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肚子餓了
河斜月落,晨光熹微。幽遠的雞鳴聲聽不太清,葉忍冬終于安心地放任自己睡去。
可白家卻吵吵嚷嚷,将房頂掀了個蓋。
任蕙一大早起來,身後跟着他丈夫白三七,手上甩着繩子。
本以為這個點人應該在廚房了,可廚房沒人。她怒氣上頭,罵罵咧咧去柴房:“太陽都出來了,賤蹄子還睡,老娘一天白給你吃……”
白三七耷拉着眉眼跟在她身後,比任蕙小一半的身子慫着。心想要綁那瘦猴,她一個人不就夠了。昨天他在外面累了一天,一大早就把自己叫醒,他又得不來那錢。
柴房門被踹開,又反彈回來。嘲哳的聲音打破了清晨的寧靜。裏面空空蕩蕩,哪裏還有什麽人。
任蕙氣血上湧,急急地拍大腿:“跑了,小崽子跑了!”
“什麽!”白三七伸長脖子,像只鵝探頭看去。他大驚,連忙捂住白任氏的嘴。
瞥了眼門外,渾濁的眼珠轉動着堅定道:“找啊。”
錢不到他手上是一回事,能不能拿到錢又是一回事。
任蕙心底一片悔意,它雙目泛紅,恨不能将那人抓回來撕了。“我就該把那小賤蹄子綁起來!雜種,老娘養了這麽久,全給白食了。”
兩人不做聲張,雙雙出門。
不過這錢,他們是注定拿不到了。
古梁鎮,上華村。
雲山巍峨,橫亘整個地界。即使是中午,山間乳白的霧氣也若輕紗般,将山林包裹。
靠近雲山上段,雲水河緩緩淌出,路過山腳沖刷出一塊平坦開闊的地界,上華村就落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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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最北邊邊緣,因着地勢高,又近山,只剩下這破爛的茅草屋。屋頂挂着晶瑩的霜,腐爛發黑的茅草斷成碎末,一截一截的。初冬的寒意籠住陽光,屋裏的溫度也高不到哪兒去。
葉忍冬是被餓醒的。
他扒拉開身上的幹草,枯黃的頭發上沾滿草屑。迷糊地捂住肚子睜眼,清透如水的眼睛裏布滿紅血絲。
雖睡了一覺,他精神回來點。但趕了一夜的路,此刻全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當務之急,先填飽肚子。
他撐着床板站起來,可腳底突然傳來鑽心的疼。“嘶”,他腿一軟,堪堪撐住木板,“冬哥兒可以的。”
可越來越疼,他頹然坐回。
鼻尖微酸,眼底氤氲出淚花。他胡亂地擦幹,緊抿着唇脫掉自己的鞋子。彎腰看去,足衣底下透着血色,料像是腳底的水泡被磨破了。
他心肝哆嗦着,狠心閉眼,咬着唇,一點點将足衣脫掉。足衣與血肉早就粘在一起,他這行為不易于硬生生撕下一層皮。
“嗚嗚……”細碎的泣聲從口中傳出,纖細的睫毛再次被沾濕。
微弱的陽光自茅屋四周的洞□□入,一縷一縷,但抵不住洞口灌入的冷風。葉忍冬從疼痛中回神,看着足衣上有幾個細小的破洞,還有他自己縫的補丁。
“要割茅草蓋住洞口,不然下雨沒法住。”他心想。
他盯着破了的門眨眼,将淚水收回之後,他抓着腳看去。因常年将腳遮住,腳瘦弱卻白皙,但襯着血肉模糊的腳底,就更顯得可怖。
