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養他嗎
晨光隔着草垛縫隙落在葉忍冬眼皮上,有些迷糊的意識回籠。
他搓了搓有些涼的身體,忽的手頓住。
對了!昨晚有人扔了東西在外面!
殺人抛屍!!
葉忍冬心底的恐懼被猛然翻出。
他舔舔幹澀的唇,像只躲着捕食者的小動物,怯生生地在草垛上扒出一個縫。
爪子只敢輕搭在草垛上,避免弄出大動靜。接着,身子前傾,杏眼隔着細縫往外邊瞅。
圓潤的眼睛咕嚕嚕轉。可外面除了被雨水打濕後的泥濘,什麽都沒有。
甚至他能聽見茅屋上掉落的水滴聲。
“呼……”警戒解除,葉忍冬松了口氣。
他跪坐着挪到貼牆邊,将堵住的洞口的草挪開。幹巴巴的手先伸出,抓住外邊的木棍,上身的力氣搭在棍上。
剛踩在地,低頭間,霍然對上一張蒼白的人臉。
“啊!”
他如同受驚吓的雪豹,彈跳而起,蹭蹭鑽回草垛。活像身後有只鬼手在抓他。
再次藏進草垛。巨大的恐懼像個密不透風的麻袋,将他整個人束縛其中。
葉忍冬沒忍住洩出破碎的嗚咽,但求生本能使得他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嘴,手指青筋蹦起,骨節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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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順着胸腔蔓延至全身,脈搏突突像急速撥弄的琴弦。
轉瞬間,他腦中過了千百種男人殺人滅口的方式。
可……等到急促的呼吸再次平靜,外邊仍舊沒聲響。
葉忍冬攥緊衣擺。難不成,是這個人被滅口了……
他環抱着膝蓋,一直蹲到小腿發麻,肚子打鼓。
他手握緊又松開,反複幾次。
終于磨蹭着再次下去。
作為一個常年被圈在家裏幹活的哥兒,葉忍冬就沒出過巷子。第一次挨着漢子這麽近,他心裏發悚。
這麽高一個,要是跳起來抓着他,肯定跟他抓小雞仔一樣。
他一手抓着棍子,一手撐着草垛。
他後背緊貼草垛,慢慢蹲下。漢子就挨着草垛躺着,根本不需挪步。
又蹲了會兒,葉忍冬見人像是睡着了般,這才敢顫顫巍巍地看去。
是個長得極好的漢子呢。
光是閉着眼睛,也如寒山明月,竹林蒼柏。
像白嬸子隔壁的郭秀才,有股書生的斯文氣。但身板又比他結實,像豬肉鋪子的高屠夫,有點煞氣。
人好看,但他看起來卻不太好。
葉忍冬抓着草垛捏了又捏。
終于,他抓着木棍,戳到擔架邊,像伸爪試探的貓。
他輕聲道:“你……你醒醒。”
男人沒動靜。
他料想是自己聲音小了,又多戳了下:“你還好嗎?”
還是沒回應。
葉忍冬鼓起勇氣,手指湊在他鼻下。
淺淺的呼吸傳到手上,他嗖地收手。像林間被吓到了的鹿。
還有氣兒!
他吶吶蹲在漢子身邊,眉心糾結。
漢子是裹着厚實的棉被被放在地上的,裏面還穿着棉襖。
葉忍冬抽抽紅了的鼻尖。比自己家當還厚呢……
不過昨晚下那麽大雨,茅屋早跑進來好些水。漢子即使蓋得厚實,但身下也浸了些在雨水裏。
這樣會着涼的。
葉忍冬捏着手指,想着他肯定是病的太重,家裏人不想養了,才扔在這裏的。
可他獨身一個哥兒……葉忍冬心神淩亂,眉頭糾結。
要不要幫忙呢?
