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迢迢長路18
◎戲院舊事◎
洛螢點的點心已經上來,輕撫蓋碗,冉冉熱氣升騰。
手中的鋼筆随意地在報紙上擱置,清茶入口,清香押韻,她看着桌面上的報紙,似在沉思。
“爺們兒,嘿,您局氣!是這個!”
“我這新得了一煙燈,您掌掌眼——”
“二爺,您可聽說了沒?要咱說,杜大家的也是點兒背,別介人都颠了,自己個兒在臺子上。”
“他姥姥的,這可真是髒了房,要咱說,杜大家的是大限到了,擋也擋不住,許是犯業障!”
“您這言語把點邊兒,不少雷子在這掃聽呢。”
洛螢眼中看着報紙,耳朵卻是立了起來,習武之人本就是耳聰目明,嘈雜一片的聲音之中,她不放過每一條信息。
“杜大家,唉,天妒紅顏,您說這也怪了,這鼎豐家電燈安了好幾天,之前也演了幾場,怎麽就昨兒個起了火!”
“這事兒鬼着呢,說是走水,那春喜班好端端的,怎麽就倒了一個臺柱子,死了杜大家一個,你說怪不怪,昨天演的是《碧波潭》,爺們兒聽人說,杜大家偏偏穿着一件紫帔。”
“是了,我說那火,沒準兒就奔着杜大家來的,那二樓潇湘館的花姐可都全須全尾出來。”
“杜大家前兩年可被叫小瑤仙兒,這臺上穿的一身紫帔,嘿喲,沒準兒真是撞鬼喽!那被挂帶着的幾個倒黴蛋,也是遭了殃了。”
“嘿,爺們兒,這話咱可不興講,子不語,怪力亂神吶。”
“人死如燈滅,且說兩句好話吧。聽警察廳的大檐帽講,那臺下沒跑出來的活生生被燒死,面目全非,人也認不出來了。”
“聽聞杜大家有位去過西洋的相好?有情人終不得眷屬,可悲,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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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螢拈了一塊炸排叉入口,咯吱咯吱地嚼着,眼睛盯在報紙上,似乎看着報道津津有味。
《大華戲院新上偵探長片血手印》
《摩登婦女奇裝異服之探讨》
《新舊婚姻習俗自由談》
讀着讀者,她閉眼凝思,似是有些倦了,耳邊聲色不斷。
閉目了不知許久,洛螢再度睜眼,呷一口清茶,折起報紙,收起鋼筆,起身喚了夥計結了賬,不經意地往自己上方二樓一瞄。
走到茶館之外,才走兩三步,瞥見一旁道邊上似是半乞讨半賣藝的爺孫,洛螢想了想,回身又進了茶館。
她這一回身,殊不知茶館二樓探頭的倆腦袋急忙一縮。
洛螢走向大堂的條櫃招了才給自己結完賬的夥計與掌櫃。
“掌櫃的,小二哥,我桌上那焖爐燒餅還有麻花都是沒動過的,勞駕您幫忙包了送外頭歇着那爺倆去。”
“得嘞,小姐您好心,保準兒送過去。”
再出門時,洛螢招來一輛膠皮直接回家。
這時候,她在那雲裳衣莊裏定下現成的衣服,想來應該送過去了吧?
在茶館聽了一肚子的消息,真真假假,還摸不清楚。
想要進那鼎豐戲院一探,可惜被大檐帽圍了個嚴實,也不知調沒調查出個子醜寅卯來。
洛螢又沒隐身術,又不能直接闖過去,也沒有那巡查的關系,就算來,那也得抹黑趁着防備松的時候來。
茶館二樓探着的倆腦袋看着她沒再回來,頓時松了口氣。
穿着白襯衫,背心裙的短發女孩抓着淩鈴的手掌。
“鈴啊,那就是你那幹姐姐?瞧着不像是小地方出來的啊。”
淩鈴拉着她回到雅座,“在老家又不一定是在小地方,我幹爹都資助我上學,姐姐不可能不上學。”
短發女孩嬉笑一聲:“那不一定,跟着老人長大的,那老古板可看不起這西學。但你這姐姐看樣不是對京城一概不知的人,也是怪了,早上還和你在家見面,現在怎麽就特地跑這來喝茶了。”
淩鈴并沒有回嘴,心裏也覺得奇怪。
今兒個本從誠和當出來,自己先是回了趟家,告訴了娘親噩耗,母親聽了她的話,道是她做的沒錯,待到了約定的日子,去給幹爹祭拜就是。
母女倆沉默地吃過了午飯,淩鈴憋在屋裏哭了一小場就安撫了自己的情緒,原本自己定的上午去詢問幹爹的建議,下午再和自己的好友苗新月商議,雖然心情很差,但教育實習的選擇在即,還是得打起精神來和好友商量好,畢竟事關自己的前途。
這清和茶館是好友家的産業,兩人占了一間雅座,看着淩鈴心情不好,又聽她講述了這一早上,好友安慰了她一陣,就岔開話題叽叽喳喳地說着昨天隔壁戲院發生的大事兒。
吃了陣茶,兩人準備去後廚找點吃的,才從雅座出來淩鈴站在二樓看着樓下就一愣,她正下方的大堂角落,那一身碧綠衫子黑裙子的,可不正是早上才見過的幹姐姐?