他忍着疼打開包袱,将裏面幹淨的足衣拿出。幾下套在腳上。他邊穿邊念:“白爺爺說過,傷口要保持幹淨。”
穿好後,他将木棒拿着,重新撐着出去。
路過門,是茅草滿布的院子,院子一角是破爛得剩半個底的大水缸。他杵着過去,見半個水缸中還積攢些水。邊上還有個傾斜的陶罐。
他彎腰将手放在陶罐口,将清水倒出來清洗了下手。
接着将陶罐立起,所剩不多的水就沿着陶罐底下滲出來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珠不動,長睫輕顫幾下,一抹遺憾自心底劃過。
原來是漏的。
收拾好心情,葉忍冬杵着木棍往院門去。
昨晚他看見外面有亂石灘,裏面應該能找到些小魚小蝦。走着走着,肚子又是一叫,他輕輕拍拍。“馬上就好了。”
路過叢叢幹枯的野草,草上的浮毛站在他身上,他跌跌撞撞出了木門。
看清門外的金色,他欣喜地站在原地,險些将手裏的木棍扔下。
昨晚周圍太黑,沒看得清。原來茅屋前種着果樹,幾顆棗樹一棵老桃樹。葉忍冬一瘸一拐走到棗樹下,看着上面紅了一半的棗子。
肚裏打鼓。
他輕輕按了下平坦的肚子,狀似安慰。接着,黑琉璃似的眼珠轉動,打量着自己是否能夠到。
但手即使伸着,他也摸不到。腳底下鑽心的疼還在,他想了想,幹脆靠在樹幹。雙手揚起木棍,閉着眼網上打去。
書劍,大的小的棗子掉落在地,淺淺地鋪着。
他如獲至寶。
在白家,自從白爺爺去世之後,他就再沒吃飽過,更別提解饞的棗子。白家嬸子平日裏防備得緊,吃的從來不放在廚房。即便是自己做飯,也只每次留下一頓的量。但凡他偷吃一點,就能被發現。
看到滿地的棗子,頭一次,他覺得自己富足了。
歡喜地将木棍靠在樹上,他雙手扒在棗樹樹幹,将身體的重量靠上去。控制着力道,才慢慢蹲下,撿拾地上的棗子。
或許是地肥,一個棗有他兩個拇指般大。他迫不及待地在衣服上蹭蹭,急急地塞進嘴裏。囫囵嚼幾下,就咽進肚子。
棗有點幹癟,但清香濃郁,吃了一個,嘴裏全是甜絲絲的。
他半眯着眼解決完手中的五個,才慢慢停下速度。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于他而言,有吃的,有睡的,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五個棗子吃得半飽,他将地上的棗子收攏在一起,近的用手扒拉,遠的用木棍。
不一會兒,小小的一堆棗聳立在他面前。
“謝謝你們。”他抿唇笑,像偷腥的小貓,糯糯的。
因着幾年來沒人跟他說話,他習慣了自說自話。将草木當做夥伴,将大黃當做朋友。
此刻他帶着滿心的愉悅與暢快,蹦出這麽句喃喃。
吃的暫且不愁,腳上的傷才要好好處理。
他靠坐在樹下,側身望去。透過叢叢雜草小灌木,看到不遠處就是河岸。
布滿老繭的手撐在樹幹,他伸長脖子。
河水在流動,撞擊河岸與水裏的石頭,暢快得高喝,嘩啦作響。
葡萄珠子落在岸邊綿延不絕的植物。葉子呈鋸齒狀,有些灰白的毛,層層堆疊,還能見着些深綠。
他一喜,黑瘦的小臉上漾出兩個梨渦。
他跟着爺爺十年,也識得些草藥。那邊的葉子不就是艾草嗎?艾葉止痛止血再好不過了。
葉忍冬來了些力氣,杵着棍子重新站起。磕磕絆絆地慢慢靠近。
河邊的艾草生得有他腰那麽高,越是靠近,艾葉的味道越濃。
