加速轉動,像抹了油的齒輪,順滑了些。濃密的長睫顫動,峻峭的眉下,深陷的朗目慢慢張開。
瞬間,像星辰綴着天光,欣然在曜石般的眸子裏碎了一地。
光華萬千。
尋常人只一眼,就能在這雙眸子裏陷落。更別提,這睜眼後,更為松風水月般的面容。
郎豔獨絕,美如冠玉。
上華村的美玉郎君,出門一遭,兼具了文人的清骨與行伍人的氣魄,更顯俊逸了 。
他嘗試着舉起手臂,但綿軟無力。想來前頭那些天沒進食。
程郎玉頭輕動,脖子邊有癢癢的毛絨觸感。
他側頭。
月色下只能見着個頭頂,面容藏在他肩窩,看不清。
睜眼像是用盡了力氣,幾息之間。那眸子霞光溢散,又卷下了眼簾。
雲不知何時飄蕩在月下,屋裏的月光淺淡。沒人知道枕邊的人是否清醒。
墜兔收光。
晨霧披着輕紗而至,将茅草屋歸攏于雲山之境。霧氣缭繞茅屋,落下透亮的露珠。
露珠越積越多,終是忍不住,滴答墜落屋檐。
葉忍冬藏在暖呼呼的被子裏探出手去。溫熱的手腕劃過涼意,激起一手的雞皮疙瘩。
他瞬間醒來。
不期然的,裹了一夜的味道進入鼻腔。
淡淡的,涼涼的,像冬日河邊的冰霜,又像山間裏悠長的木香。
他手掌捏捏環抱的東西。緊實,硬邦邦的。
床上有木頭?
葉忍冬睜開雙眼。目光聚集,視線下是雪白的中衣與麥色的皮膚。呆愣着擡眼又是是陌生的耳朵,墨霧般的長發。
他瞳孔緊縮,倏地松開手。全身急急地後退,直到抵住了柴垛,發出即将倒塌的脆響。
被子被撐開,中間灌入冷風。
葉忍冬臉色慘白,啪的一下,巴掌拍在自己臉上。
抱膝将頭埋在臂彎,靜默良久。他咬白了唇。
他不是蕩夫……只是不小心……
葉忍冬默不作聲地下床,将被窩掖嚴實。
路過院子,昨晚的火已經滅了,但底下還有些許火星。
葉忍冬怏怏地籠着袖子,嚼着柳枝去河邊盥漱。
在大燕朝,人有三六九等,哥兒是最下等。比男人力氣弱,比女人生育不敵。從小耳濡目染,他這樣的,簡直是離經叛道,未婚哥兒爬漢子的床,要浸豬籠的。
葉忍冬抱膝蹲在河邊發愣,無意識地摩挲着楊柳枝。
從白家跑出來一事,是他做的最堅定一事。
茅屋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
或許是老天看他可憐,專門将這屋留在山林下,讓他遇到了。
可偏偏,又來了個受傷的漢子。他雖因不忍照料着,可越來越過。
他脫了人衣服,他還親了,更甚至滾到一個被窩。
活了十八年,這是他第一個正經接觸到的男人,他不救,那人只有死。
可現在救了,萬一要是男人醒來,将他做的宣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