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迢迢長路20
◎人生難得圓滿◎
随着她話語一出,空氣仿佛凝滞。
劉班主僵硬着臉悶笑一聲:“呵呵,這位小姐可真會耍人,什麽紫羅戲衣,蘇大家的都走了三十年,這話可不好亂講啊。”
那守門人此刻也意識到了來者不善,可看着眼前的這洋氣小姐,手裏只提了一盞馬燈,氣定神閑,仿佛成竹在胸。
“是嗎?”
洛螢的眼睛直直地盯在這燭火熒熒的,香氣袅袅的美人神像。
“蘇大家,您以為呢?”
她柔聲輕問。
正堂之內的美人神像并不高,仔細看着,也不過是一般的神像大小,但卻異常精致。
神像表面漆色濃豔,華貴非常,在供桌上冥冥燭火的映襯之下,影影綽綽的,顯出妖冶的狐臉來。
那濃紫的神衣裙裾之下,仿佛暗藏幽深。
月色漸濃,斜斜地照進了屋檐的一角,燭火幽幽。
洛螢的陰陽眼之下,清楚看見這宛若九天仙妃的女神像走出一道娉娉袅袅,搖曳生姿的身影。
周遭的一切變得模糊,仿佛進入了神鬼之域。
頭戴金冠,紫帔戲衣,宛若戲曲之中的神仙妃子,豔麗無邊。
“小姑娘,我倒是不記得什麽時候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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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款款迎到洛螢的面前,眼帶打量,語氣稀松,聽在人耳裏卻帶着詭異的戲腔,語調高低起伏。
“久仰蘇大家大名,不請自來,還望勿怪。”
“在下洛螢,誠和當的新東家。”
洛螢依舊提着手中的馬燈,陰陽眼視角之下,那人臉與狐臉交織,看得人幾乎重了影。
蘇瑤仙的嘴角勾出一抹詭異的弧度,面容似笑非笑。
“塵歸塵,土歸土,天道誓約,就算是你是那人血緣後代,因果已了,你若是想報仇,恐怕天道不允。”
洛螢瞳孔一縮,她并不知道洛永誠與那紫羅戲衣的主人,也就是蘇瑤仙之間到底有什麽糾葛。
她介紹自家是誠和當的新東家,也不過是開口一詐,希望能詐出點東西來。
這一詐,蘇瑤仙言語中的意思是,她與洛永誠立下過天道誓約,誓約結束,她取了命,因果了斷,別人再也無法幹涉,而且......是天道不允?
頃刻之間,洛螢面色不變,心思流轉,再度開口:
“因果已斷,我自不會橫加幹涉。”
“今次前來,是想與蘇大家談個心。”
只聽蘇瑤仙笑了出來,好似碰見了什麽十分好笑的事情一般。
“談心?談什麽?”
她饒有興致地問着,看向洛螢的眼神裏滿是玩味。
“先談談杜蘭芝。”
聽到洛螢此言,蘇瑤仙的語氣一冷。
“你既知曉因果,又何故前來?杜蘭芝立下了誓,卻違了約,取她人命乃是天道默許。”
“穿上這紫帔,得我二十年浸淫戲曲之功,嗓音透亮,氣韻充盈,唱念做打,無所不精。”
“得紫帔,此生獨身精于戲,傳此道,但有二心,違者即死。從杜蘭芝接過這衣裳的那天起,那就立下了誓約。”
“可她杜蘭芝偏偏生了二心,我為紫帔之主,按約取命,有何不可?”
“你要知道,這紫帔能讓把一個人捧到天上去,這春喜班裏,何人不想得此殊榮?”
“我選了杜蘭芝,可她因為一個書生違了約,動了情,你說她不該死嗎?”
蘇瑤仙語氣冰冷的反問,帶着隐隐壓抑的怒意。
她衣袖一甩,只見那春喜班的劉班主也被卷了進來。
在劉班主的講述中,杜蘭芝名叫二丫,是劉班主從拐子手裏買下來的。
二丫初來的時候,骨瘦嶙峋,只剩個皮包骨,連人的模樣都看不出來了,可憐得很。
那幾年正是世道亂的時候,生計艱難,把她買下來給口飯吃已經是天大的恩惠,誰又不可憐呢?
五歲的小丫頭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戲班子當個娃娃似的養大了,七歲開始學習,一學就是六年,十三歲穿着紫帔以藝名杜蘭芝登臺,名聲大噪,一舉成了春喜班的臺柱子。
自三春班與四喜班合并之後,這春喜班裏從來不缺既有戲曲天賦,又下苦工的人。
戲子是下九流,甚麽人人平等,男女平等,人皆有權不過是新朝這幾年的事兒。
那看客票友捧着你的是個角,不捧你的時候不過是玩意兒罷了。
杜蘭芝能被捧起來,是瑤仙娘娘選的人,穿上了這紫帔。
不然這春喜班第一花旦的位置,憑什麽給一個小丫頭?