白爺爺教導他要抱有仁心,可白爺爺去世後,就沒遇到需要自己幫忙的人,別人都過得比自己好,甚至還都是想欺負自己的……
他靜默地蹲在男人身邊,腦中過了一遍又一遍白爺爺說的話。
又想到白爺爺冒着大雪出診,想白爺爺救人即使被罵了也笑呵呵,想白爺爺幫人家收屍……
他迷蒙的眼睛逐漸堅定,亮得驚人:“反正也就剩一條命了。”
葉忍冬松開擰成麻花的手指,将男人的被子拉高點捂住半個口鼻。
接着轉身将高高的草垛移開,露出鋪了幹草的床板。
這人生病了,地下濕漉漉的不能睡。他只能讓出自己的窩。
收拾完木板,葉忍冬再将漢子身上的棉被輕輕拉開。
突然,被子底下叮當撞響。
葉忍冬一頓,伸手摸去。棉被裏盡是這人捂出的暖意,他不自在地撚下手指。他小心提着被子,在男人與架子的縫隙中,觸到了瓷瓶。
他彎小心幾個瓶子掏出來,抓在手中。确認被子下沒什麽東西後,才将其抱到木板上。
如清泉般的眼睛轉悠着好奇,他扯開紅色的瓶塞,湊近鼻尖。
是藥!
應當是這人用的。
他小心将藥瓶放在自己包袱,以免打碎。
沒了被子,男人的身量一覽無餘。有兩個自己那麽寬,目測還比自己高了一個頭。
但他現在是打不了自己的。
葉忍冬注意到漢子襖子後領上,那被水打濕的靛藍色更鮮豔了些。
他撇開雜亂的心緒,伸手往男人肩膀下抄去。指尖摸到布條做的架子底,一縷一縷的,濕透了。
半個晚上,水已經浸到男人棉襖上。
這可不得了!
葉忍冬快速揭開男人的衣擺。
雪白的中衣底下,是層層裹着厚實的紗布。紗布上的血都發黑了。
他僵住,忙将男人棉襖裹住。
活了這麽多年,他還是第一次脫男人的衣服。作為哥兒,只能看自己相公的身體,他……
葉忍冬眼尾泛紅,像被人欺負了似的。
但又不能不管了。
确定了男人身上哪兒不能碰後,他抓住人咯吱窩抱起。本就瘦弱的手臂繃得極緊,修長的脖子青筋泛起,像蜿蜒的青蛇盤亘在其上,顯得有些猙獰。
得虧他平日裏幹的活多,在哥兒中算力氣大的,不然還真搬不起來。
他憋着氣,吃力地将男人轉移到木板上,還小心地避開傷處。
等人完全躺上去,他全身猶如拉得過長的弦,失了彈性。
手腳脫力,腳底也疼得麻木了……
坐着緩了會兒,葉忍想拉被子。可一個不察,被漢子的腿勾住,本就沒力的身體像破布般摔在床上。手肘頓時磕到男人小腿骨上。
“嗚……疼……”
骨頭撞到骨頭,還碰到了麻筋。葉忍冬鼻尖一酸,眼淚又溢滿眼眶。
淚眼朦胧見男人還攤着,他吸吸鼻子,熟練地将淚水眨巴回去。
疼痛可以忍受後,他拉過棉被半捂住人。
接着他跪坐着靠近人跟前,睫毛飛顫,像折翼的蝴蝶,好不可憐。
忍着羞赧,他一閉眼。
斑駁的指尖快速劃拉開男人的棉衣。手指哆嗦得比在冬日在河水裏洗衣服都快。
他速度不慢,手從人腋下抄起,讓他上半身靠在自己肩膀。單手抓着後領,撸下袖管。
濕噠噠的棉衣被他扔到一邊。
可手背挨着的中衣也濕了……
葉初冬緊抿嘴唇,眼裏掙紮幾番,半閉着眼将人中衣也扒拉下。
此刻那小臉已經緋紅,猶如烈火灼燒的天,染紅的雲彩,襯着清潤的眼眸,惑人得緊。
放下中衣,男人光裸的皮肉讓他眼睛被燙了下,他倏地收回。
但脫都脫了……
他不自覺的咬着唇,目光躲閃着,再次落上去。
這一看,他心中咯噔,震顫不已。