等到岸邊,叢生的艾草中間,還有有幾層被覆蓋住的臺階,通往河灘。想來是這裏之前的人家用來洗衣取水的。
他眉眼舒展,粗糙的手逮住尖上嫩葉薅下,幾下就滿了一把。
他将多的放在衣兜,等到衣兜裝不下,才梨渦盛着清酒,釀好滿心的醉意與歡喜,步步挪回家。
對,這裏以後就是他暫時的家了。
身後橘黃的陽光不知何時沖破薄霧,散落大地。遠處山林的葉子紅的黃的綠的交錯,寥寥繪成了幅初冬彩墨畫。畫中下方是寬闊河灘,其上鵝卵石密布。河床并未完□□露,中間的河水仍在流淌,清澈見底。
而畫的一角,殘破的茅草邊。果樹,彎腰拾起果子的人,還有他那被風掀起的粗布衣角,都給這方寂靜許久的天增了一抹活氣。也讓畫靈動了起來。
鑒于自己的腳受傷不便,葉初冬返回時,拿着木棍又在樹上打了幾杆子,棗子噗噗落地。
他收歸好後,攏在衣擺抓得緊緊的,運回睡覺的板子上。
忙完了這一道,他坐回木板上,有些蒼白的唇輕微抿了下。
手心摸摸肚子,再次拿起一個最小的棗往嘴裏塞。牙齒慢慢磨着,邊吃邊想。
茅草屋很破,一共三間房。但只有他這一間還有個頂,其餘的都不能住。
可他睡的這個也好不到哪兒去。只看屋裏四散的光線就知道,這間屋同樣殘破,要是來個風雨,這屋子準是不能睡。
但也不是沒有好的發現。這座茅屋單家獨戶,其餘的房子離這約莫三四裏地遠。站外面就只能瞧見個屋影兒。瞧着這模樣,應當是沒人會過來。
他細長瘦弱的手指抓着果核,細細地将果肉啃幹淨。
心裏打算這就當做自己暫時的落腳地。
眼前要立馬做的就是修繕房子,除此之外,還要多找些吃的存着,不然冬天不好過。
想好了安排,忽略的腳疼又襲來。
他取下足衣。抓起邊上的艾草,放在手心揉搓。随着葉片被揉爛,綠色的草汁沾滿雙手。他盤着腿,将綠糊糊一點點蓋在血肉模糊的腳底。
輕微的涼意接觸到腳掌,刀割般的疼凝滞片刻。
他忍不住抓緊腳背,掌心的粗糙磨得腳背有些癢。他瑟縮下,又抿嘴将手上的全部蓋上去。
接着,他将自己洗得抽絲的中衣拿出來放到膝蓋上,一手抓住衣擺沿着衣角私下兩條。撕拉的聲音拉長,他重新将中衣放回,此刻已經少了小半截。
穿在裏面的,怎麽樣都無所謂。
将兩只腳挨個敷好草末再包起來,他才重新穿好開口的布鞋,繼續忙碌。當務之急是遮盯上的漏洞。至于草料,岸邊的蘆葦倒是挺多,還有周圍随處可見的茅草。
但他需要能割草的。菖蒲好扯,但茅草不好斷。
撐着棍子,葉忍冬一間一間屋子找去。他這個屋是睡覺的,除了兩邊石頭搭起的木板床,就剩個沒了門、瘸了腳的衣櫃。裏面空空蕩蕩,只有幾顆老鼠屎。
再轉去隔壁的屋,應當是廚房。頂梁塌了一半,斜着靠在地上,留出供一人彎腰進去的小口。
牆壁随時能倒,他在外站着看了幾眼,裏面倒着個木櫃,好些個破碗摔碎在地。其餘的就被房梁擋着,沒什麽東西。再邊上,就是柴房。這裏不缺木柴,柴房裏還堆積着木頭棍子,滿滿當當的。
他用棍子在放量底下搗鼓,沒碰到什麽可用的東西。不過那碎了的碗倒是可以用用。他又返回廚房門口,用棍子将看得見的瓷片掏出來。
居然還有個完好的碗。雖缺了一角,但能裝吃的。
他就像一無所有的人陡然發現了驚喜,有些高興地将地上的碎片撿起,堆到外面的大水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