角捧起來了,春喜班闊起來了,杜蘭芝更是被班子裏都捧着呢。
全班子捧着這一個人,大花旦,刀馬旦,青衣,她杜蘭芝無一不精,名聲傳出去,一身的功夫是班子裏一點點喂出來的。
這因為什麽?還不是因為杜蘭芝穿上了紫帔,是被瑤仙娘娘選中的人!
不然這偌大班子,憑什麽為她杜蘭芝服務?
紫帔就是瑤仙娘娘的意志,穿了這衣服,就擔了這責任,替瑤仙娘娘把這戲傳下去。
杜蘭芝若是不願,那班子裏還有的是人願意,這行當裏終生為戲的人也不是少數。
她穿了紫帔,享了好處,卻又想貪戀那男女之情,哪有這般好事兒?
這是對戲之一道的不誠,不專!
瑤仙娘娘能讓她被捧起來成個角兒,自然也能收回來。
況且,在穿上那紫帔的一刻起,就已經立下了誓約。
劉班主唾沫橫飛地說着。
“原來是這樣啊。”
洛螢輕聲道,仿佛明白了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您明白了?這杜蘭芝犯了規矩,死有餘辜!”
似乎是仗着蘇瑤仙在背後撐腰,亦或是對瑤仙娘娘的充足崇敬與信任,劉班主說的擲地有聲。
此刻,蘇瑤仙再度看向洛螢,又問了一遍。
“小姑娘,你說她該不該死?”
卻見洛螢沉吟了一下,将左手的馬燈似乎提的累了換到右手。
“蘇大家,杜蘭芝該不該死,我說了不算,你也說了不算。”
“當然,最關鍵的是,她還沒死。”
說罷,洛螢轉身就走,即便是依舊處于蘇瑤仙的場域之中,陰陽眼之下,她依舊可以看清正确的路徑。
蘇瑤仙的衣袖一甩,語調高高揚起:“你說什麽?”
卻見那小姑娘不管不顧,不言不語,直接走向外部,已是出了春喜班香火的範圍之內。
洛螢提着馬燈走到街上,這些天下午往外跑,雖然坐着膠皮,春喜班,潇湘館,鼎豐戲院,警察廳......這些路線早已經銘記在心底。
而此刻,她腳步輕快,每一步邁的不大,可速度極快,不多時就到了目的地。
斷壁殘垣,凄凄月色映得這焦樓鬼氣森森。
手提着馬燈,洛螢毫不猶豫地邁入這一片焦土之中。
“小姑娘,你在裝什麽神弄什麽鬼?我的脾氣可不好。”
蘇瑤仙的化身不知何時出現在洛螢的身邊,看着鼎豐戲院之內的景象,冷哼一聲。
洛螢擡起馬燈,照亮了蘇瑤仙的面孔,她身上依舊是那一襲紫帔,只是比起在春喜班之時,濃重的香火氣淡了不少。
“蘇大家,我說過,只是想和你談個心。”
“我說杜蘭芝沒死,這話或許有些歧義,但不算錯。”
“杜大家尚有一絲執念殘存人間。”
洛螢語氣淡淡,對蘇瑤仙的威脅并不放在心上。
“白小姐,請您出來吧。”
随着洛螢的這一句,只見燒了半殘的戲臺之上,突然盞盞燈籠亮起,如這深沉夜色中的一抹幽光,燈籠之下,正是一位身段窈窕,容貌絕豔的戲衣女子。
潇湘館頭牌花姐,白沉霜,戲院大火當日位于二樓包廂聽戲的客人之一。
只聽白沉霜屈身一禮,“蘭芝見過瑤仙娘娘。”
那模樣與作态,說話的口吻語氣完全與杜蘭芝一樣。
“還留了一抹執念在世,杜蘭芝,你當真是惦記你那好情郎。”
蘇瑤仙搖頭冷笑,肉身已死,身魂消散,居然還能殘留了一絲執念附在人身上。
“動情分心,違背了紫帔與瑤仙娘娘的誓約,蘭芝萬死不辭,不敢有怨怼之心。”
“蘭芝借白小姐之身,亦不得已,并非惦念他人。”
她看向蘇瑤仙的眼中沒有半分懼怕,只有無邊的坦然。
“娘娘曾教導蘭芝,人生難得圓滿,但我們唱戲,每一臺戲都要唱完。”
“蘭芝......尚有半臺戲不曾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