男人身上全是刀疤,大大小小。猶如山上峻峭的岩鋒縱橫着,将完好的軀體割裂,撕成破碎的樣子。
心底驀的抽疼。
好疼啊……
葉初冬抓過邊上的棉被,像對待皮開肉綻的動物,輕柔小心地捂在男人身上。
他經常也被打,他們算同病相憐。葉忍冬忽然自心底生出一種對于同類的共情。
他看着男人好看的眉眼,手指碾着。
半下決定:如果你好……我就……我就好好養你。
葉初冬當即将自己的包袱拿起。将裏面的瓶瓶罐罐擺在男人肩頭,還有半截勾絲的中衣。
他的中衣……
葉初冬狠狠閉眼,長指用力,中衣就破成了碎布條。
東西備好,他抓過男人肩膀邊的瓶子。
有兩瓶藥粉,一瓶藥丸。
揭開蓋子嗅了嗅,兩瓶藥粉的味兒一樣的,應當是撒傷口的。
他手腳麻利,快速揭開一角被子,找到紗布的接頭。繞着圈解開。
越靠近裏面那層,紗布上的顏色越深。而最裏層,甚至跟肉黏在一塊兒了。
他光是看着就心肝膽顫。
葉忍冬嘴唇輕輕呼氣,輕柔地将紗布取下。
男人腹部的刀疤映入眼簾:傷口猙獰,坑坑窪窪的像大蜈蚣趴在上面吸血。傷口周圍有黑紅的血液,上面一層已然結痂。扯紗布時掀開了些,露出底下的帶血嫩肉。
他細細觀察,不由得松了口氣。
還好沒膿。
葉忍冬歸攏些周圍的被子。抓過藥粉,均勻地往男人傷口上倒。接着再把布條重新包紮好。
綁布條的時候,指尖貼着有些發燙的皮肉,葉忍冬盡力板着臉。但白皙的臉卻不聽話,跟燒火爐似的,從下往上漾出血色。
處理完上面,他汗都出來了。可男人無知無覺。
還沒等高興,他脖子一僵。
下半身還有傷。
脫都脫了!
葉忍冬扯開紗布,按照先前的步驟,将他腿上重新包裹。
這下好了,全身上下被他摸了個遍。
葉忍冬雙眼紅紅,全身像剛出爐的烤紅薯,羞燙不已。
他狀若無事,戳下男人的臉;“好了,你清白全沒了。”
做完這些,他還不能停歇。
将被子捂住男人後,他拿最後一點中衣袖子起身。
剛才換藥就察覺到,床上的人呼吸重了,身體還發熱。根據他多次的經驗,必須讓人涼下來,不然會被燒死的。
剛好昨天放在外面的碗裏有無根水。
他端着回屋,用布打濕後,按着男人身上擦。腋窩,額頭,手掌心輪流照顧着。
等到日光都照進屋裏了,他才發覺,已經忙了一上午。
葉忍冬癱軟在草上,緊緊捂住肚子:“好餓。”說出的話有氣無力,蔫巴巴的,像地裏缺水的小秧苗。
撐着将布過水擰幹,搭在男人額頭。
葉忍冬餓得胃有些痙攣,頭暈眼花地半趴在木板上,抓起棗子胡亂塞嘴裏。
幾個棗下肚,才算活了過來。
他瘦弱的手舉在唇邊,忽的轉頭看着床上的人。腮幫子停下,眸光透澈,無聲喃喃:“不吃飯好不了。”
他發了下呆,複又繼續咀嚼:“病人吃什麽?”
糊糊,湯水,米粥……
可他沒鍋。
他瘦削的肩膀驀地垂下,像自責般道:“……我沒鍋。”
他移到男人肩膀邊,木木呆呆地看着他的臉。
他來的突然,葉忍冬不自覺地将他當做了自己的同伴。孤身一人的害怕,在換藥的過程轉換成了對他的一點點依賴,只有一點點……
他不想讓這個人死。
葉忍冬空洞的瞳孔漸漸聚焦,他抓住男人一縷頭發,像攀住了精神寄托般。
“我給你找吃的。”
葉忍冬将棗子啃完,被子給男人掖好。抓起邊上的木棍,一瘸一拐地出門。
他要找鍋,要找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