她坐在那看着報紙,桌上的點心也沒吃多少,眼見着她起身來向上看,結賬走了又折回,淩鈴與苗新月急忙縮頭。
“你說她來這幹什麽?這離家可遠着呢。”
淩鈴不知不覺把心裏話問出了口,身邊的好友直接拉住她。
“這有什麽難的?等下問問夥計她幹什麽不就知道了!”
聽着苗新月這話,淩鈴連連搖頭:
“不用了月月,她幹什麽也跟我們沒關系,本來也不熟,咱還是繼續看看去哪實習吧。”
“哎呀,我都跟你說了,你就跟我一樣報燕大附屬第四女中,正好還能去燕大看看呢。”
“女子四中大家都想去,我想是不是找個穩妥點的,能直接給留校任職。”
淩鈴略有猶豫,四中當然最好,可教員人才濟濟,好多都是海外留學回來的高材生,還有碩士,博士,那裏可還有燕大的教授過來授課,自己的資歷差得多。
“你成績最好,你怕什麽!就是我沒去實習,你也能去!”苗新月拉着她的手信誓旦旦。
“別可是了,聽我的!你可是我們北女師的優秀學員代表,怕什麽!再說了,又不是去哪實習以後就去哪工作。”
...
洛螢坐在二櫃裏,聽着崔先生給她講這京城戲院的事兒。
只是崔先生說着說着,就扯得有些遠了,洛螢沒打岔,崔先生就自顧自地說。
舊朝風氣保守,朝廷禁止女子演戲,百十年間,京戲傳男不傳女,及至如今新朝新思想,這戲臺子之上出現坤旦也不過是二三十年之間。
就算是如今,那梨園子裏還有不少人叫嚣男女不可同臺,西風漸入之時,有坤旦上臺,那必然是整個班子都是坤班,只有男人的乾班與只有女人的坤班打擂臺。
“帶着坤班走到臺前跟乾班打擂臺的,乃是蘇瑤仙,壓得滿京的乾旦無人擡頭,一曲成名天下知。”
“那時我年歲小,聽聞那第一坤伶蘇瑤仙美豔非常,年芳十八香消玉殒,最後一臺戲宛如昆山玉碎鳳凰笑,便是今日這四大坤旦,也是無人可比啊。”
崔先生的語氣十分遺憾,那第一坤伶蘇瑤仙盛名之時,他年歲還小,未能一聽瑤仙開嗓。
聽聞蘇瑤仙臨走之時,萬人送葬,三十年之京戲旦角,無出其右者。
這寧朝如今的四大坤旦,也是這幾年才評出來的。如今“德先生”與“賽先生”早已是全民皆知,男女大防也松快不少,不少戲班子也是男女合演了起來,這杜蘭芝杜大家所在的春喜班就是其中之一。
看着櫃面上洛螢帶回來的報紙,崔先生喃喃:
“聽聞,瑤仙兒當年最後一場戲時,穿的就是一件紫帔。”
洛螢眼神一凝,“蘇瑤仙從前是在哪個班子?”
“那時候坤班乾班還沒合并,蘇瑤仙兒在三春班,她死後三春班跟那乾班四喜班合并,就成了現在的春喜班。”
說到這,反射弧慢半拍的崔先生終于發現事情有些不對頭,他想着洛螢的問題,僵硬着臉轉頭看向她。
“螢姑娘,你說這......難不成跟三十年前的蘇瑤仙有關?”
洛螢不置可否,只問了一句:“您可知這春喜班是住在什麽地界?”
-完-